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滿山樹叢與天際連成一線,日耀下的雲彩與隨風飄逸的枯黃爭相鬥艷,純淨的空氣吸入已被PM2.5迫害許久的肺中,感到格外清新。再往下探去,目的地便坐落在那,一座荒廢的「寺廟」。
它有著斑駁龜裂的白牆,上頭染上不知是血或是墨的紅印,散亂般附著在上,深橘的唐式屋簷若有若無的佇立在上,更多的是隨著時間摧殘而墬落與荒土合而為一。
圓形拱窗被枯枝蔓延攀附,只餘半罩的鐘鼎因強風吹入裂痕而呼呼咆嘯,似乎在傾訴著不甘與無助,兩旁橫躺的石獅盡是青苔,在滿盈的碎石地上,如同荒蕪,本該敞開的朱漆大門早已不見所蹤,唯獨兩旁石柱上仍刻印著清楚的對詞,與殘破的廢墟形成強烈對比。
歿看世間若有無,唯笑貪嗔不識客。
「打個靶有必要來到這種鬼地方嗎?」何仲躲在大樹旁,因冷風灌入而不停發抖。
「有這麼誇張嗎?不過就一點風。」大胖伸出他那肥肉多於肌肉的粗壯手臂,逗趣的擺了幾個猛男的姿勢。
「影片拍完就回去了,要不是為了賺賺點閱率,誰想來這種鬼地方。」說話的是阿雄,到這裡拍影片的計畫,便是他的提議。
唯一沒出聲的是小家,他正在組裝一些生存遊戲的槍枝,之所以要先拆解來這再重新組裝,是害怕被警察臨檢時,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畢竟在台灣這種鬼地方,許多活動是不被支持的,生存遊戲也是其中之一。
法規上只要你的槍枝能夠發射帶有火藥的子彈即為違法,而許多警察在測試時會粗魯地將真子彈塞入,造成槍枝膛線損壞,一把動輒五千到上萬的奢侈品可能就這樣報廢,也至於許多玩家在執行生存遊戲前,會先將槍枝拆解收入背包中。
小家走至寺廟門口放了一個鐵凳,又在鐵凳上放了一顆西瓜。而阿雄則是在一旁架設攝影機,將攝影機準確對焦在西瓜之上。大胖熟練的拿起日廠最新推出的狙擊槍,他們來這裡就是為了測試它的性能,並且PO在網路上,好讓許多好奇這把槍的玩家能對這把新玩意有更充分的了解。
由於何仲有非常流利的外語能力,所以影片還能藉由英文版吸引一些來自外國的朋友,雖然時至今日他們的點閱數還是可憐的幾百人,但阿雄相信藉由一些優美的景色與清晰的介紹必定能讓他們在這個領域打出足量的知名度。
阿雄也非常滿意自己所選出來的地點,他甚至認為這裡是接近完美的區域,被遺忘的神廟,如同經歷過戰亂般而形成廢墟,周圍空曠有足夠的空間,還有好山好水襯托整個畫面,最重要的是,人煙稀少,在台灣鮮少有人知道這裡還有這樣一座殘破的寺廟。
「何仲,楞著幹麼?」阿雄提高嗓子大吼。
何仲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跑去後車廂拿起另一架攝影機,鏡頭瞄準大胖與他手中的槍枝。
「開始!」小家喊完,阿雄與何仲便打開攝影機,此時大胖正將臉對著何仲的鏡頭介紹這把狙擊槍。
講解好一陣時間後,大胖喊了聲「測試開始」,便將臉埋在重闊的狙擊槍後,盯著狙擊鏡,將裡頭的黑點瞄準又大又圓的西瓜。
一聲槍響響起,不同於真槍的震撼,這把由空氣為動力的玩具槍槍聲較為收斂,然而另四人都驚奇的是西瓜竟是完好無缺,甚至連破皮都沒有,只是被強悍的風吹落鐵凳。
