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一直坐在那裡。
他固定待在一間銀行外頭的花圃附近，正好是我上下班必經的地方。
一開始我只納悶怎麼有人可以一大早就這樣悠閒？
路過時匆匆瞥了他一眼，阿伯看起來五十歲有了，頭髮微凸，失去頭髮的部份像雞蛋一樣
光滑，被太陽曬黑的粗糙臉頰上有雜亂的鬍渣，眼神讓人捉摸不定。
之所以說是捉摸不定是因為無法確定他是否在注視什麼、又或者根本是在放空。
那是一種讓人難以解讀的眼神。
阿伯千篇一律穿著老舊但不骯髒的灰色條紋POLO衫跟西裝褲，總是光著腳，那雙沾著泥沙
的拖鞋被他隨意踢到一邊。
阿伯乍看是個很普通的人，在路上擦肩而過後你就會立刻遺忘他的長相的那種普通。
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但是他總是坐在這裡。
沒錯，真的是「總是」。
我早上出門會看到他，傍晚下班經過時他還是在那。
我無法確定這段期間他是不是依然待在那裡，但是這情形持續了一個月之久。
這就是他雖然看起來平凡，卻令人印象深刻的原因。
怎麼能夠有人可以這樣長期無所事事？
他看起來並不像流浪漢，身上沒有散發異味，衣服也乾淨。
說不定是個失意的千萬富翁？
又或者是特地來找子女卻處得不愉快所以只好暫時往外跑？
我反覆推敲各種可能性，但始終沒有答案，甚至覺得自己很蠢。
畢竟，他愛坐在那裡是他的事，既沒有擋到行人、也沒有造成困擾。
只是讓人很好奇罷了。
對，好奇……我承認我真的很好奇。
所以忍不住跟他搭話了。
「阿伯，你天天坐在這是不是在等什麼？」
阿伯恍若未聞。
「你是不是需要幫忙？」我又問，改用台語。
阿伯依然沒有聽見的樣子。
我猜測他可能有重聽，所以加大音量：「阿伯，你有聽到嗎！？」
一喊完我就後悔了，下班時段的人潮眾多，在路上大喊的我簡直像個白痴。
阿伯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很好，看來他對於與外界隔絕、無視外在干擾很有一套。
我搔搔頭，看來是不會有收穫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一直待在這。
我轉身欲走，阿伯卻忽然抬起頭，目光與我交會。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明明是注視著我沒錯，但視線卻彷彿穿透了我這個人，看向更
遠處。
他的眼瞳黑白分明但缺乏生氣。
我真的認為不對勁，好像有什麼違背常理的部份，我理智地選擇立刻離開。
隔天一早我照常出門上班。
但我一走出公寓大門，卻發現那個阿伯。
他坐在騎樓，靠著髒兮兮又滿是不明污漬的水泥柱，上頭的磁磚剝落大半，像被啃咬過的
玉米。
難道他住這附近？可是我在這裡住了好幾年，從來沒有印象見過他。
好吧，的確有可能是因為他長得太普通，是隨處可見的路人，所以才沒留上心也不一定。
搞不好之前曾有幾次擦肩而過。
我想到昨天跟他對視的不適感，立刻避免去看他，然後快步離開。
但是當我下班回家之後，阿伯依然在那，跟早上同一個位置……
敢情你現在是要轉移陣地？花圃待膩了想換換口味？我心想，匆匆拿出鑰匙，開門上樓。
直到進了家裡我才終於鬆一口氣。
當晚睡前我只祈禱一件事，希望明天不會看到他還在樓下。
隔天一早我立刻領略到什麼叫事與願違。
阿伯還是在那。
我傻眼。
不過冷靜想想，倒也沒造成什麼實質傷害，就只是……一直賴在原處不走罷了。
沒事，沒事，這世界上多得是比這阿伯還要更加惡劣的傢伙四處橫行。
可是我始終盡不去與阿伯對到眼。
就這樣，阿伯在騎樓不知道待了幾天，起先我還會去計算，希望他能夠厭倦盡早離開，但
在他離開之前就放棄統計了，這根本毫無意義，甚至記不清是第幾個禮拜了。
我的生活沒有太大變化，除了房裡的蚊蟲忽然多了起來。
大概是因為夏天將至的關係。
