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洞 06 僵硬
【2014年5月26日 下午，四哥家】
是偏頭痛吧，我猜。
戴文傑那語意未明的暗示，
彷彿已經看穿了什麼一樣。
戴文傑離開後，四哥似乎恢復了生氣，
至少四哥終於恢復了可以開玩笑的面容，
雖說如此，我還是在他的鬍渣與膚色暗沈中看見他的無奈。
我們也是，就像被捲入龍捲風的車輛以及物件一樣，
隨著暴風中心不停地旋轉，不由自主地被決定人生『方向』。
至少，在明天來臨之前，我們還有一點時間。
讓我不安的已經不是手上我們所掌握的資料，
而是戴文傑離開這裡的表情，
像是『會發生什麼』的預告。
微笑著。
我搖晃著手中的原子筆，
讓我從思潮中甦醒過來的是阿撇的聲音。
「是二進位數據。」阿撇帶著不解的表情看著我。他手上拿著未知的『弱衰週期統計』。
「什麼意思？」我負責阿喜撰寫的日記，將事件分門別類的註記完畢。而阿撇不用說，任
何可以分析的數據我都交給他。
「我不太理解這個用意。通常二進位系統用在電腦運算當中，適合電腦邏輯線路數據的傳
遞、儲存、處理，抗干擾能力強。但這用在日常筆記中，是非常奇怪的事情。」阿撇解釋
，實際上我是有聽沒有懂。
「你說的簡單一點。」我問。
「就好像日常生活我們都用十進位好了。用二進位絕對沒有好處的原因是這樣數據串會變
得超級長，這對電腦來說當然沒什麼，可是人絕對難以使用啦。」阿撇低頭繼續盯著那0
、1之間不停跳動的滿頁數字。
「是不是有什麼用意，才要這樣記錄？」我問。
「我不確定。」
「你能分析出內容嗎？」
「需要一點時間。我的猜測是可能要先把二進位數據轉換成十進位數據，接著反向解碼。
」
「等等，可以簡單一點嗎？」
「好吧，意思就是我不確定這傢伙到底會哪種語言，假設是英文好了，可以把二十六個英
文字母對應出十進位的表示形式，再轉成二進位數據，中文也可以，中文的話大概就是四
十二個注音符號定義出對應的二進位數據。」阿撇邊說就在自己的草稿紙上作業，看樣子
是在計算若將注音符號一字一碼的編譯，需要多少位數。
「怎麼樣？」
「好吧，這是有可能的。如果每六碼為一個注音符號的話。」他用鉛筆在弱衰週期筆記上
畫線，將每六個數字符號劃上一條底線。我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但應該就是每六個數字
可以轉換成一個注音符號的意思吧？
「所以呢？」由於我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看阿撇在草稿紙上計算進位數據，他將所有注音
符號一次排開，旁邊寫上六位數的數字數據。
「真是瘋狂。至少我們確定這傢伙母語是中文。而且還是會用注音符號的傢伙。」他逐字
翻譯了幾個注音符號。一字一字地將注音符號填在空白處。
ㄑ
一
ㄣ
一聲
ㄞ
四聲
ㄉ
ㄜ
輕聲
他吞了吞口水看著我。
光是要寫出這些資料，
就需要五十四個數字。
當他逐字寫出答案時，
我很確認這個『作者』並非使用『英文』或者『拼音』，
這作者肯定是住在這個島國上的傢伙，
全世界還在用注音符號的人，就剩這座島嶼了。
要作到完全吻合的編碼功夫，
也只有這套注音符號系統了。
以『親愛的』作為開頭，
到底有什麼用意？
但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想法？
都使我跟阿撇的背脊感到寒意。
把這股寒意給瞬間抽出的是我的手機鈴聲。
我輕輕地嘖了一下，看著螢幕，
是公司的同事。
「喂，我是阿信。」我接起電話。
「喂，阿信嗎？小姿有沒有在你那裡？」同事『阿廷』緊張地問，我從沒聽過他這麼緊張
的聲音。小姿是我的助理，當然也是愛情長跑的伙伴。
「沒有。我今天有跟小姿還有公司說過了。我明天才有辦法進公司，今天有點私事要處理
。」
「不是，所以小姿不在你那裡？」阿廷的聲音有些顫抖。
「怎麼了嗎？」