小家急忙撿起西瓜放在鐵凳之上,「再來吧!」他說,大胖點了點頭便又開了一槍,誰知除了那強的嚇人的風聲之外,還是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的平靜。
「該死,風太大了。」阿雄皺起眉頭。
「不如先回家吧!」何仲說。
「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們開了多久的車才來這裡?」阿雄衝到何仲面前,何仲本想吞下這口氣,但從剛剛到現在好幾次被風吹的差點冷死,已經令他十分不悅,現在正事又徒勞無功,他忍無可忍,破口便是大罵。
「還不是你出的爛主意,雜種狗生的智障都沒你這麼蠢。」
「你有種再說一次,你信不信我在你的臉上轟出一個碗公大的瘀青?」阿雄舉起右手,他氣得全身發抖,急促的磨牙聲在何仲耳邊繚繞。
「好了啦!你們兩個。」小家衝到兩人中間將兩人推開。
「對啊!沒必要吵架,遇到問題找解決辦法就是了,何必傷大家和氣,對不對?」大胖也走了過來,露出他的招牌微笑。
「喔!所以你想到了嗎?」何仲語氣不大好,縱使他已盡全力讓自己說出來的話不會這麼難聽。
「不如就進去裡頭拍吧,雖然殘破不堪,但至少還有些牆能夠擋風。」最古靈精怪的小家率先提出方法。
「好辦法。」大胖開心的拍著小家的肩膀,「小家果真聰明。」
「不好吧!」何仲說,「也不知這廟是在拜什麼的,如果觸犯到裡頭的鬼神,恐怕──」
「廢物。」阿雄打斷了何仲說的話,「你害怕的話可以躲在外頭憋尿,小心別嚇到濕了褲子。」
「小子,你真的找死!」何仲再也忍受不住,右手一握,拳頭便往阿雄的臉招呼過去。還好大胖反應快,連忙擋住。
「何仲,你冷靜點。」大胖回頭看了看阿雄,「阿雄你這樣對我們的任務也不會有幫助啊!」
阿雄將臉轉過去點了幾個頭,說:「所以膽小鬼你到底敢不敢進來。」
「進去就進去,還跟你一起怕嗎?」何仲說完便拿起攝影機往廟裡走去,其他三人也只能在尷尬的氣氛下跟著進去。
裡頭景緻倒也跟外頭差不了多少,就是四周都插著像是劍的鐵器這點比較特別,仔細算過後有九把之多,個別插在九個方位的斷垣殘壁之中,散落一地的磚瓦讓路走起來十分顛簸,腳底像被千萬跟針插著一般,疼痛難耐。
小家找了許久,才找到一個勉強算平的地區放置鐵凳與西瓜,後方有一座神像,祂莊嚴的坐在廢墟之中,剛好位於九把劍的中心,彷彿周圍一切皆為空妄,縱使牆塌柱斷,縱使歲月急轉,依舊無法傷祂分毫,也因如此,小家才能找到可以放置的地區。
那神像雙眼緊閉,縱使長年無人打理,仍看得出其衣衫之高貴,最特別的是祂的大小整整有兩名中年男子的身高疊起來這麼高,與台灣一些小神像有非常大的區別。
何仲看著那神像只覺得本來因冷而發抖的身軀更加顫慄,一心只想快點拍完,趕緊離開。
「大胖,開始吧!」剛剛平地還能用腳架架著,這裡處處崎嶇不平,只能靠雙手保持平衡,何仲強定心神,奈何雙手就是抖個不停。大胖似乎也注意到這點,如果說出來必定又要讓阿雄找到機會譏笑何仲,好心的大胖只能打個圓場。
「介紹也介紹過了,直接拍測試就可以了吧。」阿雄本來想說點什麼,但小家馬上答應讓他也只能照做,何仲在心裡不停對大胖道謝,想著等等回去後一定要請他吃份大餐。
大胖等到阿雄指出ok的手勢後,便讓眼球與狙擊鏡頭再度對疊,瞄準著鐵凳上的西瓜,就在扣下板機的瞬間,地上雜亂的沙石讓大胖滑了一個踉蹌,彈道偏移,打中後方一把鐵劍,「鏘」的一聲,讓劍鋒略為後移。
