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抓喉嚨,生平第一次強烈感受到空氣的可貴。
腦袋裏缺乏氧氣的警鈴大作,我開始拼命呼吸,但大量湧進肺部的
卻是冷冽的湖水,嗆得我幾乎窒息。
我手腳胡亂揮舞,試圖大喊救命,期望有獲救的可能。遺憾的是,
由於湖水灌滿了口鼻,救命二字化成了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咕嚕聲。
在靈魂正準備剝離肉體的極大痛苦中,我想起下水前,岸邊老人跟
我說的故事。那是則陳腔濫調的鄉野傳聞,老人說這口湖在這個季
節常有水鬼抓交替,建議我不要下水,否則可能會有危險。我聽完
後,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待老人走遠,迫不及待地便跳下水,
圖個涼快。
腦部太久沒得到氧氣,我感覺到意識正在逐漸消失。空無正一步步
吞噬我的感官。但我清楚記得,就在我結束戲水,準備上岸之際,
某種冰冷的東西,拉住了我的腳,死命地把我拉向湖心深處。力量
之大,讓我無從抵抗,任其宰割。
就這樣吧,我的氧氣已不足以讓我再做任何掙扎,我不斷下沉,只
能絕望地看著湖面透著的藍天逐漸離我遠去。眼前一黑,一切都結束了。
在高亢刺耳的蜂鳴聲中,我再次醒來。躺在救護車的擔架床上,動
彈不得。救護人員用力地按壓我的胸部並持續強迫把氧氣送進我體
內,奇怪的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好像他們正在按壓的是別人
的肉體。
我環顧四周,急救用的物品整齊地擺放在一排排的窗格內,井然有序
車窗外的景色瘋狂地快速流逝,車速之快,可見一斑。身旁的救護人
員仍滿頭大汗地持續急救,可我依然什麼感覺也沒有。我看著他,試
圖告訴他剛剛發生了什麼,但眼角餘光一掃,赫然發現車上竟然還有
別人。
十幾個人不合常理的擠在狹小的車廂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過
救護人員似乎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即便一個小孩就跨坐在他肩上
,雙腿不停擺盪。他們似乎在討論什麼事,悉悉簌簌的話語傳到我耳
中,模糊不清。我試著起身想聽的更清楚,但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全
把頭轉過來,以惡狠狠的眼神緊盯著我。
他們的臉色慘白,隱約泛著青光,某些人的臉上掛著幾道血淋淋的傷口
甚至臉肉分離,血肉模糊。他們帶著兇惡的表情,慢慢朝我靠近,我害
怕地想要閃躲,但我仍舊找不回身體的控制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
一步步逼近。
一個右手臂斷裂,冒出森森白骨的男人首先發難,他用尚屬完整的左手
抓住我的腳,死命的往後拉。隨後,一個頭顱破裂,白花花的腦漿流涎
在頭殼邊緣的阿婆也加入男人,用枯瘦的雙手緊抓住我另一隻腳。所有
的人都圍上來了,包括那個跨坐在救護員肩上的小男孩,他正坐在我的
胸膛上,陰翳地瞪視著我。
他們拉住我的四肢,使勁地往外拉,我毫無招架之力,只能恐懼的任由
他們宰割。在極大的驚駭之中,我突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住在隔壁,
從小看著我長大,總是對我噓寒問暖的王伯伯,竟然也在人群裡。但印
象中總是慈眉善目的王伯伯,此刻卻是用窮兇極惡的表情看著我,完全
喪失以往的溫情。
王伯伯也加入行動,甚至拉的比其他人還要更加用力。我感覺到身體某
個部位正在剝離,剝離的痛苦,讓我忍不住嘶吼大叫,但越是大叫,他
們越是用力。痛苦即將抵達臨界點,就在我快要第二次失去意識時,我
看到了某種黑色的霧氣,正從我腳底被緩緩拉出。它似乎不願意離開我
的身體,極力掙扎。車內所有人都在拉著它,它用盡氣力,試圖再鑽回
我的身體,但王伯伯一把抓住,一股作氣直接把它拖出來,甩在一旁。
它開始扭曲躁動並逐漸消散,在黑霧完全消逝之前,我清楚聽見了一個
嘶啞的嗓音喊道:
「他...是...我...的」
黑霧完全消失了。下一刻,我立即感受到肺部傳來猶如烈火灼燒的疼痛
我張大口,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再次體會到空氣的美好。我用手阻止救
護人員繼續按壓我的胸部,它們正隱隱作痛。救護人員一臉不可置信地
看著我,好似數千年前,目睹耶穌死後復生的人們。我找回了身體的控
制開關,起身張望,醫院還沒到,狹小的救護車裏,急救物品排列整齊
依舊,但車上只有一名錯愕的救護員,沒有王伯伯、沒有斷了手的男人
或爆頭的阿婆,也沒有小男孩,當然也塞不下十幾個人。
一個月後的某個早晨,我正趕著去上班,必須得好好彌補一下養病這段
期間落後的進度。路過隔壁的老厝,我愉快地跟王奶奶道了聲早。王
奶奶親切地塞了兩顆她親手擀的饅頭給我,我說了聲謝謝,臨走前抬頭
看了老厝廳堂上掛著的王伯伯相片。
早在那日下水前數月,王伯伯便已仙逝。據說是心肌梗塞,還來不及抵達
醫院,便在救護車上斷了氣。我想,那日見到的十幾人,也都是在救護車
上過往的患者們吧。凝視著王伯伯的相片,我暗自向他道謝,相片裡的他
笑得燦爛,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