「她今天沒來公司耶，而且也沒有任何通知。」
「什麼？這怎麼可能。」
「所以我才緊張啊，我們都工作十幾年了，她一直都不會讓我們擔心的。所以我才擔心是
不是有什麼突發狀況。」
「你們有打電話給她嗎？」
「手機沒開。」阿廷顫抖的聲音原來是出處於此，小姿從沒犯過這樣的失誤，有些人就是
如此，即使是生重病或者過年期間，她都保持著全年無休的狀態。她的原則就像是鐵的意
志一樣，因此我可以理解阿廷的不解與擔心。
「我試著聯絡看看。」
「我們有試著聯絡小姿的家人，但似乎沒人知道狀況。不好意思，阿信，我知道你在忙的
時候不接電話的，但這很重要，所以我才打來。」
「我知道了。你們繼續幫我追蹤一下。我來試著聯絡她。」我誠懇地說，想要保持微笑的
語氣，但是可能聽起來全是滿耳的憂慮。
我掛上電話，雙手不能放鬆，
懸在我心上的石頭好像累進增加一樣。
小姿怎麼可能犯這種失誤？
身為工作伙伴跟情人，
她幾乎是不可能讓任何人遺漏她的行蹤。
要是她消失的話，我的世界可能也會進入失序狀態吧？
所有工作會用到的電話都在她的腦中、手機中。
不，這一切都不是重點，
重點她在哪裡。
「阿撇？」
「嗯？」他繼續在解碼那弱衰週期統計的二進位密碼。
「我記得你說你老婆今天員工旅遊了？」我吞了吞口水。
「是啊。」他非常專注。
「你要不要打電話給她看看。」我認真地看著他。
「什麼？」他仍沉浸在解碼的過程中。
「打電話給她？」我將語意加重。
「不是，我現在正在解這個…」
「打電話給她！」我大喊，在使用筆電的四哥也看向這裡。
「不是，阿信，你發什麼神經啊。我老婆又不會跑走。」他將鉛筆放下，不悅地掏出手機
。我知道他正在享受解題的過程，但比起這個，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覺。然而這一次，我不
希望自己的直覺準確。
「確認一下她的安全啊。」
「好啦，你幹嘛那麼急。」他已經撥出電話。
我在內心祈禱，
只要接到電話就好。
「怪了。」阿撇發愣地看著手機。
「什麼？」
「沒開機？」
「什麼？」我的恐懼開始在內心爆炸。
「哇，這怎麼可能。」在這智慧型手機當道的社會中，要能夠遇到未開機的狀況，可以說
是比例越來越低了。
「會不會是她那邊收訊不好。」
「她的員工旅遊只是那種兩天一夜的國內行程而已耶。」阿撇似乎開始尋找老婆的同事。
我跟四哥交換了幾個可能的狀況，但是事情彷彿往我們不能掌控的方向走去，在阿撇
尋找自己老婆的下落過程中，我也撥了幾通小姿好友的電話。
當然，音訊全無。
沒有人收到訊息、簡訊、電話。
前一天還好好的人，
過了一晚，就像蒸發一樣。
每掛上一通電話，我的心就往恐懼那個天平靠了上去。
這是為什麼？我心想。
阿撇也是，他大概打了快十通電話。
他的老婆也音訊全無。
他在房間內四處踱步，
我可以從他的腳步聲聽出他心底反覆低語的不解。
如我一樣。
正當我選擇再尋找下一個更不可能的聯絡人時，
手機響起。
我希望是小姿，或者同事捎來各種愚蠢的消息。
譬如說手機在路上掉了或者臨時遇到一些狀況，
總之所有狀況都比『無』來得更好。
但是眼前卻是『無號碼』在等待我接通。
鈴聲不停響起，但我的全身卻在那一剎那凝結。
是誰？無號碼？
猶豫了大約兩秒多，
我快速地拿起手機，
滑開通話鍵。
「先別緊張，沈先生。」對方是個很陌生的聲音，但我卻好像彷彿剛剛在聽見這個聲音一
樣。
「你是？」
「噓，先保持鎮靜。裝得像是公司的同事打來。」我還在腦海裡翻閱這個聲音，並且站起
身裝作自然的樣子。
「怎麼了？」我假裝這麼說。
「我是戴文傑。」
霎時，我腦中連接起這個陌生的聲音。
「先別急著問我問題。繼續回應我，像是跟同事協調工作上的事情。」戴文傑的聲音聽起
來非常認真。
「我們的二籌會在下個月中旬，他們那邊有問題嗎？」我裝作聊著演唱會的細節。
「很好。保持警戒，我要你離開你的同伴遠一點。到可以看得到，但是他們聽不到你說話
的地方。」戴文傑指揮我，原則上我可以拒絕他，但是我沒辦法，原因是現在有太多難解
