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嫩與蒼翠的綠交織纏繞,濕濡的綠將離開的春天帶回視野中。
不,這種青綠沒有春天的溫和,卻透著陰蘊霜寒,透著如爬蟲鱗甲表面那冰冷濕濡的質感
。
翠綠的藤交錯,還未睡醒的嫩葉蜷曲,細藤無聲地爬滿了大半間房。阿華忍不住揉了揉眼
睛,莫不是她還未睡醒,迷迷糊糊的仍在夢中?總之這實在不像她的房間,反而更像間樹
藤占領的溫室。
潮濕而溫暖,房裡充滿藤蔓攀長時細瑣的聲響,那是很細緻的沙沙聲,植物的生長向來都
是不安靜的。
藤蔓嫩芽緩慢地眼前展開成新葉,細根密密麻麻地攀上泛黃的牆如蛛網,她這時才看到越
靠近窗戶的樹藤便越粗,原本的桌子半被粗大的根系遮掩,然隱於葉片中卻是具人體。
隱於繁密新葉間,趴在桌上睡覺的不就是她嗎?
她窣然一驚,難道她又離魂了。
但,從前當她離魂的時候,只要看到自己的身體的那剎那,她便會在胸口處感到股拉扯般
的抽動,眨眼間便回到身體裡醒來。但這次她看到了趴在桌上的身體卻沒有醒來,奇怪的
違和感在心底泛開。
驀然,幾根細藤向她昂首探來,綠色的藤蔓卻有著蛇般姿態,她感到自己宛如被蛇盯上的
青蛙,下意識地退了幾步。但她一動,周邊攀在牆上的豆藤紛紛轉向她,一股強烈的壓迫
感直逼而來。
她突然感到很恐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直到穿門出了房間。然臨出房的那一眼,她看見
自己的身體被急速生長的藤與葉所遮掩,就像是被整片初生的綠所吞蝕一般。
剛出房門,房裡無處不在的雜音一下子便不見了,走廊很安靜。
不知何時,外頭雨雲已散,月光將長廊映得一片霜白。
寂寂靜極,寒意浸染安靜的走道,阿華一出來便感到走道另一端有窺探的目光,讓她覺得
很不舒服。
勉力將視線投入長廊底的黑暗裡,然她還沒來的及多想,一把溫厚嗓音突然便出現身後。
「唉!真是會惹麻煩的小朋友。」
森然月光下莫名地多出一抹影子,阿華戒備地轉身抬頭,只見一人意態閒然,宛如月之影
般悠然橫坐窗稜上,輕盈得宛如落在窗沿上的月光。他身後有冷冽霜月,一襲潔白狩衣迤
地卻不染塵,背著光的臉朦朧不清,一對金色眸子燦然更勝無影之月。
「石影叔叔?」阿華遲疑地喚了一聲。
「怎麼,看到我像是看到鬼一樣?真正的鬼不是我喔,妳這種眼神讓我好傷心。」
「那個……我的房間裡……」阿華指了指房門,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確實很麻煩。」嘴裡雖如此說著,臉上卻看不出煩惱,石影頗感有趣地摸摸下巴:「
這事或許我得付點責任呢,之前種在妳身上的禁制發芽了,沒想到卻觸發深埋在那顆赤豆
裡的執著,小朋友妳的體質還真是麻煩。」
「那是什麼?」
「勉強來說應該是種繭吧,可惜宿主不在,真是浪費了。」
石影的話謎之又謎,阿華聽不懂也無法對他放下戒心,畢竟他或許是引起這些怪事的黑手
。
「別將我當外人看嘛,我們都這麼熟了,怎麼還這麼份外?」石影舉起廣袖涼涼地搧了兩
下,雖然兩人才見過幾次面,他已經一副自來熟的模樣。
定住袖子半遮臉,金燦的眸子對著走道盡頭一凝:「況且,比起我來,妳應該有更需要
戒備的傢伙吧?」
答答--答答--
他的語聲乍停,走道盡頭突然出現規律的答答聲,阿華慌得退了一步。
