過日子過到忘了，以為今天才是初六，星期三。
結果是初七，星期四，晚了一天上工。
開工了，送上百年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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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妹心姐受
稍做換算，在清朝亥時已過大半，這時太皇太后早入睡，慈寧宮內外呈現休憩狀態，夜寒
露重，心中愁煩更添幾許淒涼，一閉上眼，便浮現身霞那張哭喪無助的臉，我睡不著，隨
手翻了幾頁日記，從最近的日子往前翻，越看越沉重，索性將本子一閡，繫上紅狐狸毛披
風，單手推門，步出啞齋。
從院子往我臉上吹拂，刺骨的冷風中，一盞燈籠火光晃動，梁九功獨自一人提燈站在院裡
，在燈火照耀下，那刻意壓低的脊椎越顯彎折，他只為一人掌燈。康熙身著一襲黃袍，獨
坐在石桌前，以罕見銀色狐狸毛裘，一口精銅炭爐，抵禦夜風凍氣。
「朕正要走。」
搶在我開口請安前攔阻，不想打擾我散心。
說走便走，一句廢話不說，倒是梁九功冒著被康熙責怪的風險，大膽地說。
「我的小姑姑啊，這些天皇上每晚坐在齋前守著妳，妳就這樣讓皇上走？」
「多事。」
果不其然挨了康熙怒斥，卻也間接證實梁九功的話屬實，康熙為了特定原因，夜夜造訪慈
寧宮。
理由全寫在日記本，看在我的眼裡，六天前，納蘭性德帶著新婚妻子進宮晉見康熙，赤裸
裸地，把身霞的魂從胸口扯了出來。
身霞藉著生理期躲在啞齋，康熙擔憂，連日一忙完公務，等太皇太后一入睡，便帶著梁九
功逗留在周圍守護。
「悶得慌，皇上如果不嫌棄，陪奴才喝杯小酒如何？」
對一個喜歡我的男人，稍微地放肆應該可以得到原諒。
「妳想喝，朕陪妳。」
留住康熙的步伐，梁九功聞言便要去張羅酒水。
「酒，小廚房裡有，我去去就來。」
沒必要大費周章，我自個前往取酒。
裝了一壺女兒紅，回返，梁九功人已沒了影子，康熙彎著腰，手拿著火鉗子撥動爐中裡的
炭，提高爐子熱度。
「皇上這種粗活，該是奴才來做。」
我擱下酒，要過去接手。
「說得是，但朕已經做完了。」
康熙伸出左手擋住我，不讓我靠近炭爐一步。
雙手拍了拍，坐回石椅上。
「妳倒，還是朕倒酒？」
康熙望著酒壺問。
「沒有主子給奴才倒酒的道理。」
自然是我，我在空杯裡斟滿酒，一杯給康熙，一杯給自己。
我渴了，因為身霞遭遇而激動的情緒，需要酒精麻痺，舉杯遙敬後，以袖掩，喝了一杯。
康熙隨後淨乾杯中物後說。
「卻有主子和奴才同桌飲酒的事？」
康熙點出我話裡的矛盾。
「別來給我奴才該死這一套，我從不把妳當奴才看。」
預知我會說什麼來善後，康熙提前打了圓場。
「知道了。」
我模仿康熙語氣說，我不就是因為他對我另眼相看，這才敢邀請他喝酒，先逾越主僕分際
，又要躲在那條安全線內，是我過份了。
「妳不是奴才，朕才可以是我。」
康熙也不願朕來朕去，等著我鬆開防備。
「你……一直等在外頭？」
初次以平輩對稱，我能感覺到說話時，嘴唇發出的顫抖與不自在。
「有一道六百里加急的公文送到，中間我回了南書房一趟。」
彷彿我在責怪他似地，康熙面露歉意說。
「謝謝。」
身霞的狀況令人擔心，我人在遠方無法看顧，對於替我照顧妹妹的有心人，我該表示一下
。
敬了一杯酒，再一杯，直到第三杯才停。
「愁是火，用酒澆只會燒得更旺，燒至肝腸寸斷也不見消停。」
康熙以為我在藉酒澆愁。
「所以說，妳該聽我的話，別逞強，硬是要待在南書房見他們。」
身霞太過自信，自己殘害自己的心。
「有些事情不親自面對，永遠不會明白。」
我為身霞感嘆。
「是我誤了妳。」
康熙將過錯歸諸己身。
「是也好，不是也罷，事已至此，怪誰都沒有用。」
這三個月經過反覆思量，在返回清朝的期限屆至前，我已坦然接受命運安排。
相信三個月後，身霞也會的。
「妳這麼說，我越是難過。」
康熙內咎喝了杯酒，等我倒滿後再喝，喝到與我齊量，彷彿同甘共苦似地。
「不會再幫我找個好人家嫁？」
這話諷刺到了極點，怕康熙誤會，我特地用開朗口吻說。
「有比性德更好的人嗎？」
康熙陷入苦思之中，九五之尊竟甘敗在一個臣民手中。
「那我就只能一輩子不嫁了。」