的狀況，他那種穩定的口吻會讓人比較平靜。
「好，你可以跟他們確認檔期嗎？原則上朱老師那邊都跟我確認過了。」我假裝繼續聊著
演唱會的細節。
「非常好。沈先生。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可能會超乎你的想像，剛剛會刻意離開都是為了
此刻而做的準備。無論你聽到什麼，請保持冷靜，繼續回應我一些像是工作上的細節。」
「好的。所以是哪邊出了問題？音響不能那個時間來嗎？」我的心臟聲音像是高速引擎運
轉聲一樣。
「你聽過殭屍嗎？」戴文傑冷不防地丟了一個名詞給我。
「什麼？」我講的『什麼』或許聽起來像是對客戶的質疑，實際上我的腦子已經開始失去
運轉功能。殭屍？這是在搞笑嗎？
「你有過的印象應該是電影、電視上的那種吧。」
「所以這是什麼意思？你說他們檔期卡住了？」前一句才是我想問的。
「它們要是認真起來，看起來跟人沒有差別喔。」戴文傑用著很冷靜的口吻，告訴我很恐
怖的事實。
「你說什麼？」我很難再想什麼台詞了。
「要是乍看之下，絕對能混淆視聽。實際上鬼魂不僅僅只是入侵有主人格的人體，他們也
善於利用屍體、軀體。」
「這怎麼可能？」我繼續問。
「我習慣將鬼魂稱為『意念』。總之意念能夠連接腦內的神經網路，迫使它們能夠驅動自
己的身軀，達到『運動功能』。為了要能欺騙常人能夠看見的細節，意念可以試著掌控循
環系統。當然，這樣的循環系統只會造成意念操作上的困擾，因此要是發生什麼突發狀況
，最終他們只會把心思放在操作運動功能上。」
「你的意思是？」
「只要喝一杯水、吃個零食就會原形畢露了呢。至少對於大多數的意念來說，要能全面控
制人體的生物機制難度相當高，通常頂多能控制運動神經而已。」
「所以呢？」我低聲地問。
「你應該很聰明的，沈先生。誰從剛剛進門以來都不吃不喝，保持著一種自然性，但仔細
思考卻好像有異於常人之處。」
我仔細回想，那些印入腦中的畫面好像在我眼前打轉。
一直沒有改變的咖啡杯，
咖啡始終像是不停補充一樣。
還是自始自終都沒喝過一口？
「小心啊。既然你知道的話。現在可是要保持冷靜呢。」
「我該怎麼做？」我幾乎是用氣音這麼問。眼前的那個『他』仍然在專心使用筆電。
「我現在在你們公寓的隔壁房間。」
「什麼？」
「基本上遇到這種傢伙是最麻煩的，我需要做些準備。另外我還要等我的打手來這裡。」
「什麼意思？」
「媽的，我不會打架，真的。」
「你不是專門處理…」
「聽好，你有跟殭屍打過架嗎？」
「怎麼可能有過…」
「很好。那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如果你等等有勝算記得告訴我一聲。」戴文傑戲謔口吻道出了
現實的差距。
「媽的，我該怎麼做？」
「保持冷靜。」
「怎麼可能？我跟阿撇的家人可是都音訊全無。」
「那很好。」
「你這什麼意思？」
「等等你有事情可以做。」
「什麼？」
「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關於失蹤的事情，問他就對了。」戴文傑總是話中有話。
戴文傑還沒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
因為四哥已經往這裡走過來。
我不確定他發現了什麼。
我從他那有些過於冰冷的肌膚中，
慢慢將那些事實拼湊起來。
準備好的一箱資料、
僵硬的面容、
握過手卻感覺像是從冷凍庫走出來那樣、
準確地將我們帶往要的『方向』、
從沒喝下肚的咖啡、
以及令我感覺奇異的瞳孔。
「你還好吧？」四哥問我。
「沒事。工作上出現了一些狀況。」我冷冷地回應。
「他們也真是的，是剛剛的阿廷嗎？小姿都還沒找到就急著弄演場會的事情。」我看見四
哥別有用意地提到我剛剛說的話題。
我知道我根本沒有時間了。
因為僵硬的笑容是最有力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