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萬籟俱寂,該是所有生物沉眠的時刻,市立醫院後山的焚屍場卻獨自喧
囂,雖然點綴會場的不是七彩霓虹燈而是閃爍不停的白色燈籠,大夥兒揮著環保蠟
燭,跟著台上扭腰擺臀的歌手搖擺歡呼,倒也熱鬧非凡。
吳伯後來又來找段承霖,說大夥兒為了慶祝他第十五次投胎,辦了好幾桌,肖
連欸是主角怎麼可以不到?不到就是不給他們面子,最終他心軟受不了老人家一哭
二鬧三耍賴,半拖半拉地被帶到演唱會場。
「來來來,肖連欸,多吃一點、多喝一點,今天不醉不歸啊!」
吳伯笑嘻嘻地湊過來,手上酒瓶一斜,金黃色酒水就要往段承霖杯裡倒,後者
趕緊將杯子移開,吳伯惋惜地彈了下舌。
「難得狐狸小姐幫咱們準備這麼豐盛的酒菜,小子好歹賞點臉。」
老張趁小伙子還在跟老吳討價還價,把自己喝剩下的啤酒全給進小杯,段承霖
無言地看著興沖沖的老張。
他實在不想碰這裡的任何吃食,畢竟曾經在狂歡過後見過大家口中的狐狸小姐
弄來的菜渣剩飯,全是些泥巴丸子、泥水、枯葉或樹枝,從那之後他就再也不參加
所謂的宴會,即便被強迫參與,也絕不碰那些看來可口的佳餚。
「老張,幹得好啊!肖連欸,喝啊,喝吧!」
「喝啦!乾杯!」
「乾杯!」
「呼答啦!」
吳伯對老張比了大姆指,接著不知道誰喊了句乾杯,附近的鬼們全順著鼓譟起
來,連台上的倩女三姐妹都拋來媚眼和飛吻,嬌滴滴地說官人若是一口氣喝完可以
得到她們的特別服務,此話一出,又響起「人帥真好」的羨慕聲,幾乎全場起鬨,
段承霖不好意思再拒絕,深吸一口氣,帶著壯士斷腕的心情,仰首一口飲盡,四周
歡聲雷動。
「肖連欸,這次要好好把握,不要再鬧彆扭啦!」
「就是啊,小子,看看這裡這麼多鬼,哪隻像你這麼走狗屎運?」
老張和吳伯一左一右,拍著段承霖的肩要他聽他們的勸,就算他現在能以魂身
守著家人,但萬一家人作古後早他一步轉生,或是他不小心魂飛魄散喪失再聚首的
可能性,豈不得不償失?
段承霖知道兩位老人家是替他著想,但他心裡除了不想太早離開家人,還有另
一個盤算。
「吳伯,有沒有那種……讓別人替自己去投胎的事啊?」
段承霖聽說吳伯生前在廟裡做事,對這種事應該比較熟悉。
「小子,你傻啦,老吳就是個神棍,他的話哪能信吶?」
「你才神棍,你全家都神棍,恁杯以前是在做廟公,黑白講。」
吳伯啐了一聲,糾正,再賞了老張一記白眼,接著打了個酒嗝,半睜眼看向段
承霖。
「肖連欸,你問這個要做啥啊?」
「就、就前幾天電視上在演,戲裡有人代替去投胎,所以好奇……是不是真的
有這種事?」
「甘系安內?」
「系、系啦!」
聽到吳伯操著標準的閩南語,段承霖也被感染,不由自主地用相同方言不流利
地回應,他有些忐忑地直盯面前老人家的臉,深怕被看出心虛,本以為趁酒酣耳熱
之際詢問比較不引人懷疑,可那名趴在桌上的老者明明應該已陷入迷離狀態,卻又
覺得對方在質疑的當下其實意識一片清明。
吳伯抬起頭對著段承霖哈了一口飽含酒精味的氣後倒回桌上,咬字不清地繼續
方才的問題。
「肖、肖連欸……聽、聽吳伯的勸,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嗝……
好好、好好投胎做人,要知道餒……若是……嗝……若是讓人頂你的名、佔去你轉
世的那個缺……你就、你就沒法度再投胎……真真正正會變成孤魂野鬼……災……
嘸……」
隨著聲音漸小,吳伯也慢慢睡去,老張叫了好多次也只聽到鼾聲,索性丟下好
友,繼續和其他鬼高歌。