「抱歉啊!」大胖又露出招牌微笑,準備要再度射擊時,何仲叫了,那是聲淒厲的慘叫,大胖依稀聽懂他在叫什麼,他說──
「神像的雙眼,睜開了!」
鮮明的紅光從神像眉頭之下泛出,他那莊嚴的面容掛上一抹格格不入的燦笑,周圍風止,落葉停在半空中,振翅之鷹並無前進,打歪鐵劍的BB彈仍凝滯在一旁沒有落地,一切都凍結在鐵劍歪斜的那一刻。
然而四人的心臟卻還是跳動著,急遽的跳動。
「跑啊!」何仲大喊,拔腿就是狂奔,奈何地形崎嶇,怎麼可能跑得快。
此時小家卻嚇得跌坐在地,「快跑啊!」大胖的聲音並沒有傳入小家的耳中,他只是愣在原地,嘴巴大大張著看向有表情的神像。
大胖不得已衝至神像旁,一把將小家扛了起來,也顧不得腳下磚石尖利,賣力狂奔。
此時周圍卻起了可怕的變化,那把歪斜的鐵劍抽離殘壁之中,漂浮在大胖頭頂,在轉眼,劍鋒已不偏不倚的往大胖身後刺去。
「快閃,大胖。」阿雄大喊,大胖似乎有聽到,也顧不得還背著人,直接往前一躍,然而直落的劍卻刺穿身後的小家,小家哀號一聲,鮮血流入磚瓦之中,疼痛也喚醒了他的神智,可惜他已斷了一隻腳,根本無法起身逃離。
「救我!」小家大吼,「求求你們救救我,求求你們。」
阿雄與大胖對了一眼,隨即往小家的方向衝去,原本幾乎要逃出去的何仲也滯留在原地。我該幫幫他們嗎?何仲問著自己。猶豫纏住他的雙腳,不進也不退。
阿雄與大胖來到小家身邊,卻根本沒有救他的機會,那鐵劍不停在空中盤旋、急落,大胖與阿雄一邊閃,還得一邊拉著無法行動的小家,形勢危機非常。
「一定是那神像在搞鬼,大胖我掩護你。」阿雄拿起一旁的鐵凳擊落迎面而來的鐵劍,強大的撞擊力讓阿雄手指一麻。
大胖也沒閒著,拉膛、瞄準、開槍一氣呵成,BB彈直往神像而去,神像的表情變了,或著說,祂笑得更加燦爛。
BB彈停留在祂鼻尖前三公分便再無動靜,直是呆愣愣地停在那兒,神像上揚的嘴角像在輕藐,祂緩慢舉起沉重的左手,用他細長的食指輕輕碰了BB彈一下。
須臾,BB彈已瞬間飛至大胖眼前,塑膠製成的彈丸奇蹟式地鑽破皮肉,搗碎不堪一擊的頭蓋骨,隨之是在柔軟的腦袋裡亂串,徹底爆裂的腦漿與血從大胖額前細小的缺口強烈貫出,在空中劃出一條完美的弧形。
死亡,正是如此輕鬆寫意。
大胖像是消了風的氣球,以不合邏輯的方式躺下,留在他臉上的驚恐從未消失,阿雄看著眼前摯友慘死,一陣恐懼湧上,什麼也管不著掉頭狂奔。
「阿雄救我!阿雄、何仲,救救我啊!我們不是朋友嗎?救救我啊!求求你們救救我啊!」
鐵劍在上方不停盤旋,像是在玩弄著獵物般,劍鋒終於落下,伴隨著小家一聲淒厲破天的慘叫,然而劍鋒卻沒有刺穿小家的頭顱或是心臟,而是陷入他的斷腿將他連身叼起。
隨之其他方位的鐵劍也跟著飛起,又往小家的左手、右手、左腿刺入,一把劍再從下方急速往上衝破腹部,此時其餘四把劍同時往四個方位拖拉,小家的身軀在凝滯的天空中肢解,一陣血紅的天女散花籠罩在廢墟之上。
漫天血雨滴在狂奔的阿雄與早已嚇呆而滯足的何仲臉上,像在嘲笑著他們的無能,神像緩慢的離開座位,臉上的輕視與高傲從未消失,不再上揚的嘴角彷彿宣示著一切將要就此結束。
九把劍就這麼往何仲與阿雄衝去。何仲本就在門口前,只要在一步就逃出去了,誰知前些的畫面讓他幾乎腿軟,縱使他跑的再快也跟不上急速飛來的九把鐵劍。
何仲想起自己的家、想起父母與他可愛的妹妹,他很清楚,他不想死,然而如今他還有選擇的權利嗎?
