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Odiumer (崑崙)
2015-12-08 19:57:59 但我不理,繼續哭,直到哭累了才慢慢抬起頭。
是那個阿伯。
「幹嘛?」我鼻音超重。
「憨囝仔,你不能讓人知道你看得到我們。」阿伯不再是那副裝傻的模樣,操著一口
台語,關心地說。
「我也不想啊!可是就被發現了嘛,同學硬要亂傳,我也沒辦法啊。」我邊說眼淚邊
滴,真的很氣。
「唉,別跟他們計較,久了就忘記了。別哭了。」阿伯慌張地安慰我,那手足無措的
模樣讓我感到有些好笑。
我抹去眼淚鼻涕,「為什麼上次你會被打?」這問題困擾我很久,但阿伯一直裝死不
理,所以始終無法得到解答。現在既然他主動搭話,我也就不客氣了。我的好奇心比貓還
重。
聽到這個問題,阿伯左顧右盼,似乎很害怕被聽到似的。阿伯為難地搔搔頭,皺眉的
表情讓滿臉的皺紋更顯眼立體,像吃到超級酸的酸梅。最後祂放棄般嘆氣,才低聲說:「
打我的那個是這區的老大啦,因為我上次肚子餓偷吃東西,所以跑來教訓我。」
阿伯說得委屈,邊摸著汗衫下扁平的肚子。
「偷吃什麼東西?」我問,原來鬼也需要進食?
「就……就之前大拜拜的時候。我年紀大搶不贏,偷偷躲在供桌底下拿了東西吃,被
發現之後就趕快跑,剛好躲到你家避避風頭。」
「是我看到祢被打的那天?」
「嘿啊……那個老大很兇,真的躲不掉。」阿伯心有餘悸。幸好祂的傷應該全好了,
但鬼會受傷嗎?
突然想到一點不對勁,於是我又問:「但是鬼要怎麼吃東西?直接拿起來用嘴巴吃?
」
阿伯連連搖頭:「我們吃東西跟活著的時候不一樣,不是用嘴巴吃,有點像吃食物的
氣味啦。」
「原來是吃空氣喔,這樣不就到處都有得吃?」
「不一樣、不一樣啦!我也不會解釋,反正就是要有真正的食物才吃得到啦!」阿伯
說得結結巴巴,看來死了當鬼還有很多事情要學,不只是活到老學到老,根本是活到死學
到死。
「喔。」我有聽沒有懂,只能大概領略,「你一直都在挨餓喔?」
阿伯難過地點頭,「我老伴走得早,兒子結婚之後就搬走沒再回來,剩我一個沒人要
的老人。死了沒人拜,只能到處流浪,哪邊有拜拜哪邊有東西吃就留下來,看可不可以撿
到菜尾。」阿伯說得委屈,忍不住抹淚。那可憐的樣子看了我也想哭。
「阿伯,你有什麼想吃的?」
「什麼都可以,肚子餓了有得吃就好。你、你問為什麼這個?」
我打開抽屜,在裡頭的雜物堆中摸索出幾張百鈔。「請你吃飯啊!」
阿伯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胡亂將鈔票塞進口袋,慌亂地拒絕:「不、不用啦。憨囝
仔,不要亂花錢!」
「不管啦,你先吃飽再說。真的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嗎?」我很認真。
「我、我想吃……」阿伯哭得有夠狼狽,我得認真聽才知道祂想吃魯肉飯。
我離開前特地叮嚀:「在這等我喔,我買完馬上回來!」
*
「沒想到你這麼善良。」古裝女人說。
「這當然,平常扶老奶奶過馬路對我來說更是家常便飯,小事一樁。」我嘻皮笑臉,
古裝女人原本讚賞的神色慢慢消失,我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你不能正經一點嗎?」她嘆氣。
「沒辦法,習慣了,習慣難改。」我還是嘻嘻哈哈,至少人家沒翻我白眼嘛。
「那麼,後來呢?」
我發現,古裝女人絲毫沒有質疑我看得到鬼這件事,只追問後續。我遇過的每個人都
是先懷疑看得見鬼這件事或是根本當我瘋子,但她沒有。她相信我。