可是無論我怎麼將門窗緊閉、噴灑殺蟲劑都無法阻止蚊蟲入侵。
屋裡總是有蚊子嗡嗡亂飛，有次最誇張的是我睡午覺醒來，發現頭頂壟罩蚊柱，就是成群
飛舞的蚊子，那數量至少破百隻！
我同時動用了兩隻電蚊拍才順利殲滅它們。
幾次我在口袋裡翻出奇怪的蟲子，有時候還會從電視後頭的孔縫爬出來……
還有食物，食物越來越容易腐壞。比如下班時順便買回來預計當宵夜的滷味，放在常溫下
不到兩個小時就發出酸味。我還是將原因歸咎於夏天快到了……
但就連盛夏時期食物腐壞的速度都沒這麼迅速，更何況我現在已經開著冷氣了。
我只能心痛地將無緣的宵夜扔進垃圾桶，跟開始發霉的豆乾、米血糕、雞爪告別。
等等，發霉？
從臭酸到發霉這進展未免太快了？
一定是黑心產品，我慶幸自己發現得早，沒有傻傻將這些東西下肚。
後來事態的發展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螞蟻出現了。相當、相當多的螞蟻。
牠們兵分數路，四處擴張領土，在任何能夠想像、或想像不到的地方築巢。
就連電視機也無法倖免，淪為螞蟻繁衍的溫床。
無論我如何用水潑、用殺蟲劑殺、甚至用火燒，都無法完全阻斷牠們的進軍跟繁殖。
蟲子無孔不入。
至於食物，即使將食物放進冰箱裡也難逃腐壞的結果，如果放在常溫下，那將會更慘。
所有沒放進冰箱的食物無一例外，會在一天之內爬滿蛆蟲。
我不知道牠們從何而來，縱使屋裡蒼蠅漫天飛舞，但從產卵到孵化到長成有我一根食指的
大小少說也得要好幾天的時間吧？
但憑空發生了，手指大的肥蛆總是在眨眼間出現，在食物上頭恣意蠕動。
牆壁也開始出現壁癌，蔓延得極快，不出一個禮拜，沒有一面牆壁是完好無缺的。
我被逼得同時找來除蟲跟裝潢公司。
他們來到現場都是嘖嘖稱奇，直稱沒看過這麼惡劣的狀況。
我沒有天真到可以一次解決所有問題，只求不要再惡化。
但我再次體會所謂的事與願違。
除蟲跟裝潢公司離開的當天夜裡，半睡半醒的我聽見成群的吱吱聲，還有瓶瓶罐罐接連被
撞倒的聲響。
我出房查看，數隻比我拳頭還大的老鼠在餐桌、水槽、牆角等各處爬竄，在櫥櫃底下的陰
影中則有更多的小黑影，我猜是小隻的老鼠……
我抓起掃把，瘋狂追著這些老鼠，牠們一溜煙全散了，躲了起來，但不斷傳出的吱吱聲就
像嘲笑。
我憤怒地將掃把往地板一摔，同時注意到餐桌還有動靜。桌蓋底下有騷動。
所以我再次抓起掃把，如果是老鼠我一定要將牠狠狠打飛，像全壘打那樣。
當我掀開桌蓋的剎那，卻不爭氣地發出像小女孩般的尖叫。
蟑螂！
是蟑螂！
桌蓋底下滿滿的全是蟑螂！
幾百隻蟑螂在我掀開桌蓋的同時像海浪一樣往四面八方蔓延開來，黑色的翅膀在日光燈下
反射油亮的光。
數百隻蟑螂以餐桌為起點瞬間佔領我家，好幾隻順著褲腳爬上我的大腿，我亂拍亂打，又
像個瘋子不斷亂跳，只想擺脫掉身上那些黑色的恐怖昆蟲。
我別無選擇，被迫奪門而出。途中踩死踩爛不少蟑螂，噁心的節肢動物被拖鞋踩過的脆脆
觸感，還有噗滋聲令我欲哭無淚。
那些安穩舒適的日子呢？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碰地一聲關上住家鐵門，踢開黏滿蟑螂斷肢跟黏液的拖鞋，赤腳狂奔下樓。
不管了，先離開這裡，去任何地方都好，蒼蠅、白蛆、老鼠、蟑螂、還有一堆不知名的噁
心蟲類……我受夠，真的受夠了！
一衝出樓下的公寓大門，我又看見那個阿伯。
是他，一定是因為他。
所有的事情都是從他待在我家樓下後發生的。
這些蟲子一定跟他脫不了關係。我要找他算帳，弄清楚他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但不是現在。
阿伯正被幾個染著奇怪髮色的屁孩包圍。
那些屁孩看起來大概十五到十八歲都有，其中幾個穿著吊嘎，刻意露出瘦如竹竿但紋有
刺青的手臂。
我不討厭刺青，但厭惡這些屁孩侮辱刺青。全是些故意刺青再仗著人多就自以為能呼風喚
雨的蠢貨。
