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而清雅的氣息。
一個淡綠色的修長身影，優雅從容的走入，雙指輕併為劍，劃過火苗延燒之
處，所及之處清風吹拂，如雨般灑落的粉白色花瓣迅速蓋熄火勢。他在我旁
邊停下，一把撐起我虛弱欲墜的身子，完全無視於前方蓄勢待發，準備再次
攻擊的敵人，從袖口掏出了一條白巾，仔細的擦去我臉上的血漬，白巾上沾
著淡淡地獨特杏花香味，輕撫過傷口，涼意泉起，痛苦即刻減少了大半。
「杏華…你怎麼…你怎麼會來？」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恐懼消散去，
我癱軟在那有力的臂膀之中。
他淡淡一笑，「妳真以為妳離開了長憶城，大家不擔心麼？金戒牽著的變化
，我們全注意著。」
這些日子所累積的思念，我鼻頭一酸，眼眶積滿了隨時要落下的淚水。
「別哭。」他拍拍我的頭，讓我以舒服的姿勢坐下，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
速度，擋下了背後黑影的偷襲，幾片花瓣往黑影打去，柔軟的花瓣在觸到黑
影的那刻，銳利如釘，刺進了他的四肢，黑影醜惡的臉扭曲猙獰，血盆大口
伸出銳利的尖牙，一雙如狼的金色眼睛生出，狠狠的盯著杏華，大力的喘著
氣，眼睛裡除了充斥的殺意，還是殺意。
「你太小看我了。」黑影低喝，「今天就是遇到了你，頂多是玉石俱焚！」
黑影說的話在我聽來，有那麼些不對勁，我抬頭看見被黑影威脅而退在後方
的伯甫，又望著幾乎五官如出一轍的杏華，總覺得在心底的某個地方，有種
說不上來的想法。
「小不小看，等會就知道了。」手腕輕轉，一支杏枝浮現，杏華握著杏枝，
像換了一個人，所有包含在他眼中的溫柔盡數褪去，轉為比刀刃還銳利的眼
神，身姿輕盈如燕，動作疾速不帶一絲含糊，奔著就往黑影劈去，白光隨杏
枝劃出，劈散了大廳中凝結的黑霧。
死氣沈沈的空間因這一擊開始有了活動，新鮮的氣流漸漸湧入，緩緩淡化了
霧氣的色彩。
不甘示弱，黑影也加快速度，擬態為手的前端，也同樣伸出了一把連於手中
的長劍，他金色的眼睛瞇成細縫，徒然加添了幾分凶惡，直往杏枝狂斬，出
劍之快，幾乎能與杏華分庭抗禮。
幾番爭鬥，杏枝與凝出的黑劍數度撞擊，杏華的臉上依舊掛著雲淡風輕，悠
然自得的微笑，而黑影雖如猛獸，仍在消耗下，明顯開始出現疲態，他中途
曾想以身上的火焰偷襲，卻在還未出手時，被發現而破解，偷襲未果，反倒
分神去了自己的專注，杏華趁著他還在調整節奏的空子，增快攻擊，原先還
能看清的杏枝，團團圍著黑影，已經快的根本看不清走向，花瓣四散飄落，
以他們為中心成圈轉著，黑影在中央劇烈粗重的喘息，找不到反擊的破綻。
我在外邊怔怔看著，從未想到杏華有這般身手，一直以來，他都是那般溫文
儒雅，此時的杏華，和記憶中的完全不同，無邊的陌生感席捲心頭，此時的
杏華，居然讓我害怕。
又是一陣搏鬥，黑影顯然已完全無力擋住杏華，他杏枝往前一刺，正對雙眸
，眼見就差一吋，杏枝就要刺入那金色眼睛之間。
血紅色的淚水從轉為悲憤而絕望的金眸落下，黑影厲厲的嘶喊道：「毀了我
吧，你就毀了我，讓陳家繼續為非作歹，我已死過一次，什麼也不怕了。」