一種久違的情緒湧上,過了一會我才認得這種感覺,叫做感激。說不定阿伯當時也是
懷著這樣的心情吧,流浪已久,終於遇到一個看得見祂的活人,還願意幫忙祂填飽肚子。
「後來嗎……」我再度陷入回憶。
*
趁著爸媽不注意,我躡手躡腳溜出家門,到兩條街外的小吃店買了大碗的魯肉飯,配
上幾樣胡亂點的小菜。拎著價值身上所有鈔票的一大袋食物,我興高采烈跑回家,小偷般
地慢慢打開門,透過門縫確定客廳的動靜。
很好,爸媽都不在。
我這才大膽開門,關門後一溜煙跑上樓,衝進自己房間。
「買回來啦!」我迫不及待將食物從塑膠提袋裡拿出,擺了一地。
豐盛的食物惹得阿伯垂涎三尺,我遞出筷子,祂伸手一拿卻撲了空。我看著祂的手穿
過筷子,才想到阿伯畢竟沒有實體,我們哈哈一笑,阿伯要我轉頭過去。
「為什麼我要轉頭啊?」我問。
阿伯難為情地說:「我們吃東西的樣子很奇怪,小孩子別亂看。」
我只好從善如流,反正先讓阿伯填飽肚子比較重要。我依言轉身,看著門。本來好奇
鬼吃東西會不會發出聲音,結果什麼聲響都沒有。我等得無聊,本來想轉頭偷看。但又怕
傷阿伯的心。鬼吃東西的時候是不是很醜?不然為什麼擔心我看到?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陣陰風撲面而來。我一愣,門明明關得好好的。
忽然,上次那個刺龍刺虎的壯漢醜陋的頭顱穿門而出,祂看著我猙獰一笑,背後傳來
阿伯的驚叫。
「糟老頭,你在吃什麼?好香啊。」壯漢瞪大眼睛,往我身後看去。
「喂,你不要亂來,這裡是我家喔。」這個壯漢雖然看起來可怕,但沒有比上次站在
馬路的車禍女鬼恐怖,我的膽子也跟著大了幾分。
壯漢卻對我視若無睹,直接穿過我身體,在那當下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一陣很不舒服
的陰冷感覺。
「啊!」阿伯大叫。
我扭頭一看,壯漢揪住阿伯汗衫的領口,將祂整個提了起來。
「上次只是教訓,警告你離開我的地盤,就說過我這裡容不下乞討的廢物老人了。怎
麼?嫌下手太輕?」壯漢出言恫嚇,粗壯的手臂看起來足以一拳讓阿伯吐血。
「沒、沒有……」阿伯支支吾吾,毫無招架之力。
眼看壯漢又要痛打阿伯,我衝前要將祂拉開,理所當然地撲了空還踩翻魯肉飯,碎肉
塊跟飯粒灑得滿地都是。
「一個糟老頭跟一個笨小鬼,兩個湊作堆剛好。」壯漢哈哈大笑,猛然將阿伯摔在地
上,後者痛叫一聲,發出低低的呻吟。
壯漢掄拳開打,阿伯抱頭哀號。我跟上次同樣急得跳腳,依然束手無策。壯漢打得不
過癮,索性跨坐在阿伯身上,抓開祂護住頭部的雙手,一拳拳往脆弱的鼻樑砸落。
阿伯的叫聲越漸淒厲,慘不忍睹。
「放開阿伯啦!」我不死心地再向壯漢撲去,卻只穿過一團冷冰冰的空氣,還踩到有
夠滑的小菜海帶,整個人摔飛出去,額頭硬生生撞到桌腳。左眼所見登時一片鮮紅,扶著
劇痛的額頭,觸感溫熱濕滑,泊泊鮮血不斷從傷口流出。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頭好暈……
恃強凌弱的壯漢完全樂在其中,享受毒打阿伯的樂趣。不知道鬼會不會死第二次,但
阿伯看起來奄奄一息。我好氣,即使知道碰不到,還是忍不住揮出虛弱的拳頭。壯漢斜眼
一看,躲也不躲,繼續狂揍阿伯。
拳頭果不其然穿透壯漢。
壯漢才想出聲嘲笑,卻忽然瞪大眼,驚恐地看著我:「你、你做了什麼?」
我來不及思索,更遑論回答。壯漢在傾刻間灰飛煙滅,只留下迴盪房裡的刺耳哀號。
看著停格在半空中的拳頭,我做了什麼?其實我什麼也沒做,但是壯漢為什麼會消失
?為什麼消失前的模樣又是畏懼至極?
