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那天晚上,他和顒衍一起睡在男宿裡,顒衍讓吉安擠上他的床,顒衍睡左邊,吉安睡
在右邊。
顒衍很快就睡著。吉安看他微抿著唇,即使在睡夢中也皺緊眉頭。
他不禁覺得好笑,顒衍的手抓著心口,那個碗口大傷疤的位置,似乎相當不舒服的樣
子,抓一陣悶哼一陣的。
吉安看著這個男人像孩子一般的睡臉,到頭來,他對於這位室友,這個神秘的天事還
是一無所知。
他從哪裡來、今後又將往哪裡去,為什麼胸口會有那樣的傷痕、又為什麼總是露出那
副被世界遺棄、放棄一切的神情。
好想再瞭解這個人更多一些,好想再和他多相處一點時日。
吉安實在不懂,那種縈繞在胸口,似寂寞又似酸疼的情緒是什麼。即使是前女友跟他
分手,在他面前牽過其他男人的手時,他也不曾有這種感受。
他伸出手,打算觸碰顒衍的面頰。但顒衍卻忽然翻了個身,兩手竟往他胸口摟來。
顒衍看似纖細,但手臂相當結實。吉安被他摟在懷裡,一時竟掙不開手。
他又驚又羞,本能地斜橫了顒衍一眼。這天師好像相當習慣這種模式,抱得又緊又理
所當然,吉安一時不知該叫醒他好,還是就這麼任由時光流逝的好。
「別走。」
他聽見顒衍的嘟嚷,心中一驚。
「別走,別離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尚融……」
吉安的嗓子眼提到喉口,又重重地落了下來。他知道顒衍喚的那個人,就是在新生名
冊裡,佔據顒衍緊急聯絡人欄的名字。
除了緊急聯絡人欄,吉安現在不確定,那人是否還佔據了室友其他地方。
他只知道自己就這樣睜著大眼,就這樣任由顒衍摟著,陪著他渡過漫漫長夜,直到自
己也睡著。
那天晚上,吉安自己也做了個夢。
那是父母帶他去那個給他平安符的廟裡,見到那位神秘廟祝的場景。吉安本來以為自
己全都忘了,但這回夢境的場景卻異常清晰,細節齊備。
那個廟祝天師的脾氣相當古怪,他要吉安的父母留在廟外,由吉安一個人走進廟裡。
那間廟的位置也十分奇妙,是在一個墓仔埔的正中央,周圍還掛了好幾盞燃著青色燈
火的詭異燈籠。
吉安當時在父母擔憂的目送下,怯生生地走近那間外觀像住宅一樣的廟宇。但這間廟
外觀雖然詭異,卻沒給人陰森的感覺,吉安也不大會形容,那是一種平和、純淨的正氣,
和他在某些怪力亂神的廟裡感受到的大不相同。
『你就是『吉安』?過來讓我看看。』
他還沒走進廟裡,就看見有個人坐在靠近門口的塑膠藤椅上。那人穿著白襯衫,整齊
地紮進褲子裡,腳上卻沒有穿鞋子,露出白如蔥玉的指尖。
吉安抬頭看他,發現他面目有點模糊,但依稀是個好看的男人。
不只是五官,吉安覺得他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氣質,光是站在他身前,吉安就不由得
想屏住呼吸,生怕凡間的污濁玷了他的鼻息。
天師對吉安伸出手,吉安便自然而然地把掌心交到他手裡。
「嗯,你確實命帶鬼氣呢!你母親懷你的時候,沾染了陰氣吧?也因此出生時某些東
西就跟上了你,每天被這麼多『東西』跟著,想要不被索命也難。」
天師說著吉安聽不懂的話語。但那人嗓音很好聽,有種懾服人心的力量。
「我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兒子。他因為我的緣故,也是命中帶衰,常常被妖魔鬼怪追著
哭著跑回家,也因此一直交不到什麼朋友。」
天師拉著他的手,湊近他的臉,像是要端詳他的眉目。
「或許未來有一天,你們會在哪裡碰上也說不定哪!到時候可以請你當他的朋友嗎,
吉安?」
而天師自己的眉目也逐漸清晰。吉安覺得在哪裡看過這個人,那張清秀的臉、那副彷
彿照看著全世界,但卻又外於世間的淡漠表情……
吉安參加了自己的告別式。
他人生中與他有關的人全都趕來了。他的叔叔、伯伯、阿姨、三姨媽、四姨婆、大舅
子、小姪女,連他高中時不算熟的朋友、社團學長、補習班老師、甚至他交往過的前女友
,每個人都帶著悲傷的表情出席。
吉安覺得慶幸,他不知道在哪裡看過一句話人的出生,是個只有自己在哭,其他人都
在笑的事情。
而人的死亡,如果那個人的人生夠成功的話,應該是個其他人都在哭,只有自己含笑
的過程。
至少他有做到前者,吉安看著父母還有親戚五十悲慟的哭臉想著。所以他這一生,縱
然只有短短十九載,應該還算不虛此行吧!