抱歉，連日的折磨讓我的火氣十足，容易發怒，想法也惡毒刻薄。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屁孩要找阿伯的麻煩，當下我只在心裡暗暗叫好，心想終於出了口惡
氣。對，我已經將阿伯視為一切的元兇。
可是當屁孩動手毆打阿伯的時候，我再也笑不出來。
凡事都有界線，有些事作不得。
「喂，住手喔。」我出面喝止。
「幹三小啦？管閒事喔？」一個瀏海遮住半邊臉的屁孩回頭嗆聲。
我說過連日的折磨讓我火氣十足，容易瀕臨極限。
被憤怒驅使的我一個箭步上前，與那屁孩面對面，惡狠狠地瞪著他。
「我才想問你們在幹三小啦？幹！」我挾著累積多日的怒氣咆哮怒吼，屁孩身體一震，顯
然被我瘋子一樣的反應嚇到，果然又是個以為人多就能橫行、就天下無敵的蠢貨。
裡頭相對年長，應該是領頭的屁孩明顯不想丟臉，帶著其他屁孩慢慢圍了過來。
同時，不遠處的路上有紅藍交錯的光朝這裡接近。
是警車。
「幹拎娘，就不要讓拎北遇到！」領頭的屁孩叫囂，率眾匆匆離開。
我隨手拾起一邊機車車籃裡被人亂放的飲料紙杯，往那些屁孩狠狠砸去。
還剩半滿的飲料砸在一個屁孩背上，嘩啦一聲爆開，紅褐色的汁液飛濺。
那場景相當精彩，裡頭居然塞了一堆檳榔渣跟黏稠的檳榔汁。
好樣的，雖然不知道是哪個沒水準的傢伙亂放垃圾，但真是恰到好處。
看著那些屁孩因為警車接近，連回頭都顧不得只能倉皇離去的狼狽模樣，讓我十分爽快。
這是幾天以來我唯一感到開心的時刻。
當我回頭，阿伯不見了。
明明在我拿飲料要扔屁孩的時候都還看見他的。
在週邊的街道搜尋一陣，都不見阿伯的身影。這下好了，我該找誰算帳去？
但心裡卻有個奇怪的預感。
我也說不上來，總之我跑回家去。
打開門的瞬間我已經作好轉身就跑的準備……如果成群蟑螂湧來的話。
可是家裡窗明几淨，那些嗡嗡亂飛的蒼蠅跟無所不在的螞蟻、應該遍地都是的蟑螂屍體都
不見了。我很肯定逃出家前踩死了至少幾十隻……但現在什麼都沒有。
甚至連璧癌都神奇地消失了。
屋內的空氣久違地新鮮，我精疲力盡地癱坐在沙發上，不一會沉沉睡去。
隔天早晨，我在晨曦中醒來，眼前所見的是熟悉的家，那沒有蟲子的完美住宅。
之後一切又回歸平常，再也沒有蟲子肆虐，食物也不會無故腐壞。
阿伯彷彿人間蒸發了，好幾年不曾看到他。
這真是令人慶幸，最好是永遠別見得好。
還有，我學到一個很寶貴的經驗。
那就是別隨便跟陌生人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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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版友晚上好，這篇可能出現一些讓人不太舒服的情節，在此跟你們說聲抱歉。
但是在讓人討厭的蟲子排名中，蟑螂絕對名列前茅，不能缺席。
對了，剛剛寫到蟑螂肆虐的的情節時，忽然覺得腳一陣癢，
所以我很不爭氣把腳縮回椅子……
啊啊，這就是自作孽吧？
又對了，這篇的靈感來自於……一個每次在我上班必經路上都會看到的阿伯。
他真的就一直坐在那裡，每天。
直到今天早上我都還有看到他，真的很好奇他究竟在等什麼？
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必須待在那裡？
也許你們有印象，以前如果有機會經過台北車站附近的話，在某處的紅綠燈都會有個遊民
阿婆。她幾乎每天都會在那裡站崗（？），也讓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麼原因？
但我覺得還是不要亂搭話好了。
十分感謝你們的閱讀，謝謝。
我明天會盡力不去跟阿伯搭話的。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