像是守貞的誓言，聽在康熙耳裡百感交集，他臉僵住，輕咬了一下嘴唇，苦笑地說。
「唯有情叫人生死相許。」
嫉妒、羨慕，康熙表情裡透露著這兩種訊息。
「酒不是穿腸毒藥，情才是。」
我心有戚戚焉。
「別再擔心我了，我，會好好的。」
無論我們再如何相似，心靈感應如何暢通，如今為情所痛的人仍是身霞，我目前還好。
「不用趕，該走的時候，我自然會走。」
說著無心，聽著有意，康熙以為我持續在拒絕，他所釋放的善意。
「喝到見底再說。」
誤會已經太多了，這一晚我不想讓誰抱著落寞度過。
偏偏酒壺太小，能存的酒不夠多，等要再倒，僅剩少少數滴。
場面尷尬地，我們都笑了。
「這酒，我該喝是不喝？」
康熙問我。
「喝吧，拖拖拉拉就不是我大清朝乾綱獨斷的英明聖主了。」
給了他一頂大帽子戴。
「喝的人是朕，不是我。」
告訴我，他並不想走。
他的心意我收下了，回以微笑，看著他喝完殘酒。
「朕走了，早點睡，無論多久，朕會等著妳回到南書房陪朕讀書。」
「奴才遵旨。」
一壺酒後，我們又是皇上與奴才的關係。
俯身跪安時，頸前的繫帶鬆開，起身時，披風微微滑落。
康熙重新將披風拉了回來，慢慢打好結。
「冷，朕不准妳凍著。」
他呼著白色煙氣說，或許是氣息裡混雜酒的辛辣勁，很暖。
不用叫喚，康熙掉頭，走了一會兒，梁九功便從暗處閃出，康熙回首看我時，梁九功將臉
朝地，半點不敢窺探天子隱私。
等康熙遠去，我收拾桌面，蓋上炭爐通風口，少了供氣，過一會兒它便會熄滅。
回到屋內，一個小時後才有睡意，這次月經量出奇的多，失血過多，一醒來頭昏目眩下不
了床，全靠秀寧替我張羅吃食，中午蘇麻姑姑抽空過來看我，下午孫太醫便銜命替我診脈
。
「飲酒、受寒都是月事中的大忌，貝兒你的情況特殊，更是得謹慎。」
孫太醫並非醫治女人病的專家，但長久以來都麻煩他替我看病，他最是明瞭我的身體狀況
。
「妳欠安，我遭殃，來這之前，皇上把我召了去，千叮嚀萬交代務必好生照料你，事後還
得仔仔細細、一五一十地回報，在我看，能讓皇上這般上心的，整個後宮，除了皇后，就
屬妳貝兒了。」
孫太醫是康熙所派。
「照我說，貝兒妳就爽快接受冊封，女人的青春有限，何況妳這身子本就不易懷胎，不如
趁早懷個孩子，好有依靠。」
身為一位傳統的封建中人，孫太醫言行不跳脫老舊思維。
「納蘭大人在日前已完婚，曹大人的喜事也近了，妳就一點也不著急？」
我和他們的好交情，宮裡無人不知，孫太醫個性單純，從不搭理那些充滿渲染色彩的緋聞
，只當我們三人是尋常異性知己。
「是嗎？我怎麼從來沒聽曹大人說過。」
心臟像是被撞了一下，我佯裝鎮定地旁敲側擊。
「前兩天我和赤方兄小酌，他說曹大人的母親正在幫他物色對象，雖然曹大人再三推辭，
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孫夫人又是出了名的教子嚴厲，曹大人事母至孝，終究還是會屈
服答應。」
康熙奶娘孫氏，我和她有過數面之緣，每回太皇太后壽宴，她都是當然的座上佳賓，孫氏
對康熙和藹和善，對親生兒子卻是恨鐵不成鋼，曹寅提到母親，總是畏愛交加。
「這種事勉強不來。」
我欣慰，曹寅還記得說過的話。
「我敢和妳打賭一千兩銀子，新年之前，曹大人必然成婚。」
孫太醫不懂得看人臉色，盡往我的痛腳踩。
「那就先恭喜他了。」
我不是滋味地說，然後說自己睏了，請秀寧幫我送孫太醫，把自己關在齋裡，翻來覆去睡
不著，下床修書一封，委婉地問曹寅事情真假，等秀寧回來，請她幫我捎信。
晚上如喜帶來回信，曹寅坦然吐實，說明確有其事，要我安心養病，只要牢記他的百年約
，一切有他承擔。
這封信我看了又看，紙差點都被我給看皺，因為有這個誓約支撐，肚子再絞痛我都能挨過
。
等磨人月事結束，多賴孫太醫的藥與飲食雙重調養，我宛若新生。
回復當差的頭一天，慈寧宮來了一位稀客，孫氏造訪，和太皇太后話匣子一打開就是兩個
時辰，太皇太后留孫氏一塊用膳，指明由我掌杓，在席間，孫氏大誇我的手藝，公然勸說
太皇太后，請皇上收了我進後宮。
「皇上長大了，他自有定奪。」
太皇太后把事情推給康熙，選擇不沾鍋。
「我去跟皇上說。」
滿人對奶娘極為重視，孫氏的話對康熙有一定的份量。
說這話時，孫氏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彷彿在對我說，要我死了這條心，有她在，我休想進