吉安大學的學務主任,也就是長濱的父親也有出席,這件事情爆發後,據說還鬧上了
媒體。輿論對於校方沒有第一時間協助尋找學生的行蹤大加躂伐,據說相官校方人員甚至
會接受司法調查。但這已經不是吉安關心的事了。
令吉安感到意外的是,長濱和關山也穿著一襲白色喪服,出現在他的告別式上。
他遠遠看見長濱雙手合十,低著頭站在關山身邊,兩個女孩都是素顏,神情肅穆,彷
彿祝禱什麼似地閉目良久。
顒衍一直待在他親人身邊。他善盡天師的職責,把吉安想說的話,想交代的事全都轉
達給父母。這多少緩解了吉安的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愧疚感。
顒衍還在吉安的請託下,拍了拍長濱的肩,在她訝異的目光下,跟她說了聲:「謝謝
。」看見那個善良的女孩紅了眼眶。
尼諾始終等在他身後,看見他眼眶潮濕,便繞到他身前,輕輕地「汪」了一聲。
吉安目送自己的棺柩,隨著車隊送進殯儀館,他的棺木裡被親友塞滿了過去的遺物,
包括照片、獎狀、小時候的勞作品,還有尼諾參加小狗賽跑大會時的獎杯,當然還有無數
的鮮花。
吉安最後看了自己的屍體一眼。殯儀館的美容師替他打點門面,頭部的傷口和歪斜的
眼眶都被修補過來,看起來還比生前要帥上一點,吉安感到欣慰。
他目送自己的棺柩被送進冰櫃,據說是明天傍晚要揀吉時火化。
這讓吉安多少有點心慌,因為他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顒衍好像也沒有指點他迷津的意思。吉安看他一個人撐著黑傘,低頭走出殯儀館,終
於忍不住追上去:
「阿衍,我……」
「我和關山她們約了,明天早上九點,在學校西邊廣場那個雕像前會合,要去遊樂園
和吃燒烤。」
顒衍忽然回過頭來,讓吉安愣了一下。「……之前我請她們協助處理富里學長的事,
欠她們一個人情,她們希望我用這個方式償還。」
他站在殯儀館外,夕陽在顒衍背後沉落,白晝與黑夜交界時分,讓顒衍的身形看來有
幾分模糊。
「你說過,你是第一次離開家,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想過一般大學生的生活。」
顒衍不知為何別過了頭。
「你既然不希望我替你報仇……我想至少,在你火化之前,和關山他們去玩一趟也好
,以普通大學生的身分。」
吉安怔在那裡。「呃,可以是可以,但是她們看不見我不是嗎?也沒辦法跟我聊天,
而且有些東西我也碰不到,遊樂器材還是什麼的……」
「她們看不見你,但看得見我。」顒衍打斷他的話頭。
吉安愣了一下,隱約理解過來室友的意圖。
「我說過,我因為繼承父親的體質,可以看得見很多東西。不只『看得見』,我的精
守……總之,我體內有個像是魂魄的東西,經過修行,能夠納入其他個體的魂魄,讓他短
暫支配我的肉身。」
吉安總算聽懂顒衍老師的說明了。
「呃,你是要我上你的身?」吉安張大嘴巴。
「……說上身也沒有錯。本來道法裡的『上身』、『起乩』,就是靈魄融合的一種,
差別在請來的是鬼還是神格者而已。但光是那樣效力有限,你也無法盡興,所以我會用些
方法,讓你的靈元和我的交換。
「也就是在上身期間,我的肉體將完全屬於你所有。」
吉安臉上一熱,顒衍的說法讓他浮想連翩。但顯然這位天師絲毫沒查覺有何不妥,他
認真地解釋著。
「這個方法稱為元神出竅,但出竅的時間有限,最多只能維持十二時辰,也就是二十
四小時。明天這個時間,你回到這裡來,再把身體還給我。」
吉安自然地發問:「如果二十四小時後沒回來,會怎麼樣?」
顒衍的表情有點猶豫
「靈元不能離肉身太久,如果離開太久,魂鏈會產生扭曲,導致回來元神無法結合,
肉身會被新的元神侵占。」
他看著吉安。
「有人稱呼這種現象,叫作『奪舍』。通常是強大執念深的妖異之物,出於故意強奪
活人的肉身所致,但活人誤用邪術,召到惡靈奪舍之後要不回來的情況也不少,但只要按
時回來就不會有問題。」
吉安還不大反應得過來。他遠遠看見一路跟著他靈柩來到殯儀館,正要相偕離去的長
濱和關山。關山似乎看見顒衍,還伸高拿著手帕的手,對他大力揮了揮。
遊樂園、燒烤、和女生約會、普通大學生的生活……吉安得承認,雖然有點占室友便
宜的意味,但比起向富里學長他們復仇,這毋寧是更吸引他的提議。
他吞了口涎沫,轉身看著顒衍。
「那……我該怎麼做?要怎麼跟你交換……呃,元神?」
顒衍又低下頭,「方法有很多,只要人體竅穴所在之處,都可以傳遞元神。但你沒有
修行過,有個最簡便的方法……」
「什、什麼方法?」
吉安發現顒衍朝自己走近,動作忸怩中帶著某種決心。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
的後腦被顒衍攬住,讓他無法輕易往後逃躲。而眼前的室友掂起足尖,那張端正的臉蛋瞬
間放到最大。
「顒……」
吉安還來不及多說什麼,輕暖柔軟的觸感碰上他的唇瓣。
吉安只看見眼前一片白光,室友便從他的視線裡消失無蹤了。
三十四、
「阿——衍!這裡!這裡這裡!」
關山伸高右手,朝著廣場那一端的男性大力揮手。
長濱就站在她身側,兩個人都十分惹人注目。關山穿著一襲暗紅色的洋裝,腰間綁著
青春洋溢的蝴蝶結,裙子只到大腿一半,露出白皙修長的腿型來,頭髮則綁成高馬尾,整
個人散發出少女般炫目的生命力。
一旁的長濱則像在學校裡那樣穿著曳地的長裙,上身是典雅的蕾絲薄衫。耳上還掛了
珍珠耳環,夏日太陽熾熱地照在兩個女孩身上,長濱為此還撐了把陽傘,嫻靜地站在好友
身側,對著遠方的男性露出帶著羞赧的微笑。
