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山的套房，入夜之後塵囂漸靜。
天氣只晴朗了兩天，今天過午又再次降溫，才下午兩點多，天空已昏暗無光，入夜後，更
是溫度直線下降。眼下只有不到十度，明明是相當催眠的天氣，王佳瑄卻睡不著。
明明非常疲倦，連眼皮都難以睜開，但是，一躺上床，身體靜止了，思緒卻反而奔騰活躍
，千百種念想交錯穿梭，明明無聲，王佳瑄卻有無數聲音在腦中嘈嘈喧響的錯覺。王佳瑄
側過身，將臉半埋進枕中，慢慢數著呼吸的節奏，想止住腦裡的喧譁，讓自己入睡，卻徒
勞無功。
那晚，王佳瑄一再地看著手鏡，不管她看了幾次，手鏡總是在她拿起後，立刻切換畫面，
如偷偷安裝在趙四維身畔的監視器，將他的一舉一動呈現在她的眼前。她終於確定她所目
睹的影像，不是她過度疲倦所致的幻覺，而是手鏡真的不尋常。
這個認知，讓王佳瑄大吃一驚。她匆匆將手鏡鎖進了抽屜裡，花了五天的時間調適心情，
還是沒有勇氣將手鏡取出來察看。
王佳瑄將鏡子鎖進了抽屜中，不再像此前，將手鏡幾乎不離身地攜帶，她的夢也旋即終止
。
過去的五天，她一次也沒有夢見紀子。
想起了令她非常掛懷的紀子，王佳瑄不由得陷入沉思。
紀子和陳錦堂分別後，在之後的幾天，每當紀子夜裡從有明町走回松花，行經與陳錦堂相
遇的地方，總會不由得多瞧一眼，但是，紀子卻並未特別記住陳錦堂。
雖然昭和七年十一月底開始，總督府陸續發布了幾條修改戶籍規定的敕令，使得在當日台
灣已出現數年的「內台共婚」合法化，但是，即使陳錦堂沒有提及自己的家世，紀子從陳
錦堂的醫學生身分，仍可以得知陳錦堂家境殷實，甚至很可能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在台
灣人的眼裡，藝妓是風塵女子，即使陳錦堂沒有看不起紀子，陳家也不可能接受兒子娶日
本藝妓為妻。
紀子雖然才二十二歲，但是，她已在松花工作了十四年，這使得她有著超乎同齡之人的心
境與見識。
既然一開始就知道是毫無可能交集的人，索性不多費心思惦記。
將手鏡鎖進抽屜前的幾天，王佳瑄夢見紀子在松花的另名藝妓百百花的牽線下，認識了一
名一個月前才搭船來到台灣的日本商人吉川三郎。
吉川三郎在認識紀子後，就不斷地指名紀子。儘管吉川三郎只比紀子年長了七歲，相貌稱
得上俊俏，吉川三郎每次與紀子見面，又總是帶著許多昂貴的舶來品作為禮物送給紀子，
努力討紀子歡心，但是，王佳瑄卻不喜歡他。
不同於很拘謹的小林寬介，吉川三郎是個不規矩的人。
紀子每次為吉川三郎倒酒時，吉川三郎總是嘴裡一再地說著表示謝意的客套話，卻屢次趁
機抓住紀子的手，紀子總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抽回手。不僅如此，吉川三郎更時常藉著筵
席間的遊戲，對紀子毛手毛腳。
王佳瑄覺得在吉川三郎的眼裡，從紀子身上佔點便宜，似乎是他贈送禮物給紀子理所當然
的回報。
但是贈送紀子禮物的客人，不僅吉川三郎，卻不是每個人都像吉川三郎一般。
雖然王佳瑄不喜歡吉川三郎，但是，百百花卻一再地勸紀子接受吉川三郎的追求。
百百花比紀子小了一歲，不同於性格較沉穩內斂的紀子，百百花身材嬌小，有張看起來相
當伶俐的娃娃臉，非常喜歡熱鬧，而且相當擅長說討人喜歡的話。雖然百百花相貌不算特
別出眾，但是，卻因為善體人意，加上擅長說好聽話的嘴，讓她在還是舞妓的時候，就已
經受到許多客人的喜愛。
即使紀子一再地說她需要時間考慮，但是，王佳瑄卻仍是相當擔心，紀子會不會在百百花