「那是什麼?」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滲了些懼意。
「喔?阿華不知道嗎?」他壓低了聲音:「就是那個嘛。」
「什麼?」
那聲音越來越近,像是有什麼正要從黑暗中浮出,阿華努力地運轉著小腦袋,究竟該留還
是該跑?說實在,她不相信石影叔叔。
「她就是……」看到她有些慌張的模樣,石影更愉快了,趁機拖長了音在她耳邊說出那三
個字:
「虎--姑--婆--!」
果然,小女孩像隻受驚的小兔子般跳著退了三大步,忿忿地瞪了他一眼,石影再也忍不住
笑到跌下窗台。
「真有趣,小朋友不怕鬼也不怕妖怪,卻怕傳說中的老太婆?」他終於停住大笑,眼中的
笑意仍是濃得化不開。
早先時候聽到她唱那首童謠,就知道她怕虎姑婆怕得不輕,果然一說出關鍵字就能看到她
這副驚嚇狀,虎姑婆被冤枉得也算值得了。
「如果妳知道那個故事的真相,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可是那對孩子又太複雜了,
大概要等妳長大才會有體會吧,最好還要體驗過婆媳問題,那妳就會懂得大人是怎樣騙小
孩子的。」
她更糊塗了,石影叔叔似乎喜歡打謎語,但被他這樣一嚇,她原本恐懼的情緒也被嚇跑,
她突然對於隱於黑暗中的壓力來源感到好奇了。
剛剛那奇怪的聲音又遠去,重新消失在如墨般化不開的黑暗裡。
「我在這裡,她不敢過來呢。」
阿華雖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卻覺得他的微笑優雅極了,帶種古老眷族特有的悠遠與看盡世
情的無所謂。
「去吧,整個屋子的人都睡去了,想知道真相還是得用自己的眼睛。」
他雙手一合,打開時掌中飛出一只泛著燐光的蝶,約有巴掌大小,這蝶宛如由月光織成卻
是沒有形體,和聚水坪的夜蝶很不相同。
那蝶振著翅膀往走道盡頭緩緩飛去,所到處照亮一小塊空間,阿華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
跟了上去。
◇
大屋裡很安靜,像是被黑夜催眠了,所有生靈的沉沉睡去,就連大屋也睡著了。
原本夜晚走道總會點著的夜燈都熄了,會在夜裡歡舞的精魅也都躲在角落的黑暗裡,就連
屋裡的抑鬱氣息也睡著了,屋裡只剩下窗外曬進的薄光,和夜蝶身上如反射月光而來的明
光。
但就是深夜,大屋也鮮少靜默如此,尤其又遇到延姐姐的憂鬱季,阿華猜想石影叔叔必定
動了什麼手腳。
鬼會害怕的紅豆、發芽的豆子、房間裏的繭、紅豆婆婆、奇怪的夢、虎姑婆……這些關鍵
字串成一個巨大的謎團,阿華實在很困惑。
泛著如月光般柔和燐火的夜蝶在她身前慢慢地拍著翅膀,她踱著小小的步伐,輕巧的像隻
喜歡獨行的貓。
走過長廊,過了玄關便是客廳及遊戲間,這時她才聽見那答答聲又出現在客廳裡,卻是較
之前的還要沉悶暗啞。
夜蝶不遲疑地進了客廳,阿華卻站在門口不確定地往內望去,實在是虎姑婆的故事太恐怖
,她偷偷數了數手指頭確定十根都還在,這才認真地考慮要不要進門探探。
答答--答答--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這次她終於聽清楚了,除了這個聲音外還有嗡嗡的聲音。
實在很耳熟,她將手藏在口袋裡,顛著腳盡力將耳朵往客廳裡探去,卻只見到一片漆黑,
那夜蝶的光卻從這角度看不見了,她頓時感到有些慌。
會不會被虎姑婆吃掉了?