周圍路人明顯都對這兩個女孩投以關注的目光。而更受到注目的,是明顯前來和這兩
個女孩會合的男人。
吉安遠遠就看到像兩朵盛開花朵般的關山和長濱,他一臉惶恐地靠近女孩身後的國父
塑像,明顯感受到周圍其他男性羨慕嫉妒恨的光波。
他不禁頭皮發麻,昨天晚上顒衍把他的元神收竅後,吉安短暫昏迷了一陣子。
再睜開眼睛來時,吉安發現自己置身於男一宿內,還躺在顒衍的床位上。而他的枕邊
整整齊齊疊著屬於顒衍的西裝襯衫,顒衍的手機就擱在西裝上頭。
吉安從床上驚坐起,屬於活人肉體紮實的觸感讓他頓了一下。棉被蓋在身上的柔軟、
太陽曬進窗口的熱力、還有足趾接觸到床尾鐵柱時,那種冰冷得令人機伶一顫的溫度,讓
吉安不禁感慨,活著果然還是不同的。
他怯懦地動了動手指,又轉了轉脖子,本來以為鬼上身應該多少會有點違和感,沒想
到完全適應良好。
他輕觸自己的心臟,發覺有輕微的抽痛感。他想起之前顒衍說過的,心臟動過手術的
事情,但活過來的興奮和喜悅,足以讓吉安忽略這些微小的不適。
他抱著水盆,衝到男宿的公用澡堂。男宿在他纏上顒衍期間已經被他摸熟了,他連顒
衍把牙刷放在哪裡都知道。
路上還碰到其他寢的學長,學長看見發足奔跑的吉安,似乎嚇了一跳。特別是吉安當
時還裸著上半身,下半身只穿了件四角褲。
「阿衍?你要去哪?今天不是放假嗎?」學長問道,注視著吉安的臉。
「我要去約會!」
吉安大聲宣告著,也不等學長有所回應,逕自衝進了浴室裡。
他在鏡前端詳自己的臉。顒衍的那張臉就算換個視角,也還是俊俏得令人妒嫉,吉安
趴在洗臉台前,怔怔地端詳良久,想起顒衍最後那個吻,不禁耳根發熱。
雖說是為了收他的竅,但和男人接吻,吉安還是頭一回。和初中時那個吻比較起來,
竟更令吉安臉紅心跳,吉安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忍不住捏了一下屬於顒衍的臉蛋。「痛……!」他忙鬆開手,發覺蒼白的皮膚泛起
紅痕。
這是活著才有的痛覺,吉安確認著。
他從水盆裡拿了屬於顒衍的刮鬍刀,仔細把鬍子刮了個乾淨。他望了眼淋浴間,又低
頭瞧了下只穿著內褲的下半身,微一咬牙,終究還是脫下褲子,沖澡時吉安即使再怎麼克
制自己,還是無法不去端詳那個不屬於自己的器官。
上次在澡間雖然有匆匆瞥過一眼,但畢竟視角不同,而且當時他關注的是顒衍胸口的
傷口,對胯下的東西倒沒那麼在意。
那東西很安靜,尺寸不大、泛著可愛的粉色,感覺沒經過什麼人事。
吉安聽說過男人的那話兒多少會反應性格,不知道那傢夥嘗過女人的滋味沒有,吉安
難掩壞心地想著。
他懷著強烈的罪惡感,伸手彈了自己的下體一下,輕微的刺痛感夾帶莫名的快感,隨
著神經傳導上腦門來,讓吉安頓時有種身為男人真好的感覺。
他花了半個鐘頭把自己全身弄乾淨,穿上顒衍替他準備好的西裝襯衫,站在鏡前梳理
好頭髮。打開顒衍的手機一看,竟已快到集合時間,吉安只得匆匆出門,他發現顒衍連皮
夾都貼心地替他放在長褲裡。
會合的地點就在學校附近的商圈。這天正值週六假日,街上到處都是成群成雙的大學
生。
吉安穿梭在這些人之間,他起先走得極慢,好像剛學會走路的嬰兒般,連被太陽晒得
滾燙的柏油路,都像是初次接觸一樣,令他覺得新鮮而畏懼。
他抬起頭,今天的天氣好到不行,天空幾乎一片雲也沒有。幾隻麻雀在遠方的電線桿
降落,又被推車過街的胡椒餅小販驚得整群飛起。
吉安仰頭看著,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情,他沿著人行道走了一段,開始小跑,然後是
跨步跑,最後沿著商店街旁的人行道狂奔起來。
他用盡力氣跑著,感受足趾踏在紅磚道上的反饋,感受自己肺部渴求氧氣的吐息,後
頸沁出的汗水濡溼了襯衫,吉安索性脫出西裝外套,他一邊狂奔,一邊揮舞著手上的外套
。
「我還活著!」
吉安邊跑邊大聲宣告。
「我還活著——!喲呼!哈哈!」
路人全都回頭看他,不少好像還是教大的學生。但吉安一點也不在乎,他大叫大嚷,
不顧旁人的目光大聲嘶吼。像是要把所有的生命力都用盡似的,一直跑到兩腿酸了,他才
大笑著在一棵樹下停下。
他在公園的飲水機旁喝了水,感受冰涼的清水滑過喉間的滋味,粗喘著息。
他發覺自己眼眶漲紅,耳根熱得發燙,用飲水機的水洗了下臉,冷水的冰涼多少平復
他的情緒,這才走到和關山他們的會合點。
「抱歉……我來遲了嗎?」
吉安邊走近邊摸了下頭。他梳理了下因為狂奔而紊亂的頭髮,但關山她們看起來一點
也不在乎,關山主動地拉過他的手,迷你裙下的長腿晃過吉安眼下。
「不會,我和小濱也才剛到,走吧,我們出發吧!」
他們上了公車,一路坐到遊樂園育樂中心附近的站牌下車。吉安替關山他們排隊買了
票,假日遊客不少,不少人是攜家帶眷前來,但情侶也有不少。
「先玩什麼好?雲霄飛車?咖啡杯?啊,我好久沒坐海盜船了。」
關山顯得相當興奮,一進門就往看在吉安眼裡十分驚悚的軌道前進。
「呃……可以先從旋轉木馬開始嗎?」吉安問。
「蛤?都幾歲了還坐旋轉木馬,哈哈,難道阿衍你怕雲霄飛車嗎?」
關山和長濱都笑起來,吉安老臉微紅。為了不丟顒衍的面子,吉安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怪就怪他小時候身體孱弱,根本沒什麼機會像一般孩子一樣被父母帶出去玩,也因此遊
樂園還真的沒去過幾次。
這兩個女孩子如她想像的大膽得驚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時代變了,以前初中時吉安交
往的女友,看見蟑螂都還會尖叫著躲到她身後的。