「阿伯……」我收回拳頭,上前關心祂的狀況。一點察覺不易的暗紅從沾血的拳頭灑
落,穿透阿伯。
阿伯驀然瞪大眼,看著我,露出疼惜不捨的微笑,身影逐漸稀薄而後消逝。祂跟壯漢
一樣不見了。
我真的傻了。
門轟然一聲被推開,是聽到騷動的爸跟媽。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房間中央、滿臉鮮血的我,還有亂七八糟打翻的飯菜。
爸眼裡的怒火瞬間讓我清醒過來,知道事情要糟。
「許嘉博,從國中開始,你去念住宿學校。」爸一字一句冷冷地說,宣判我的死刑。
「不要!我不要!」
媽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連抽好幾張衛生紙替我擦拭血漬。「怎麼傷得這麼重!」
爸撂完話轉身就走,我想追上去,卻被媽攔住。「流這麼多血趕快擦掉,怎麼流這麼
多血……博博,這些菜是怎麼回事?等一下……我先叫救護車……」驚嚇的媽完全語無倫
次。
「不用,我已經打一一九了。」臭著一張臉的爸回到房裡。他雙手抱胸,打量一地狼
藉,「你在搞什麼鬼?」
「我突然想吃滷肉飯,結果不小心打翻。」我說謊,經過幾次慘痛教訓,終於學會不
能說真話。但這謊說得生疏,語氣結巴,更是難掩心虛。
爸狐疑地看著臉色蒼白的我。
心疼我的媽趕緊打岔,「先別問這個,博博受傷了,讓他休息。有話等去醫院回來再
講。」
就在這時候,書櫃上的書一本接一本掉下來,電燈一閃一滅地閃爍著。
媽驚呼一聲,緊緊摟住我。爸依舊雙手抱胸,一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霸氣模樣。
我倒是快嚇死了,因為房裡突然闖入一群模樣猥瑣,身上佈滿刀疤跟刺青的小混混,看起
來跟那壯漢是同一掛的。
赫然想起阿伯說過壯漢是這區的老大,那這些一定就是旗下的小弟了。
祂們一進門後便猛虎撲羊般恣意翻倒所見之物,繼書本後遭殃的是抽屜,還有棉被枕
頭,衣櫃也劇烈搖晃起來。完全就像常見的幫派尋仇砸店的情形。
我知道爸媽看不見張牙舞爪、極盡可能耍狠的祂們,也深怕祂們會傷害爸媽,連聲大
喊:「快走,我們快出去!」
在這同時一個小混混作勢要打媽,我大叫一聲,雙手推開那個小混混。拳頭一穿透祂
之後,只聽得尖聲慘叫,小混混跟壯漢還有阿伯一樣消失了。其他小弟眼見同伴煙消雲散
,嚇得鳥獸散,原來當鬼還是改不了俗仔本性。
驚魂未定的我不解地看著落空的拳頭,上頭沾滿依然未乾的血污。
眼看我先是胡亂大叫,隨後又對空氣亂揮亂打,爸的表情只有更加難看。他是個很鐵
齒的人,完全不信鬼神之說。偏偏自己的小孩老是吵著看到鬼,要他如何忍受?可是,書
自己掉下來、抽屜被打開這些情形活生生在眼前上演,總該相信了吧?
應該要相信我了吧?
「叮!叮!」有人急促地按電鈴,窗外有紅光閃爍。救護車到了。
爸冷哼一聲,下樓應門。
「媽……」我呼喚。
留在房裡的媽看看我,硬擠出笑容,柔聲安慰:「別亂想,我們先去醫院。」
媽牽起我,我感覺她的手顫抖得厲害。
「我沒有瘋,我很正常。」我強調。可是媽沒有說話。
「我希望一開始就看不到,可是沒辦法,就是看到了啊。你跟爸都不相信我,同學也
把我當成玩笑在鬧。我該怎麼辦?媽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媽猛力搖頭,不斷用手拭淚。我只好閉嘴。
*
因為要觀察有沒有腦震盪,保險起見讓我在醫院睡了一晚,額頭則縫好幾針。
急診室裡充滿消毒藥水的氣味。躺在病床上,我看著護士與醫生、患者還有家屬交錯
來去,疲倦地慢慢闔上眼。
至少在睡夢中不用再去跟誰辯解,我看得到他們看不見的東西。還能避開從我被推進
來後,就一直站在床邊盯著我看的幾對眼睛。
從出生後就沒進出過醫院的我在這晚明白,原來在醫院裡面來去的,遠比肉眼實際看
到的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