的極力遊說下，答應成為吉川三郎的情人。
雖然對手鏡的異象感到不安，但是，這卻不能澆熄王佳瑄對紀子的掛念。
王佳瑄盯著梳粧台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下床，開了燈，打開抽屜，取出手鏡。
手鏡的鏡面上，沒有再出現趙四維，像是面普通的鏡子，倒映著王佳瑄的臉。這令王佳瑄
心裡安定了些。
王佳瑄以指腹摩縮著刻在鏡子背面的名字。
但願今晚能再夢見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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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子站在太平町（註1）的街邊，看著手上的錶，微微出神。
台北當時設有三所管理藝妓、娼妓的檢番，一個是在新起町（註2）的台北檢番，一個是
在有明町的萬華共立檢番，一個是在日新町（註3）的大稻埕檢番。前兩者是管理日本的
藝妓、娼妓，後者則是專門管理台灣的藝妲和娼妓。不僅是日本與台灣的妓業隸屬不同的
管理單位，日本在台北的活動範圍，也主要在新起町、有明町。（註4）
街上的行人多是台灣人，不時在耳邊響起的台語，令紀子不由得想起已有一段時間未曾想
起的陳錦堂。
她記得陳錦堂是台南人，眼下已近年關，想必是回台南與家人團聚了吧？
豆千代去世後，雖然松花仍有與紀子相熟的藝妓，但是紀子卻仍是覺得相當寂寞。松花中
的其他藝妓雖然對紀子也以姐妹互稱，但是真的將紀子當成親人看待的人，卻只有豆千代
。
因為除夕將至，許多平日不在大稻埕進出的人，也到大稻埕來置辦年貨。太平町的街道不
算狹窄，但是來此置辦年貨的人相當多，許多店家更將貨品堆到了街邊，使得街上頗為擁
擠。
行經身畔的女子，身畔幾乎都有作陪的友伴或是家人，紀子不時偷覷了她們一眼，心裡頗
為羨慕。
紀子等了近半個小時，秀美遲遲沒有出現，出門時微微飄起的細雨，卻漸漸地加劇。
紀子和秀美約好，今天要一起去在文武町（註5）的天滿宮社，所以她穿著一身長度過膝
，顏色素白的羊毛洋裝。匆匆路過的腳踏車、人力車，不斷地濺起地上的雨水，怕雨水污
了衣服，也怕讓挑著貨物在人群間穿越的小販撞中，紀子不得不頻頻左右張望，留意著近
身的人車。
一陣刻意嗲聲的叫喚，穿過人聲，在紀子的耳膜上冷不防扎了一記，「牡丹姐姐！」
雖然百百花的叫喚非常熱情，但是紀子聽了，卻覺得心裡一冷。
紀子忍著皺眉，揚起微笑，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果然在百百花的左手邊，看到了吉川三
郎。
紀子知道吉川三郎的合夥人山口雄夫是百百花的熟客，山口雄夫不僅常指名百百花到宴會
上作陪，也常帶著百百花出門遊玩。紀子沒想到會在大稻埕遇見他們。
「奴家遠遠看見了，覺得眼熟，果然是牡丹姐姐。」百百花上前牽起紀子的手，略強硬地
拉著紀子走到吉川三郎面前，將紀子的手按到了吉川三郎的手裡，笑著說：「沒想到在大
稻埕都能夠相遇，姐姐和三郎少爺果然很有緣分。」
紀子還來不及開口，百百花踮起腳尖，握著她的手臂，湊近紀子耳邊，低聲說：「三郎少
爺今天一整天都有空，姐姐要好好把握機會。」
百百花說完，一臉曖昧地輕拍了下紀子的手臂，挽著山口雄夫的手，撒嬌地抱怨：「雨好
大，奴家的裙子都濕了，也走累了。」
默默跟著三人的僕人，立刻說：「少爺，我馬上去開車。」
吉川三郎點了點頭，僕人立刻擠進人潮，一會兒就不見人影。