曹家大門。
「皇上會不開心的。」
蘇麻姑姑出聲替我攔阻。
「會嗎？我聽說不是這麼一回事。」
孫氏拐著彎地說，她顯然知道康熙對我有意。
「算了，我還是別自討沒趣。」
孫氏給蘇麻姑姑面子，事情卻沒完。
「貝兒啊，別怪我多事，眼下除了後宮，妳哪也去不得，不如歡歡喜喜迎接龍寵，光耀自
家門眉。」
孫氏說話時在笑，笑得我心寒。
「這茶老了，貝兒去拿點貢茶出來。」
蘇麻姑姑打發我走，讓我遠離孫氏。
孫氏不像明珠圓滑，她尖銳，不給人留餘地，字字句句刺痛我，更鍥而不捨，追到小廚房
，支走所有人，逼著我面對她。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絕不會讓寅兒娶妳入門，妳早點看開死心，別纏著他不放。」
孫氏燒辣辣地說。
「這話您該對他說。」
我人涼了大半截。
「說要有用，我又何必跑這一趟，白白惹得老祖宗不快活。」
孫氏有備而來，不惜得罪太皇太后也要打退我。
「這是在做什麼？」
蘇麻姑姑不放心，尋了過來，正好瞧見這緊張的一幕。
既然來了，孫氏不會輕言放棄，當著蘇麻姑姑的面，跪了下來。
「妳真愛寅兒，就要為他著想，斷了他的未來，妳能安心和他長相廝守嗎？」
孫氏不哭不鬧，指著我問。
時間像是凍凝住，這句話之外，耳朵裡再也聽不見任何事。
蘇麻姑姑要孫氏站起來再說，孫氏死跪著，非等到我答應不可，宛如鬧劇般的畫面像是慢
速播放似地，一格一格跑過我眼前，每一格都像是逃不出的四方框，一層一層困住我。
「不要再說了，反正只要我說服他娶妻就行了？」
我受夠了，到此為止。
「叫他明天中午到空海軒來，我自會給您一個交代。」
目的既遂，孫氏站了起來，半句體人的話不說。
「明智的抉擇，我替寅兒謝謝妳。」
孫氏魄力名不虛傳，為了家門興衰，兒子官途，她一無所懼。
「讓您看笑話了，這事傳到老祖宗的耳裡不好聽，就我們三人知道？」
孫氏設法堵住蘇麻姑姑的嘴。
「若不是有這些風風雨雨在，曹家會歡歡喜喜迎妳入門。」
孫氏說她對事不對人。
「姑姑幫我向老祖宗說一聲，就說貝兒忽然犯了頭風，無法過去伺候。」
編了一個騙不了人的藉口，我要暫時逃避。
拜別了孫氏與蘇麻姑姑，我捧著胸口回到啞齋，用力壓住心臟，一再深呼吸，抑制住滿腔
焦躁、悲憤。
逼迫我的人一滴眼淚也不流，我怎能示弱？
納蘭家尚且對我避之唯恐不及，曹家又豈能容得下我？
連鎖反應正持續中，是我太天真，在曹寅給了我希望後，以為事情會告一段落，或許有一
天我能從頭再來。
哀莫大於心死，我用笑聲取代悲傷，笑個不停，眼淚不爭氣地從笑臉滑落，我到底輸了，
輸給了現實。
另日，一得到恩准，我便動身出宮。
我早了一個時辰到，請婆婆媳婦帶她回家，做了簡單酒菜，準備與曹寅話別。
他容光煥發前來赴約，給我一抹如同溫暖冬日的微笑。
「有多久沒和妳喝酒談心了呢？」
他被母親蒙在鼓裡，渾然不知，我和孫氏做成約定。
「你真要娶妻了？」
我溫柔地問。
「我信裡不是都說了嗎？別聽他們說，儘管相信我。」
曹寅握住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手勁，他企圖傳遞能量進入我的手心。
「自古母命總難違。」
換做我，若是媽執意反對我和男生交往，我無法全然置之不理。
「天下間沒有敵過得孩子的母親。」
曹寅言行如一，因為他頑抗，孫氏才會轉向來找我。
「何必呢？這只會加深我和你額娘之間的嫌隙，以後我進了門，又怎麼得到婆婆的歡心，
你這樣不是讓我難做嗎？」
我把話說得極軟，好似天上雲朵。
「說好了，我非妳不娶。」
曹寅起身，來到我背後，牢牢地抱住我。
「我若真愛你，為妾也無妨，我若非你不可，為奴又若何？」
我借了身霞的話，改了語氣說，換來了倍增的痛。
「不可以，這怎麼行？妳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這一點也不像妳。」
曹寅放開了我，我回頭時，看見一張狐疑困惑的臉。
「重點是執子之手、白頭到老不是嗎？」
我投懷送抱，彷彿要把自己溶進曹寅身體說。
等他說是，再放縱地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