但長濱和關山至少坐了三次雲霄飛車,還都挑第一排坐,就連進去鬼屋,在吉安的想
像裡,應該是要女生抱緊他的手臂,邊尖叫邊伏到他胸膛上的。
但實情卻是兩個大女孩一人一邊,拉著吉安的手,強迫渾身發抖的吉安往下一關前進
。
「快到了,出口就在前面了!阿衍,加油!」
關山還替他打氣,讓吉安羞得想把自己再埋回後山那個屍坑裡去。
好不容易結束所有刺激項目,吉安總算獲得稍事休息的恩賜。兩個女孩買了熱狗和果
汁當午餐,坐在海盜船下的用餐區,三個人邊聊邊吃午餐。
「沒想到阿衍這麼沒用呢。」關山笑著說道,吉安心底至少對室友說了一百次抱歉。
但關山歪了下頭,又說:「不過,這樣就說得通了,因為之前和阿衍傳簡訊時,和實際和
阿衍相處起來,總覺得有違和感。」
吉安心驚了一下,「違和感……?」
「嗯……怎麼說呢,可能文字和說話本來就會有點不一樣吧?之前我們不是和阿衍你
交換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簡訊嗎?簡訊聊起來,阿衍很像是對自己有點沒信心,想法很直接
、有點遲鈍,甚至有時候有點小小的壞心眼。就像阿衍今天這樣子。」
關山思索似地說著。
「但是和阿衍你實際相處之後,卻覺得阿衍其實心思很細密,細密但是又很溫柔,什
麼事情都不會直接說出來,但其實心底偷偷都在為別人著想。」
關山笑起來,吉安愣在那裡。
「這樣的阿衍……讓我有點迷上了呢,哈哈哈。」
吉安怔了怔,關山用手托著頰,視線沒有和他對上。吉安不確定他剛剛是不是代替室
友被女生告白了,但他不得不承認,女孩子敏銳起來真是可畏可怖。
「我開玩笑的啦,像阿衍這樣的帥哥,應該早就有交往的對象了吧?沒關係喔,我喜
歡阿衍,也想跟阿衍當好朋友。」
大概是誤解了吉安的反應,關山忙換了輕鬆的語調說道。吉安吶吶地沒有說話,心底
為眼前的女孩都默默致哀了一下,如果她知道自己在心怡的對象被奪舍的情況下告白,不
知道會作何感想。
「走吧,我們還有一半沒有玩呢,再接再厲!」關山興致十足地跳起身。
三個人一直玩到夕陽西下,才從遊樂園離開。長濱說她先訂好了知名的火鍋燒烤兩吃
店,時間差不多了,關山才同意從遊樂園撤離。
晚餐的地點就在遊樂園附近,三個人便商量徒步走過去。關山在前面領路,長濱和吉
安走在後頭。
吉安看了打扮得氣質出眾的長濱一眼,這女孩今天十分安靜,她的長髮盤了起來,顯
得比當初見面時成熟許多。
長濱似乎發現吉安在看她,她一步往前,和吉安並肩而行。
「我昨天,順道去看了富里學長。」
三十五、
吉安有點意外,許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吉安發現自己還是有點柢觸的,對於這個間
接害死自己的人。
「學長他……精神還是很不好。我問過富里學長的媽媽,他說學長一直在作噩夢,說
他沒有要殺人,有時還會忽然衝出病房外,說有鬼要追殺他。」
長濱的神情看來有些憔悴。
「富里學長……是我的直屬學長,我來這邊唸書前就聽說過他了。報到之前,他還有
打電話到我家裡,問我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情,大家都說學長很風流,很會騙女孩子
,學校裡也有很多學長的流言。」
「但我因為爸爸的關係,常常會到學務處去,學長其實是個認真的人,他對自己的要
求很高,所以他希望能夠照顧到身邊每個人,他不想讓任何人對他失望。所以才會有人覺
得他見異思遷。」
長濱深吸口氣,吉安默默地沒說話,只因長濱的描述,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福隆學長高中的事……我也聽小關說了。學長會一直無法拒絕福隆學長,也是因為
這個原因,他不擅長拒絕別人,他一直認為,福隆學長會糾纏他,應該有他自己的理由,
學長希望理解那個理由後,再去拒絕福隆學長。」
「但是就因為富里學長這樣的溫柔……最後變成這個樣子。是我不好,我應該早一點
……更直接一點介入這件事的,這樣說不定來得及救學長。」
吉安看長濱緊握著雙手,單薄的肩膀微微發著抖。依據顒衍的推測,長濱因為隱約察
覺富里受到福隆威脅的事,也察覺新生失蹤的事,或許和福隆學長有關。
但因為不確定,長濱遲遲無法下定決心告發福隆學長,才採取那種迂迴裝神弄鬼的方
式。他看著長濱那一頭美麗的長髮,想起宿舍門口那些散落的髮絲,似乎可以感受到長濱
當初內心的煎熬。
「就像學長無法滿足所有人的期望一樣,妳也不可能每個人都救得了啊。」
吉安脫口而出。長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吉安也很意外自己能講出這番話,肯定是被
那個山上下來的天師影響了。
他看見長濱微笑起來。彷彿要消解什麼似的,長濱仰起了頭,看著一碧如洗的晴空。
「你應該……不是阿衍吧?」她忽然問道,把吉安嚇得差點跳起來。
「妳、妳、妳、妳說什麼?」吉安結巴起來。
長濱笑起來,這回是開懷的笑法。「你別小看女孩子,女孩子直覺可是很敏銳的。不
過沒關係,如果阿衍選擇讓你裝成他,一定有他的理由吧,而且我並不討厭你,只是事後
記得跟小關好好解釋清楚就是了。」
前頭的關山似乎終於找到餐廳,回過頭來喚他們兩個,長濱便忽然牽起他的手。
「快走吧!吃完飯,我還想跟你們去唱歌呢!」
吉安忐忑的心很快被美食和女孩子的笑鬧聲撫平,那間火烤兩吃店非常美味,吉安還
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餐廳經營模式,長濱和關山的食量也令人瞠目結舌,明明兩人都瘦得跟