「太愚蠢了。」杏華搖頭，他冷冷應著：「一個風水名家的後人，落得這樣
怨氣衝天不得超生的下場，太愚蠢了。」
「毀了我…」黑影的眼神開始恍惚，口中卻仍是止不住的恨。「我就是永世
不得超生，也要詛咒陳家，詛咒那個不祥的女人…」
就在這瞬間，他的話被打住，大廳後方的磚牆，傳出一聲接一聲微弱的敲擊
，在場所有的動作停止了，往聲音的來源望去。
只有杏華似乎對一切都了然於心。
「你想看看那個被你詛咒的女人嗎？」他挑釁的對黑影說：「你可惜的不只
是永世不得超生，你簡直沒有資格說自己是風水名家的傳人，難道你不知道
被續命的人下場如何嗎？秘笈在你或陳家手中，都是浪費。」
黑影不做聲，杏華一笑，磚牆憑空裂開，牆裡有一名委靡的老婦，垂著頭，
身子骨比柳枝還細弱，彷彿臨風一吹就要折斷。
而更令我驚愕的是那老婦的身體為半透明狀，虛虛的如一抹幽魂。
「續命的代價是什麼？你可想起來了？」杏華又說。
老婦施施而行，摒除皺紋橫生的老態，微可看出年輕時風姿綽約之貌，她眼
中沒有恐懼，只有無盡的哀傷，一步一步走到杏華和黑影中間，右手艱難的
抬起，拉住了指著黑影雙目間的杏枝，而碰觸到杏枝的手掌，瞬間粉碎，落
下一地白灰。
血紅色的淚水持續滑落，黑影望著老婦，老婦對他露出帶著歉意的苦澀笑容。
「你還是來找我了…」她開口說話，嗓音刺耳。「這些年來，對不住你了。 」
「那日我是打算赴約的，為了怕耽誤，先派了貼身婢女接應，我不知事情早
被陳家發現，她騙我你帶著我寄予你的家私獨自離去，我痛心疾首下…才嫁
入了陳家。」
黑影不停發抖著。
她溫柔的將左手撫上黑影的臉，而與剛才的情形相同，才剛一觸上，左手掌
也立刻散為灰燼，老婦頓時失去了兩隻手掌。
「我丈夫…」說到丈夫二字，老婦頓了，似乎在斟酌著黑影的反應，抿抿乾
涸的唇，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確實待我很好，久而久之，我真把你當成
了一個負心人，決心再不念你，接受了他的感情…後來生下了第一個孩子…
是個可愛的男孩。」她往大廳中央的陳家老爺看去，目光中盡是母親的柔情。
「孩子滿月後，我某日抱著孩子在後院賞景，無意中聽見了家丁們的閒語，
他們提到了當年有一批家丁，替老爺辦了件大事，後來拿了銀子遠走高飛，
我先是不動聲色，後來…花了所有存下的私蓄，終於從一名家丁口中得知了
事實…那刻，我既羞又愧，跟你一樣恨的想滅了陳家替你報仇。」
「可是…我生了陳家的骨肉，再怎麼般，孩子也是無辜的，所以…我趁丈夫
不注意時，支開了伺候的所有婢女，懸樑自盡，想跟著你的步伐離開這個世
間。」老婦面容沈重，卻沒有從黑影醜惡的臉上移開過目光。「我確實是死
了，但我丈夫竟想起了從你那裡帶回的祕術，找了幾個能施法的人物，硬是
在我三魂七魄未散前，殘忍的以年輕女子的血肉為引，把我帶回了人間，從
此成為了半活不活的怪物。」
「我多次仍想尋死，但他要我想想還年幼的孩子…身為一個母親，我確實是
自私了，我選擇留下這條命，五年一輪迴，犧牲那些無辜的女子…自私的以
這樣的身分過著…但陳家並不是沒有遭到報應，我丈夫在壯年暴斃，臨死前
仍囑咐唯一的兒子必須繼續沿用此法，孝順我到八十大壽之日…他們為我雙
手沾滿血腥，而我的長孫因此遭禍，智能宛若幼童…」