她突然便擔心起來,一股同仇敵愾的心情讓她忘卻恐懼,在她還沒回過神來便已經踏入黑
漆漆的客廳裡了。
第一步總是最難,然一旦踏出那一步,接下來的便容易多了。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進門,
一直到小手碰到沙發邊緣才鬆了一口氣。
那個聲音更清楚了,這是她才聽清楚那嗡嗡聲究竟是什麼,原來是念佛聲,難怪那麼耳熟
。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那帶著外省腔的語調是那麼熟悉,這時阿華也認出了,原來那答答聲便是豆子落在盆裡的
聲音。
她不再遲疑,快步轉到沙發的另一邊,一下子便看到穿著橘色棉襖的背影,那只夜碟在她
周圍翩韆紛飛。
她轉到老人的面前蹲下,看著她一句句念著佛號,眉間那樣用力地擰著而形成川字,抓著
紅豆的手宛如抓著最重要的東西,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老婦人將紅豆一顆顆丟到身前的小碗中,那麼專心地念著,紅豆落到碗中微微彈了兩下,
阿華伸手往碗裡的紅豆探去卻感到股深深的恐懼。
將手拉回交握胸口,她困惑地看著金婆握著紅豆專心念誦佛號,她不知道為什麼金婆會出
現在大屋,但是她知道,現在她看到的金婆已經不是活人了。
金婆將最後一顆紅豆丟到碗裡,這時卻突然面露驚恐。
「少了一顆,少了一顆紅豆呀,一百零八遍的功德就不圓滿了!」
她便乾脆趴到地上,像是瞎子般摸著地板一吋吋地找著。
金婆在阿華的印象中,是位即使背有些彎但脖子仍總是挺得直直的老婦人,她向來都有種
硬質的高傲,雖然有些囉嗦但很疼愛小孩,有時候抓著她說半天話過後還是會硬塞給她一
堆糖果,說話偶爾刻薄些但也只是性子太直的關係。
但這樣驕傲的金婆竟然趴在地上,緊張地找著一顆紅豆,阿華頓時感到很不習慣,鼻子頓
覺得有點酸酸的。
橘色棉襖已經被穿得舊了,鬆鬆地搭在金婆身上,阿華從來都沒注意到,金婆竟然那麼瘦
,像是只剩幾根骨頭似的,頭髮都白了,原本綰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有點鬆脫,幾絲蒼白
的髮落下遮住她的那雙透著青白的眼珠。
她蹲在金婆身邊,輕聲問她:「金婆,讓我幫妳找好嗎?」
她說了幾遍,又用手在金婆眼前揮了幾下,這才發覺金婆根本看不到她,也注意不到她的
存在。
只有紅豆才是最重要的。
金婆跪在地上摸索了半天,嘴裡一直緊張地叨念著:
「少了一個,怎麼辦,不能少呀!」
「這功德要迴向給阿惠、偉仔和建仔的,一定要夠用才行呀!」
「阿惠不要再跟別人吵架,偉仔工作要順利,建仔讀書第一……老太婆只能幫他們念經了
,可是少了一顆,少了一顆怎麼辦?」
「要保佑他們呀,一定要找到那顆紅豆,這樣才能保佑他們呀!」
「明明那顆紅豆就在這裡,為什麼都找不到,找不到呀!」
金婆突然站起,緊張地在客廳裡踱步如被火燒到的螞蟻,最後踱著沉重的步出了客廳往阿
華房間的方向行去。然臨到長廊入口她卻遲疑了,最後仍是又回到客廳,客廳裡又傳出答
答及嗡嗡的聲音。
站在長廊口望著金婆離去的背影,阿華實在感到很困惑,她對著幽黑的廳口發呆了許久,
這才一轉身,邁著小小的步伐沿著長廊跑了起來。
斜坐窗台上的是宛如個月影化成的精靈。當阿華回到長廊時,石影正攤掌捧住一掌的月光
,瀲灩月波將他的面容照得更模糊了,但那樣飄忽的人確有著一雙看盡世情的眼。
阿華突然感到很傷心,伸手抓住了石影的手腕,用力地緊握著。
「石影叔叔,跟我說虎姑婆的真相。」
「小傢伙真的要聽嗎?」
石影看進她的眼睛,阿華不退縮地回望,杏仁大眼中映出他的金眸如月魄,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