鬼一樣,卻都拿了有吉安上半身這麼高的肉片和能吃上一年份的冰淇淋。
吃玩燒烤夕陽已沉,但關山卻說她訂好卡拉OK的包廂了。
吉安吃飽喝足,腦袋處於暈陶陶的狀態,沒多想什麼便點頭答應,被兩個女孩子拉著
往卡拉OK店續攤。
卡拉OK店在鬧區的街角,走過人行道時,吉安隱約瞥見商店街內的巷子內,似乎有個
東西在盯著他瞧。
吉安吃了一驚,他被關山拉著手,沒法停下腳步,但他多少還是看得清對方的輪廓。
那東西不像人類,外觀看起來有點像狗,但以流浪狗而言又太大隻,大約有三分之二
個吉安那麼高。重點是眼睛是血紅色的,在夕陽沉沒後的黑暗裡泛著幽暗的光。
吉安吃了一驚,那隻大狗似乎發現吉安注意到他,挺起身軀,吉安看他身上毛髮豎直
,竟像是鋼釘一般硬挺。
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恐懼像隻大手一般攫住他的心臟,讓他無法呼吸。
「阿衍?」關山注意到他的異狀,轉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吉安發覺自己手心出汗,腳脛微微發抖。這些日子以來,吉安雖然看過各種千奇百怪
的生物,但面對眼前這隻大狗,吉安直覺地感知到危險,那是一種源自生物本能的直覺。
「怎麼了,阿衍,忽然臉色這麼蒼白?」
長濱也湊過來問,擋到吉安身前。吉安這才從那種被淹沒的恐懼中清醒過來。
他眨了下眼,再往人行道上一看,大狗已經不在了。
夕陽已經完全沉落地平線,街道華燈初上,許多夜裡的店舖開門迎客,不少下班的上
班族成群結隊地穿梭在商店與巷弄間,遠方有群OL邊談笑邊經過吉安身側。
吉安握緊了被冷汗濡濕的手心。他胸口心臟還在砰砰亂跳,些微的疼痛感還殘存在他
的感官裡,從心口一路流淌過全身,傳遞到太陽穴的位置。
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眼前的視界因而變得模糊,變得虛幻而不實。
吉安驀地抬起頭來。「我得回去了。」
關山和長濱都同時吃了一驚。「什麼?」
關山一臉訝異,「咦?為什麼這麼突然?不是說好還要去唱歌的嗎?我還想說我們可
以晚一點開始唱,那家店夜唱很便宜的,宵夜也很好吃。」
她走過來拉住吉安的手臂,吉安卻搖了搖頭。
「抱歉,我……還有很重要的事,非回去不可,如果現在不回去的話,我會後悔一輩
子的。」
長濱和關山都露出可惜的表情。但長濱很快開口,「既然是重要的事,那就沒辦法了
。下次有機會再出來玩吧,很期待聽阿衍唱歌呢。」
關山也瞭解地點點頭。
「對啊,反正之後都還會見面,我們還有四年的時間呢!」她笑靨如花。
吉安聞言微微顫了下。但他很快平復下心情,他看了眼關山,又望了眼一旁的長濱,
深深吸了口氣。
「謝謝妳們,能夠像這樣跟妳們出來玩,能夠認識妳們兩個……真的很開心,太開心
了,這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
吉安眼眶溼潤,只能仰起頭來望著天空。兩個女孩子都一臉詫異,關山忍不住笑起來
,拍了吉安的肩頭一下。
「我也很開心啊,阿衍你是怎麼了?忽然這麼正經,嚇到我了。」
長濱凝視著他的眉眼,好像要從中看出什麼端倪。但最終只是伸出了手。
「我也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她頓了一下,又說:「……保重。」
吉安吸了下鼻子,慎重地點了下頭,終於轉身奔離商店街頭。
兩個女孩子目送著他的背影,良久沒有挪動腳步。
「小關,我得告訴妳一件事,剛剛那個……」
長濱剛才開口,關山便抹了下鼻子。「我知道。他不是阿衍,對吧?」
長濱頗感驚訝,她轉頭看著好友。只見關山伸高雙手,在夜空下伸了個懶腰,神色十
分輕鬆。
「不過這樣才好,表示我還有告白的機會。好,再接再厲吧!還有三年半!一定要拿
下顒衍同學!Fight!」
吉安發足狂奔。
天色越來越暗,他一路跑離商店街,也不坐公車了,發足狂奔到和顒衍分離的殯儀館
前。卻發現那裡空無一人,火化儀式已經結束,他看見遠遠有個僧侶捧著像骨灰罈一類的
事物,正要往佛堂的方向去。
吉安心臟狂跳,他不自禁地叫起來:「顒衍!」
他喚著室友的名字,在每個角落找尋他的身影。
「衍,顒衍!我回來了,我來把你的身體還給你了!快出來,顒衍!」
但吉安找遍了殯儀館上下,連廁所都翻過了,還是找不到顒衍的身影。
他腦中亂成一團,室友在把身體交給他之前,對他說的那番話猶言在耳:
『你有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如果超過那個時間,我的魂鍊斷絕,可能就無法回到原本
的身體裡。』
『這稱作『奪舍』,你會成為這具身體的新主人。』
『而我,會成為無主的孤魂,魂飛魄散。』
吉安咬住牙,他不肯放棄,他看了追隨自己骨灰罈進入佛堂的父母一眼,轉身往另一
頭奔去。
吉安回到大學校園,時間已是夜幕低垂時分,學校幾乎沒什麼學生在活動。吉安幾乎
是用飛奔的進了校門,他直覺地就往男宿方向跑。
時值假日,宿舍裡沒留幾個人。走廊上都是空的,吉安打開他們同寢的男一間,裡頭
一個人也沒有,早上吉安掀起的棉被還維持原樣,看起來不像有人來過的跡象。
吉安還不肯放棄,他在男宿裡逡巡,闖進每間男生宿舍裡,還意外目擊了不少不堪入
目的場景。
他甚至闖進廁所裡,連樓梯間都找遍了,但到處都找不到他那神秘室友的芳蹤。
吉安心裡越發恐懼。是他的錯嗎?他回來的太晚,所以顒衍魂飛魄散了?