演唱會一直持續到東方天空露出魚肚白,結束之後整個焚屍場躺滿了名副其實
的醉鬼,段承霖搖搖頭,決定讓他們睡到自然醒,反正鬼不會生病,就算吹整日的
涼風也不會有問題,看看窗外太陽昇起的角度,再過不久妹妹就會帶著女兒到醫院
,他得趕回去才行。
「把拔,這是慕慕在幼稚園畫的畫,題目是我的父親,你看很像你對不對?」
慕慕嘿嘿兩聲把自己的作品攤在緊閉雙眼的爸爸面前,一會後將畫捲起用橡皮
筋束好放到枕邊,然後在爸爸有些蒼白的頰邊落了個吻,剛回到病房的段承霖正巧
目睹這一幕,靈魂不禁一陣騷動。
「把拔,慕慕今天跟小圓吵架了,她說她馬麻說你已經死了,慕慕很生氣,慕
慕說你只是很累在睡覺,等不累了就會起來!」
小女孩嘟著小嘴,因為同學的母親亂說話而生氣,隨後又露出不安的表情,她
把爸爸微屈的手指扳平,將頭湊上掌心磨蹭,模仿以前那雙溫熱大手摸著自己的頭
的樣子。
「把拔,你怎麼睡這麼久呢?你會起來的,對不對?」
看著女兒寂寞的模樣,段承霖滿心不忍,他當然知道該為自己打算,但孩子殷
殷期盼,天下又有哪個當父親的捨得讓孩子失望?
「爸爸答應妳,爸爸很快就會醒的。」
段承霖輕聲承諾,更堅定了心裡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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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叩。
鞋跟踏在堅硬的石磚地上,發出急促的撞擊聲。
「文判官、文判官?文飾非,你在哪裡!」
伴隨著拉開嗓門的高喊,理所當然引起眾人側目,但大伙一見到來人,立刻對
眼前這位穿著大紅旗袍的女子彎腰鞠躬。
轉生殿的孟婆,每隻鬼都知道她脾氣不好,能避就避。
「嘖,又跑哪去摸魚?」
孟婆不耐煩地咂舌,後跟一踅,轉了半圈打算朝另外一個方向繼續找人,還沒
踏出腳步,就眼尖地發現躲在不遠處辦公桌後的影子,她快步過去,伸手拉起對方
後領,被當成小貓半拎起的少女眨眨大眼,尷尬地朝孟婆揮手打招呼。
「武判官,妳在這裡做什麼?」
「呃、吃點心?」
「不是才剛吃完午餐?又餓了?」
「我、我還在長大嘛!」
「都死幾百年了還在長大?」
孟婆沒好氣地用染了丹蔻的指甲對著武判官的額頭戳啊戳的,被攻擊的人也不
反抗,啃著手裡剩下的零食,一邊搖晃著頭。
戳累了,孟婆喘口大氣,雙手扠腰。
「文判官呢?」
提問一出口,讓正好灌了一大口水的武判官把水全部奉送辦公桌,桌上的文件
無一倖免,武判官拎起濕答答的報告,無聲哀嚎報告又得重寫一遍,接著將苦瓜臉
面對孟婆。
「我、我不知道阿文去哪。」
「妳當我新來的鬼,這麼好騙?」
「我真的不知道,他塞了一包麻花捲給我之後就溜了,沒告訴我他要去玉竹林。」
「……玉竹林?」
「啊。」
捕捉到關鍵字,孟婆挑起柳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武判官這才驚覺自己說
溜了嘴,趕緊用雙掌摀住嘴,可惜為時已晚。
「孟姐,妳找到阿文千萬別跟他說是我洩漏的,萬一他生氣下次不給我帶點心
回來就糟糕了!」
知道攔不住面前邁步疾走的紅旗袍女子,武判官只好退而求其次,說什麼也要
捍衛領取伴手禮的權益,一百七十八公分高的少女像隻被遺棄的大型犬跟在女子後
頭嗚鳴,孟婆卻把同事的哀求當做耳邊風,絲毫沒有替鬼隱瞞的打算,她越過寬廣
的辦公廳來到升降梯旁,準備去剛得到的情報地點逮人。