「一切都是我的錯。」老婦最終如此說。
我無法再抑制住淚水湧出，一連串的淚落在地面上，積成小小的水潭。
老婦又往伯甫的方向跪下，連磕三個響頭。
「這是…這是幹什麼？」從伯甫的態度能看出，他已經失去任何攻擊的慾望
，甚至也被這意外中發生的事情所震驚。
「長孫弱智，陳家所有關愛都投在我孫女身上，養成了她驕縱的個性，她心
地並不差，是我們教導無方，在這裡…在這裡我跟你磕頭認錯了，請你高抬
貴手，想要陳家什麼都拿去吧，留她與她哥哥一條活路…他們的手從未真正
沾過任何血腥，求你放過他們。」
伯甫一張臉白了又白，咬住嘴角，目光迷離。
吃力的站起，這次老婦轉向的是杏華，說出的話，卻是讓我錯愕不解。
「好久不見。」老婦的語氣不卑不亢。「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我等著杏華回應，他卻只是冷哼，既沒反駁老婦，也沒承認認識對方。
「能不能，原諒我？」最後，她重新回到黑影面前，低低的說，刺耳的聲音
帶有恍如隔世的哀涼。
血盆大口張開，黑影斷續吐出句子。
「我也錯了…這些年錯恨了…錯恨了你這麼久。」
「都不重要了。」
在誰都沒反應過來的瞬間，老婦擁抱住黑影，逐漸碎裂瓦解的身體，飛起的
灰燼舞揚在大廳之中，黑影放聲號哭，在白灰包圍中，黑影駭人的外貌漸漸
褪去，化為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子，四周的腥臭黑霧也越來越淡，男子伸手抱
住逐漸消失的老婦，涕淚縱橫。
在我的驚呼裡，他們同時離去，只餘下一枚落在地上的木符，鏗鏘作響。
我搖晃著身子，不住發抖的站起身，環視了大廳的人，他們雖還是睡著，面
色卻已回復血色。醒著的剩下我跟伯甫，以及筆直站著，絲毫沒有一點動容
的杏華。
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卻一時開不了口。
然而，在靜默之中，杏華走向伯甫，沒有了黑影保護的伯甫手無縛雞之力，
只能任憑宰割，無法掙扎，他一把扯住了伯甫的臉皮，眼神又重燃起怒火，
出力一捏，伯甫吃痛的喊出聲來。
「杏華，你這是做什麼？」我一驚，脫口喊出，顧不上多想，衝過去抓住他
的手，此時我又詫異的發現，被杏華抓住的臉皮，已經開始冒起如被火燒燙
過的水泡。
他不解我的舉動，向我說道：「這張臉本就不屬於他的，我不過是將他取下
。」
「不要這樣。」我想拉開他的手，卻不夠力量。
「蒼蒼，妳難道忘記他剛才想要取妳性命嗎？」杏華冷冷問我。
紅腫的水泡在伯甫那張和杏華如複製般相似的臉上如蛇攀爬著，他眉頭緊緊
蹙起，我瞥頭不忍多看，又用力的扯了扯杏華的手。
「蒼蒼，放開。」杏華一字一句，嚴肅的喊著我的名字。「才逃過大難就要
放了敵人？」
「他不是敵人，剛才他有想過讓我活命啊…」我失聲哭喊，「他只是走上了
邪路，是個苦命人，況且…況且他還沒害過任何人…」
「妳為何如此替他說話？」杏華揚眉。
「因為…因為我懂得他的痛苦。」
伯甫的臉已經佈滿了指頭大的水泡，他聽見我這句話，怔怔的瞧著我，眼中
盡是不可思議。
終於，杏華歎了口氣，鬆開手，一翻掌，將伯甫重重打落在地上。
轉身背對著我，他扔下一罐藥瓶，我認出那是長憶城能生肌止腐的仙丹靈藥