他佔據了顒衍的身體……?
吉安想起剛才在商店街看見的那隻恐怖大狗。以前看電影還是小說,都說地獄的門口
有養三頭犬,三頭犬會在人死的時候,審核那個人生前善惡,如果是最無可逭惡人就一口
吞掉。如果是還有因果可計算的,才會放行讓他進入陰間大門。
雖然那隻大狗只有一顆頭,但吉安覺得那隻狗彷彿看透了他,看透他的自私和怯懦,
看透他壓根不甘心去死的心情。
那眼神就像在譴責他。顒衍是基於多大的信任,才願意把身體讓出去,吉安無法想像
。但他卻自私自利地辜負了那些信任。
他雙目通紅,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裡遊走,幾個準備出去夜衝的學生,騎著機車在校門
口聚集,幾個女孩子正在另一頭抽鑰匙。
吉安卻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他看著遠方升起、卻被烏雲遮蔽了月光,忽然心裡有個
靈感。
他忍著些微抗拒的心情,往河堤的方向跑去。記得來這所學校第一天時,他就是這樣
提著行李,沿著通往河岸的小路,以為自己即將展開四年的大學生涯,興沖沖地想去看個
風景。
自此,一去不返。
吉安依著記憶,爬上青蔥的河堤坡道。
他站到河堤稜線的車路上,從上往下俯瞰著,但這裡實在太黑,雖說他的事情發生後
,每個幾公尺就設了路燈,但光線還是太過微弱。
吉安沿著車路奔跑,眼睛不住往岸坡的方向搜尋,口裡也不自覺喊出聲。
「衍……!」
他叫著室友的名字,一聲響似一聲。
「顒衍……阿衍!快點出來!求求你快點回來!我不要你的身體……我不能就這樣拿
走你的身體啊……!」
吉安幾乎要聲嘶力竭了。他雙腳一軟,跪倒在潮溼的坡道上。
「只有我留下來,你不見了,我不要這樣子,這樣子一點都不好……阿衍,求求你快
回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好好的活著,好好待在我身邊啊……衍……」
吉安嗓音沙啞,整個人伏倒在草地上。整夜的苦苦追尋讓他精神疲乏,也無暇思索自
己說些什麼了。
「……活著還是比較好的,對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了吉安。他幾乎是從草皮上跳起來,發現他面前的河岸不知何時
坐了個人,他抱著雙膝,安靜地坐在斜坡上,彷彿在欣賞遠方城市的燈火。
那人的身影有些淡泊,但吉安還是馬上認出來了。
「顒衍!」
吉安用尖叫的聲音喊著。顒衍鬆開抱膝的手,正要說些什麼,但吉安整個人朝他撲了
過去,摟住他的脖頸,將他撲倒在草地上。
「顒衍……是你!是你!你還在……!啊啊啊!你沒有消失!還在!」
他像搶超市特價商品般緊抓著顒衍。顒衍似乎也被他突如其來的激動給嚇著,他望著
吉安臉上神情,半晌竟輕輕笑了聲,吉安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笑。
「……看著自己的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真是個新鮮的體驗。」
顒衍的嗓音有些微弱。吉安還不肯放開他,顒衍在草地上坐直起來,他就抓著他的後
頸,整個人騎在他身上,彷彿害怕一鬆手,眼前這個淡得出奇的身影就要化成輕煙不見了
。
「快,顒衍!你不是說上身只能維持二十四小時嗎?現在時間早過了,你快點跟我換
回來,我要怎麼做?要我主動親你嗎?」
吉安猴急地問道,他抓著顒衍的後腦,側首就要吻上室友的唇。
顒衍卻推開了他,凝視著他的眼睛。
「這樣就好了嗎……?」他問道。
吉安一臉不明所以,顒衍輕輕掙開他的擁抱,語氣平靜。
「換魂雖然很難超過一日,但我的身體十分特殊,體內有種可以儲藏魂魄的東西,你
就把它當成道教的『金丹』來理解就行了。」
「如果把我的魂魄藏到金丹裡,你仍然可以擁有那個身體,我也不會因此消失,你可
以用我的身體在陽世存活下來。」
吉安愣住了,顒衍的提議,是他這個平凡人從未想過的事情。
他回想起今天一日的種種,讓人嚇破膽的雲霄飛車、喧鬧繁華的城市街頭、女孩手心
柔軟的汗水、烤肉竄進鼻腔裡的香氣、火鍋湯液滑過咽喉的溫暖、風撫過耳際的清涼感、
太陽的熱力、花草的清香、河水的濤聲……
這些全都得活著,才能夠體驗得到。
他不是不眷戀活人的滋味。如果不是今天這樣玩下來,吉安幾乎就要不記得,活著是
什麼樣的感覺。但室友的體貼,讓他重新理解到活著有多麼美好。