「雨越來越大了，我們到騎樓下避雨吧。」吉川三郎話一說完，拉著紀子就走。
紀子不想傷了吉川三郎的面子，不得不讓吉川三郎牽著她走進騎樓。
騎樓裡比街上更擁擠，四人不得不分開等候。
紀子等了片刻，見百百花和山口雄夫忙著打情罵俏，應是無暇理會他們，紀子才低聲說：
「奴家約了朋友，朋友應該快要到了……」
沒等紀子說完話，吉川三郎已沉下臉，「朋友？」吉川三郎語帶譏諷地說：「一面毫不羞
愧地收了我的禮物，一面還巴巴地討好別的男人，真是有本事。」
紀子雖然不悅，卻還是強自維持著溫婉的神色，低聲說：「您誤會了。奴家正在等候的朋
友是女性。」
吉川三郎沒有立刻接話，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讓司機送雄夫和百百花到他們想去的
地方，我們就不跟他們一道走了。前面不遠處有間酒樓，我招待妳和妳的朋友一起去吃飯
吧。」
若是它處也就罷了，但是這裡是大稻埕，酒樓裡進出的客人，恐怕有不少人是秀美有些交
情的仕紳。
讓秀美和她一起在大稻埕陪吉川三郎吃飯……
這不僅對秀美很失禮，紀子更不能預料這麼做會替秀美帶來什麼麻煩。
即使紀子努力掩飾著情緒，還是不由得面露難色，「這……恐怕不太方便。」
吉川三郎聞言，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不顧紀子的掙扎，用力握著紀子的手腕，強
行拉著紀子走向百百花和山口雄夫，「雄夫，我和牡丹小姐有點急事要處理，我們恐怕是
得先走了。」
山口雄夫看了紀子一眼，無視紀子臉上的驚慌之色，和吉川三郎交換了個會心的眼神，調
侃了句，「別太過折騰人家。」
紀子趕緊向百百花投以求救的眼神，百百花卻別開臉，挽著山口雄夫的手，兩人一起上了
人力車，眨眼消失在紀子的眼前。
紀子雖然心裡害怕至極，還是勉強擠出笑容，「三郎少爺，奴家身上的衣服不好看，不如
您先讓奴家回松花換套衣裳？」
紀子一面說，一面急著用眼角餘光偷偷瞥向街上。
秀美怎麼還不來？
「不用了，不管穿什麼，都是一樣的。」吉川三郎別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紀子一眼。
紀子讓吉川三郎的視線看得幾乎想發抖，臉上慘白的笑容看著更像是在哭一般。
紀子急著想再找理由脫身，卻無法控制地結巴，「奴家、奴家……」
「別再玩那些沒有意義的小把戲。」
吉川三郎瞥見自家的汽車已出現在眼前，立刻拖著紀子大步走向車邊，一把拉開車門，「
上車。」
紀子以手肘卡著車門邊框，避免自己輕易讓吉川三郎推上車，「奴家……」
吉川三郎推了紀子一把，無法將紀子推上車，定睛一瞧，見紀子用手肘卡著車門邊，氣得
抬腳狠狠踹上了紀子的腰側。
紀子痛得縮起身，悶哼了聲，街邊的人群見狀，也起了一陣騷動。
人群雖然看向車邊，對著紀子和吉川三郎議論紛紛，卻誰也不敢冒然上前。
「怎麼在大街上打人？」
「那個女人是他老婆嗎？」
「還不上車！」吉川三郎狠狠揪扯著紀子的頭髮，強令紀子站起身。
知道自己再不拚命抵抗，就真的要被吉川三郎強行帶走了，紀子徹底拋下無時無刻都謹記
在心的儀態要求，手腳並用地抵住車門，和卯足全力想把她塞進車裡的吉川三郎對抗，同
時高聲呼救。
「救命──！」
已經到了兩人約定的店舖前，卻看不見紀子，秀美正在人群中搜尋紀子的身影，忽然聽見
女子淒厲的呼救聲。
秀美不由得循聲看去，赫然驚見吉川三郎高舉著手，狠狠呼了紀子一巴掌，將紀子打得重
重偏過頭，一頭撞上了車門邊框，軟身跌坐在車邊，顯然是暈了過去。
秀美失聲尖叫：「姐姐！」