冥土幅員廣大、不見邊際,有山川、河流、花草樹木、風拂鳥鳴,但幾千年前
上下界大戰之後,這些都成了曾經,冥界的原居民隨著環境的變化逐漸減少,被上
界與人界視為汙濁而丟下來的靈魂與意念大量增加,幾乎佔滿整片冥土。
為了保障所剩不多的原居民們的居住權,十殿王在冥土西方建了一棟大樓,大
樓四周環繞了名為黃泉的寬廣大河,只有擁有居民證的舊鬼與讓鬼差帶著的新鬼才
能渡過黃泉進入大樓,而這棟大樓就是常人口中的地府。
地府一共建有四十層樓,其中地面三十層的一樓為接待廳,剩餘二十九樓分別
是住宿區、餐廳、地獄等各種設施,無論是永居民、暫居民還是鬼差,活動範圍都
只限於這三十樓,另外的地下十層,則是掌管地府的十殿王與其他鬼神的住宅,如
無通行證無法進入。
武判官口中的「玉竹林」位於地下第五層,離城隍邸偏遠而僻靜。
走出升降梯,為了不打草驚蛇,孟婆立刻放輕腳步,隨後又想到隨侍在文判官
身邊的那兩隻式神連十里外的對話都能一字不漏地重述,自己這麼做毫無意義,她
熟門熟路地來到竹林深處,果然看到某個男子趴在石桌上睡到口水都流出來。
孟婆對著在一邊玩著跳房子的兩隻式神比了噤聲的動作,拿出預備好的縛鬼繩
往那男子的脖子上套去。
「嗚啊——孟姐,妳饒了我吧!」
「誰讓你摸魚?敢做就要能承受後果!」
繩子一套上,男子立刻從石桌上跳起來,他無奈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孟婆則哼
哼兩聲,繩子仍握牢在手中。
「又是武子說溜嘴對吧?說吧,不惜擾我清夢所為何事?」
文判官不用想都知道出賣他的是誰,他撐著下巴,一臉睏倦地要孟婆說明來意
,紅衣女子卻是揚起手,一巴掌搧上同事的後腦杓,下手之重,毫不留情,文判官
捂著吃痛的頭哀嚎。
「下午要和十殿王開半年例會,你小子還真能忘得一乾二淨啊?」
「是今天嗎?」
聽到要和頂頭上司們開會,文判官驚恐地瞪大眼,連揉腦袋的動作都停下。
「你是不是還想再吃一記?」
孟婆再舉手,文判官連忙後退十來步,頭搖得像枝波浪鼓,深知女子說到做到。
「現下午時末,未時開會,你最好準時出現,別讓城隍大人為難。」
「孟姐姐……」
轉了轉眼珠,文判官扭絞著手指,將自己挪到孟婆身旁,矮下身,偎上女子肩
頭,放柔聲音撒嬌。
「妳也知道,現在就只剩下兩三隻鬼,我能不能……」
文判官「不要去」三個字才剛到嘴邊,就被孟婆瞪得又吞回自己肚子裡,他垂
下眼,識相地重新與女子保持距離,孟婆翻了翻白眼,扭著臀,頭也不回地離去。
「……那也要城隍大人在地府才能讓他為難。」
等見不到那抹豔紅的身影,文判官小女兒似地跺了兩下腳,從懷裡取出一封竹
柬攤開,龍飛鳳舞的字跡在竹片上留了短短訊息。
『真愛難遇,本官決定為伊人浪跡天涯,去去就回,勿尋。 城隍筆』
文判官捏著竹柬,攤倒在石桌上。
其實本來是可以不理會這封信,畢竟這並非城隍爺第一次留書離開,一年裡有
三分之二的時間他都在流浪,通常隔天就會歸來,最長也只持續了一週,但信柬旁
邊卻附上了留職停薪申請書,跟了城隍爺這麼久,他非常清楚有嚴重流浪癖的上司
這回玩真的。
紙終歸包不住火,文判官知道這事遲早要上呈,可他不想這麼快就面對現實,
思來想去,辦法終究只有一個。
「小七小八,妳們要跟阿文哥哥私奔嗎?」
文判官向式神們提議,卻只換得兩名女孩不解的回眸。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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