他想要活著,他從來都不想死。
但是當他在殯儀館前,赫然失了顒衍蹤影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一件事。
這是在他過去十九年人生中,也從未體驗過、也從未領略過的心情。而這分心情超越
了他想活下去的慾望,超越了眼前即將到來、對於死亡的懼怕。
吉安摸摸自己還在發疼的心口,胸中忽然一片光風霽月。
「不。」
吉安搖了搖頭,語氣十分堅定。
「我想把身體還給你,衍。然後像常人一樣死去。」
他回望著顒衍,就像當初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樣。
「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請託,請幫助我結束我的生命,顒衍。」
顒衍深吸了口氣,吉安覺得他的表情,像是早已有所悟,卻又有幾分出乎意料。
「……我明白了。」最終他說。
顒衍這次沒有吻他。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另一手在掌心不知道虛寫了什麼。吉安看他
牽起了自己的手掌,與自己掌心相對。
吉安感覺到他的體溫,和顒衍輕得幾乎感受不到重量的掌心交疊,流淌進對方的體內
。吉安輕輕閉上眼睛,感覺白光從眼前掠過,身體像是沉進一片柔軟的棉被中,有人將他
張臂納入懷抱,又緩緩鬆開。
他睜開眼睛,看見顒衍蒼白的身體躺在河岸青草地上。
他聽見顒衍微微呻吟了聲,扶著腦袋爬了起來。吉安看他第一時按住肚子。
「你還真是……吃了不少啊。」顒衍忍不住說,讓吉安輕輕笑了起來。
「只有一天的時間,當然要充份利用了。對了,你明天應該會肌肉酸痛,誰叫你躲躲
著不讓我找到,我這輩子還沒跑得這麼快過。」
吉安笑著說。他看顒衍回頭凝望著他,兩個人同時安靜下來。
「……謝謝你。」吉安伸出手,看見自己的掌心略顯淡泊,「顒衍。」
吉安聽見身後傳來狗叫聲,他對狗有心裡陰影,回頭一看才發現是尼諾。在上身期間
,他又回到了「另一邊」,也因此看不見尼諾的存在,尼諾看來十分焦急的樣子,跑上來
舔他的掌心。
「乖孩子,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我就過去陪你了。」吉安安撫著牠。
顒衍從河堤上站起身來,走近他和尼諾,伸手往西裝外套內一摸。
「你的父母給了我這個東西,告別式的時候,他說要送給我。但既然你在這裡,我想
還是還給你比較好。」
顒衍攤開掌心,吉安看見那個他從小到大,一直戴在身上的平安符。
他的屍體被挖出來時,吉安有看到它掛在自己脖子上,卻沒想到這個護符保佑了自己
這些年,最終還是功敗垂成。
他知道父母對這個平安符相當在意,竟就這樣送給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天師,只因為他
自稱是兒子的朋友。吉安不禁感嘆人帥真好,顒衍就是他娘會喜歡的那個型。
「這個『平安符』……相當特別。」
顒衍說道,「說是平安符,不如說是一種屏障,他把你保護在某個術場……某種類似
高牆之類的東西裡,讓那些來向你索命的妖異之物無法接近你。同時也改變你的機運,讓
你能夠平安活下來。」
吉安想起了那個夢,他忽然明白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什麼了。那個天師,那個神秘
而漂亮的男人,雖然記憶已然模糊,吉安還是能夠憑感覺辨認出來。
「是你嗎……?」
吉安抓緊顒衍遞給他的平安符。
「當初在廟裡的那個人,難不成是你嗎,顒衍?呃……可是這樣也不對啊,我十九歲
、你應該也是十九歲,但是那個人在我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看起來二十幾歲了,唔,難不成
……」
「……那個人不是我。」
顒衍一句否定吉安的猜測。他看著吉安手上的平安符,語調帶著某種傷感。
「但那是個與我頗有淵緣之人,我當時看見你戴著它,就知道是那個人讓你活下來的
。可惜他只護得你這十年,沒能再讓你多延些性命,天意難測。」
吉安既意外,又有種莫名的傷感。當初在淋浴間,顒衍看見那護符的表情,吉安終於
能夠理解一二。
也或許是因為知道他是受故人所保護,顒衍才會任由自己這個鬼接近他、近而提供許
多協助吧?