眼見吉川三郎攙著昏迷的紀子，想將她塞進車裡，秀美急忙擠開人群衝上前，緊急抓住紀
子的手，以日語厲聲大叱：「放開她！」
吉川三郎瞄了秀美一眼，不理會她，一臉不耐煩地敲打了下車頂，駕駛座上的僕人連忙匆
匆開門下車。
秀美瞥見前座的司機開門，立刻甩去腳上的高跟鞋，坐在地上穩住身，緊抱住昏沉沉的紀
子，扯開嗓門，以台語高聲尖叫：「救人啊！這個內地人想要擄走阮阿姐！」
原本還遲疑著不敢出手相助的人群，頓時鼓譟了起來。
「這裡是大稻埕呢！」
「光天化日之下強行擄人，未免太過囂俳了！」
吉川三郎和他的僕人雖然聽不懂台語，也感覺到身畔的氛圍變了。
「少爺，我們還是先離開吧？」
吉川三郎四看了眼面色不善的周遭人群，雖然心有不甘，還是只能悻悻然鬆開手。
一直到吉川三郎的座車已駛離，秀美才鬆了口氣。
「秀美……」
聽見紀子呻吟的低語，秀美連忙檢視她的情況，一瞧清紀子的樣子，秀美眼眶頓時一紅，
「姐姐，妳能站起來嗎？」
紀子虛弱地勉強點了點頭，扶著秀美的手臂，想藉力站起身，卻一時站不起身，嘴裡一片
血腥味，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臉應該讓吉川三郎打腫了。
秀美雖然想扶紀子回到她的住處，但是任憑她使盡全力，都無法扶著紀子站起身。試了幾
次，還是扶不起渾身發軟的紀子，秀美心裡越急，越是使不上勁。
紀子的臉色蒼白，頭上也有撞傷的痕跡，秀美不知道方才紀子與吉川三郎掙扎拉扯時，紀
子究竟傷到了哪，傷得如何了，急得忍不住哭了起來。
吉川三郎的座車離去後，圍觀的人群也散了，街上雖然都是人，秀美卻一時也不知道能向
誰求助。
「誰能幫幫我？拜託幫幫我……」
聽見秀美帶著哭音的吶喊，有幾個青年匆匆走近，關心地詢問情況。
紀子方才在車門上狠狠一撞，當時只覺得痛，現在卻開始感到暈眩。紀子聽著耳畔的對話
，想說些什麼，卻只發出破碎的呻吟聲。
聽見紀子的呻吟聲，一名青年伸長了手，握住紀子冰涼的手，以日語低聲安撫道：「不要
怕，妳已經平安了。」
因為暈眩，紀子原本閉著眼，入耳的聲音，奇怪的熟悉感，令紀子勉強集中精神，強迫自
己睜開眼。
瞧清青年的臉，紀子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你……」
青年仔細瞧了瞧紀子，旋即瞠大雙目，「紀子小姐！」
青年的朋友驚訝不已，「錦堂，你認識這位小姐？」
陳錦堂沒有回答朋友的問題，只是急急忙忙問紀子：「妳的頭受傷了，妳覺得哪裡會痛？
頭會暈嗎？」
紀子勉強動了動唇瓣，想回答他的問題，卻發不出聲音，眼前驀地一黑。
註1因區域內有太平街而得名，範圍約在今大同區的延平北路一段至三段的長條形區域，
延平北路在當時稱為「太平町通」。
註2原名為新起街，西元1920年改名，有部分重疊原本的新起街，範圍約在西門圓環以南
，北以今長沙街與西門町為界，南約至今日貴陽街以南，西本願寺即在新起町。
註3日新町因內有日新街而得名，位在太平町的東邊，範圍約在今日大同區的甘州街至華
亭街、重慶北路一段、二段交界之處。
註4吳若瑩：《性╱感地誌：公娼館文萌樓的保存與大稻埕性╱產業地景》，國立台灣大
學工學院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論文，頁41。
註5因區域內有文廟與武廟而得名。範圍約在今公園路、懷寧街、凱達格蘭大道、重慶南
路一段、貴陽街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