，集天地靈氣，久久才能有的寶物。
「妳變了。」
不給我挽留的機會，淡綠色的背影乘著從門外源源不絕湧入的新鮮空氣，消
逝在夜空之中。
撿起白瓷藥瓶，我把伯甫抱在懷裡，五味雜陳。
「我變了，可是...你是誰呢？」喃喃的，我對著離去的淡綠背影說。
＊
那天的後半夜，我花了一些功夫把城鎮裡的人群散回家中，又把阿翰跟他娘
送回，他們應是不會留有特別的記憶，頂多像做了場惡夢，那陣子，特意送
了不少布料給街坊做枕頭，以減少有特別被惡夢纏身的人出現。
此外，我也始終留意著陳家的動態，他們並沒有再上門提過布料的事，也未
聽見其他的消息，一切彷彿從沒發生過。
伯甫被我藏在布坊，在靈藥日日塗抹下，不到大半月，原先的的紅腫水泡已
經全數痊癒，但五官卻似乎在杏華的拉扯下有了些改變，不過並不是壞的那
種。原先俊美帶有妖氣的臉龐，還是保有著好看的輪廓，只是多了幾分更平
實的氣質，看上去也沒有那麼般像杏華。
但這半個月來，他從未跟我說過半句話，永遠是用著當晚最後那個眼神望著
我，起初我還想試著跟他溝通，後來也放棄了，不說話想當啞巴就當吧，反
正啞巴也不影響他留在這裡要做的活。
傷口痊癒後，伯甫在布坊中幫忙打些雜活，我對外宣稱這是我新請來的伙計
，是一個遠房來城裡投靠的親戚，城裡人單純，沒多去問私事，除了有時會
在他背後，用著惋惜的口吻說著：「多好看的一個男孩子，怎麼是啞巴呢？
」聽到這話，我總想著，他的聲音真不知有多好聽，說了話恐怕迷死妳們這
群婆婆媽媽…
唯一真正不高興的，大概就是阿翰，他雖認不出伯甫，但自從伯甫出現，三
天兩頭就要上布坊對伯甫翻一頓白眼，東扯西說他那兒做不好，手腳不麻利
等等的，我也不知道這孩子腦袋裡想些什麼。
日子平淡的過著，只要不想起杏華。
杏華留下的謎團，我不想再去多猜，偶爾，對著後院那棵斷成兩截的杏樹，
我還是會楞楞地陷入沉思，回憶著那個晚上，所讓我起疑惑的每一句話，可
是這卻令我次次折騰於恐慌之中無法自拔。那晚的杏華太過陌生了，陌生的
與我記憶中，會為我的生日降下紛紛花雨的少年無法相連。
這個下午，布坊生意清淡，接下的單子剛巧都出完了貨，我又站在後院，呆
呆的盯著那兩截枯木。
忽然間，門口響起一陣喧嘩，我疑惑的探頭，發現兩個壯漢抬著一棵比原先
這棵小了許多的杏樹朝後院走來，他們也不多說，笑嘻嘻地將佔了空間的木
頭移開，在原處重新麻利的栽下新的樹苗。
謝過了他們，招待了幾杯粗茶，我送壯漢離去時，剛好撞上從外邊回來的伯
甫，我不帶期待，制式化的問了他去那兒了，反正問了也是白問，跟空氣說
話似的。
果然是沒有回應，撇著嘴做了個鬼臉，我開始叨唸著：「傍晚西曬著刺眼，
進來大門老不關…」
然而，關上門轉過身，我對上的是伯甫曾經掛在眼角，似笑非笑的眼神。
「幹嘛這樣看著我…」
不知不覺，我的臉微微發起燙，就說西曬的陽光特別煩人…
他聳聳肩，往後院走，在規律的腳步聲中，我卻隱約聽到了一抹久違的聲
音。
「關上門，我張羅的杏樹怎麼進來？」
ps.哈哈，蒼蒼會停個三四天，因為要把之前答應貓奴的故事寫好
給上一個短篇的可憐野貓好結局～
回台灣可以咻咻發文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