而吉安也覺得感慨,沒想到他父母用盡心機,才讓他多活了區區十年,最終還是敵不
過他的天命。或許他在世人眼裡,只是太衰才遇上兩個學長的情感糾葛,死於誤殺。但或
許冥冥之中,早已萬事註定。
「……我真的,命中該死嗎?」吉安忍不住問。
吉安看顒衍鬆開平安符,往後退了兩步。吉安感覺到平安符的重量越來越沉,他的手
竟握不住那個小小的東西。
他低頭一看,不單是他的手,他的雙足,他飄在風中的髮絲,竟不知何時淡的幾乎無
法目視。他甚至可以透過他的掌心,看見曾經令他絕命於此的青草河堤。
吉安頓時心裡有數,他抬起頭,與顒衍視線相對。
「命中該死的人,是我才對。」
顒衍語出驚人,他抿了下唇,伸手似乎想觸碰吉安的身體,但最終還是收了回去,吉
安見他微微苦笑起來。
「然而我卻活到了現在……所謂天意,又有誰能夠摸得透呢?」
吉安覺得手裡的平安符越來越沉,顒衍的眼眶漲紅,始終克制自己停在原地。身後傳
來尼諾關心的吠聲,吉安主動踏前一步,儘管他已感受不到地面的實感。
「我很感謝他……!」
吉安叫道,他得用盡力氣,才能發出聲音。
「如果你有天見到他,請幫我跟他說!雖然只有十年,但這十年我過得很愉快。多虧
他,我才能體會到重要的事……也才能遇見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顒衍怔了怔,吉安捏緊手裡的平安符,但平安符重得不受他控制。他貼上顒衍的身體
,卻早已感受不到室友屬於的溫度。
「還有,我得告訴你,顒衍。如果你以後遇見了喜歡的人,有什麼人是你想跟他永遠
在一起的,一定要記住一件事……」
顒衍沒能把吉安的話聽完。
吉安的身軀停在顒衍面前,他的唇就靠在顒衍的鼻前一吋,卻永遠無法再往前一步了
。
三十六、尾聲
顒衍感受到河岸的清風撫過,彷彿將室友殘存的氣息也跟著帶走。
啪答一聲,顒衍低頭一看,平安符落在地上,乾淨的像是不曾有人配戴過他一樣。
顒衍站在夜幕低垂河岸上,沉默良久。他俯下身,拾起那個平安符,望著河岸那頭出
了一會兒神,直到聽見身後草地的碎裂聲。
「你來做什麼……?」
顒衍的嗓音瞬間低沉,帶著方才殘留的沙啞。
河岸那頭的黑夜彷彿被撕裂般,有個巨大的身影接近顒衍身後。他的雙目赤紅,渾身
長滿黑色的長毛,乍看之下像是隻大狗,卻比一般流浪狗體型大得多。正是吉安在商店街
時目擊的那隻地獄黑犬。
「我教過你這麼多,應該有告誡過你,不能隨便把自己的靈元讓出去,無論對方是你
多信任的人。」
大狗竟然開口說了人話,牠緩步走到路燈照射的範圍內,身形更加清晰,只見狗的黑
毛虯結,質感如鋼釘般銳利,兩隻眼像是蘸了血一樣,光瞪視就令人渾身戰慄。
但顒衍卻一點恐懼的感覺也沒有,他掩飾些微的心緒動搖,把頭別開。
「我要怎麼對待我的朋友,是我的事。我應該也告訴過你,不需要你來干涉我的大學
生活。」
「那是在你能保證你自己平安無事的前題下。」
大狗噴了下鼻息,口氣像是長輩在教訓小孩。
「居然讓一個枉死的鬼上你的身?你在想些什麼,小衍?好在我給你下過護心咒,你
的魂魄一移轉我就知道了,我本來還以為你被惡鬼附身,趕忙從山上下來,結果看到一個
不認識的人類渾小子,用你的身體在跟雌性卿卿我我,一次還兩個。」
大狗像是相當不以為然似的,鼻尖吐著黑氣。
「你用的方法跟獻祭無異,連把自己的魂魄藏在精守裡監視他也沒有。如果他不還給
你怎麼辦?如果他蓄意奪你的舍,你打算怎麼辦!?」
顒衍沒有答話,只是捏緊手上的平安符。大狗張大眼睛瞪著他:
「……還是這是你故意的?即使他奪舍也沒關係?你想把自己的身體讓給那個枉死鬼
?」
「我的身體不重要。」
顒衍淡淡地開口。
「就算沒有了肉體,只要那個『東西』存在,你就可以隨時把他拿回去。除此之外我
要怎麼用我的身體,那是我的自由,想必你也不在乎。」
「我當然在乎!」
大狗似乎被激起了怒意,他一躍而起,將顒衍壓倒在草地上,用尖銳的爪子扒開他胸
口的襯衫釦子,露出那個碗口大小的傷疤來。
「你自己想想,你這條命花了多少心血救活的,你現在這裡的心臟是誰的?你是承受
多少人的期望,才好好活在這個世上的,啊,小衍?」
顒衍臉色微顯蒼白,在大狗提及「心臟是誰的」的時候。他伸手推開大狗,大狗也沒
有再逼迫他的意思,只是遠遠瞪視著他,顒衍雙手抱著胸,縮緊了身體。
「我知道他……我知道吉安不會這麼做,他是爸爸當年願意出手拯救的人。如果今天
在這裡的是父親……我想我爸他,也會做一樣的選擇。」
顒衍的話讓大狗氣息一窒,特別在提到某個人的時候。
「而且他……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能力,原來也可以幫助別人,以前我在
山裡的時候,我只覺得我爸遺留給我的東西沒什麼用,只會帶給人不幸。但是吉安讓我知
道,原來這世上有這麼多……只有那些能力才能夠救得了的人。」
顒衍握緊手裡的平安符。
「伸手救眼前的人——這是吉安教會我的道理,上天既然給了我那些能力,我就不想
它白白浪費掉,可能還有很多像吉安一樣的人,他們需要我。」
只見大狗雙目發紅,似乎被顒衍的話挑起某種情緒。顒衍看他瞪視著自己良久,眼中
流轉過許多類似回憶的事物。
「……隨便你。」
半晌大狗像是放棄一切似的,連黑毛也冗垂下來。
「不管是你和那個人,都令人無法理解。」
大狗又說了一句,轉身往河岸那頭走去。顒衍一瞬間像是想要追上去,但又緩下腳步
。巨大的身影沒有停下腳步,轉瞬消融在黑暗裡。
「我會照顧好自己!」
顒衍深吸了口氣,掩飾語氣中的沙啞。
「你不必擔心我,安心回去吧……尚融。」
顒衍望著大狗消失的那一頭出神良久。他低頭看了眼手上的平安符,將它掛在自己脖
子上,讓平安符疊在傷痕累累的心口上。
顒衍就這樣戴著平安符,轉過身,往大狗相反的方向離開。
河岸那頭泛起微光,竟已曙光初露了。
—夜間教育 全文完—
謝謝大家收看和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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