或許。
他抓狂似的一把抱起迎面而來的阿雄,無力的腿再度有了充沛的能量,何仲毫不猶豫的將阿雄往前推去。
「何仲,你做什麼!」阿雄驚慌的臉遠比被花豹咬住的鹿還要扭曲,他的面容永遠只能停留在那個表情,九把劍從他腹部刺進,整攤的血如洪流般往前一撥,灑在逃出門口的何仲身上,此時劍身穿過阿雄,卻停在門口怎麼也無法再度前進。
強風吹了、落葉掉了、老鷹飛了,一切終於回歸正常,何仲活了下來,犧牲了所有人而活了下來。他向後頭望去,阿雄、大胖與小家的血與屍體就在裡頭赤裸裸地散落在地。
我做了什麼?何仲跌坐在地。我明明可以救他們的,我卻罔顧友情完全拋棄他們。想起方才大胖還在為自己開脫讓何仲頓時淚濺滿地。
他舉起雙手,又看了看身體與腳,都是血、全部都是血,他好朋友的血。
何仲仰天一吼,熾熱的太陽已在西山邊徘徊,迎面而來的冷風只是更加淒涼,一切都結束了。
我什麼都做不到。
不,你做得到。
一陣聲音傳來,何仲抬頭一看,那神像正站在門口,雙眼望著何仲。被絕望衝心的何仲再也不怕,站直身體,將銳利的眼神迎向足足大他兩倍的惡魔。
「我能做什麼?」何仲問。
「本尊只殺境內之人,而你已跨出境外,本尊便不殺你,除此之外,本尊還能大發慈悲送你一個禮物,獎賞百年來第一個逃出我九劍殺陣的人。」
「什麼禮物?」何仲問,此時的他,聲音已不在顫抖。
「本尊能將你的三個朋友復活,完好無缺的還給你,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
「你是……認真的?」何仲有些不可置信。
「當然。」神像將一顆如同藥丸的東西丟至何仲腳邊,「吞下去,你的同伴便會全數復活過來,至於要不要救,全看你的決心了。」
為何我吃下這藥就能救我朋友?何仲有些懷疑,他輕輕地拿起塵土中的金色藥丸,端詳一番。
如果有什麼變數呢?我看還是算了吧。何仲慢慢將藥丸放下,此時大胖的招牌微笑再度映入他的腦海之中,讓何仲心頭一酸。我剛剛什麼都不能幫你們,連現在都不願意為你們嘗試嗎?不過就吞一顆藥嘛。
何仲一口將藥吞下,隨即陷入昏迷。
再次睜開雙眼,阿雄好端端地拿著攝影機,右手比著OK,小家正站在一旁仔細地盯著西瓜,大胖的頭埋在狙擊鏡後,準備開槍。一切就像原本那樣,非常完美、非常平凡,然而這一切的平凡卻是何仲一生中最大的幸福。這次我會好好把握住,不會再讓你們離我而去。何仲告訴自己。
我不會再與阿雄吵架,我要跟小家一起討論如何讓我們的訂閱數增加,最重要的是,我要請大胖吃一頓大餐,他絕對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為什麼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這似成相似的場景……
等等,別!別開槍,大胖住手啊!
大胖輕輕地向右滑了一跤,那BB彈偏差的彈道再度打歪了佇立在殘壁中的鐵劍,一切就像原本那樣,什麼都沒有變。
那神像再度睜開雙眼,微微一笑。
「貪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