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便車回到公寓樓下,臉皮薄的我很不好意思地向他們道謝,在張欣瑜的催促下走進
大門,聽著偵防車離去的引擎聲走向電梯。
小男孩安安靜靜地跟著我上樓回家,沒有打算離開的樣子,我也拿他沒轍,心裡有些
希望他是那個溺斃的小孩,那樣的話或許可以找到家屬,讓他魂魄回家。
又跑一趟殯儀館,時間已經晚了,為了避免腦傷惡化,我還是早點睡得好。
洗完澡走到客廳,小男孩依然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模樣相當拘謹。
「放輕鬆,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在他對面坐下,「你叫什麼名字?」
他張著疑惑的雙眼注視我,然後往我左邊看一眼,好像明白了什麼似地說了幾個字。
我無力地扶額。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
想來也不意外,我連陰陽眼都是半調子,聽不懂鬼魂的話也是當然的,說不定江梓嫣
和佐藤雄一都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我聽到那些不成句子的隻字片語。
我和小男孩無語對看的時候,電視又開了。又是日本台。
哎,不會吧?
「佐藤先生,你還在?」我對著空氣試探問道。
我沒聽到之前的聲音,倒是小男孩很用力地對我點了兩次頭。
「他在?」我驚訝地問小男孩:「在哪裡?」
小男孩又往我左邊看一眼,然後指著空無一物的那邊。
我雙手捂臉倒向沙發。夠了喔,那傢伙不跟家人走,跟我幹嘛?
我垂下雙手瞪著天花板,「你為什麼不跟家人走?」
小男孩又望向空蕩蕩的那邊,對我說一句話。當然,我還是聽不懂。
「佐藤先生,我聽不懂這孩子的話。你有什麼事就講啊!」我不耐煩了,「話先說在
前面,我沒辦法幫你查案,你如果對調查結果不滿,請去找警方,謝謝。」
小男孩怯生生地抿著嘴唇,無辜的眼神看著我。
「我不是生你的氣。」我無奈嘆一聲,走回臥室。
我站在一個蠻大的房間裡,牆上掛著一些器具,室內充滿不鏽鋼的器材,像是櫃子、
沖洗台、和一個檯子。
幾個人站在不鏽鋼檯子邊,有一個較矮小的站得稍遠一些,他們穿戴得像是正在進行
手術的外科醫生,整個人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其他部分都被手術衣、手術帽、口罩、手
套等等包得密不透風。
檯子上躺著一個人。我只看到腳,但那雙腳灰白得讓我直覺認為那不是人,至少不是
活人。
「查出死因了嗎?」站得較遠的人問。聽聲音是個女的。
「還沒。」回話的人似乎也是女的,她手上的手套沾滿了血。
我靠過去看。不鏽鋼檯子上躺著一個男人,身體正面被剛才回話的女人切開,器官一
一被取出來檢查。
很意外地,我並不覺得害怕,只覺得那個男人好眼熟。
……啊,不就是我嗎?原來我已經死了啊,沒想到跳樓還能保留這麼完整的屍體,這
樣父母看到也不會太難過吧!
我是佐藤雄一,在四十三歲這年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追隨已經逝去的女友萱萱。
看著自己蒼白的屍身,我並不後悔。不過,我要什麼時候才能見到萱萱呢?我好想念
她。
女子拿起一個像小電鋸的東西切開我的頭骨,拿出大腦。
「硬腦膜下出血,產生大腦鐮下腦疝,這就是死因了。」她說。
什麼?原來我不是跳樓死的嗎?
接著有個好像助手的人秤內臟重量、另一個人為我打開的頭顱拍照時,三個女人──
對,還有一個也是女的──開始討論我到底是怎麼死的。這樣說來我也不太清楚,我最後
的記憶只有哭著喝酒而已。
然後……好像……是不是跌了一跤?我也不太記得了。
我在那個應該是醫生的女人旁邊聽她們講話,後來嬌小的女人和她偷偷講起一個男人
的事,那個男人好像喜歡醫生。
這種話題我也不免多偷聽一會兒,身為單身四十年、被女人拒絕好幾次的男人,我很
明白追女人的困難,在心裡默默為那個好像正在住院的男人加油打氣。
但是女醫生卻說出這樣的話。
「我們真的沒什麼啦,只是工作上會碰面而已。」
她否認了兩人的關係。這讓我有點生氣。男方一定付出很多努力吧?妳為什麼不能先
試著接受看看,而是這麼快就否決了呢?而且對方還在住院耶!連探病都不去嗎?太絕情
了吧!
因為同樣身為男人的憤慨,我壞心眼地想跟著這個女醫生,晚上嚇嚇她,或許可以讓
她回心轉意,認為有男人陪是一件好事!
不過,晚上她還是去了醫院,探望那個明天就要出院的男人。看他們交談的模樣,確
實關係還不錯啊,白天的時候,醫生應該只是害羞才否認吧?我實在太心急了妄下斷語,
沒辦法,我對於「被女人拒絕」這件事有點心理創傷。
我正打算老老實實回到停放我屍身的地方,卻在醫院的走廊上看到一個小孩。
那不是一般的小男孩,因為他不是活人。他全身濕濕的,可憐兮兮地逢人就問「有看
到我媽媽嗎」,然而,當然沒有人搭理他,因為大家都看不見他。
就連醫院裡的遊魂也沒理會他。不過我想那可能是因為……他說的不是中文,是日語
。這孩子是日本人。
「怎麼了?媽媽不見了嗎?」我過去問他。
大概終於有人和他說話,他急得哭了。
「媽媽不見了。我醒來,就在這裡……媽媽不見了……」
「乖,男孩子要勇敢,不哭喔。」雖然死前還大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好像沒資
格說這種話。我蹲下來撫摸他濕漉漉的頭,「你叫什麼名字?」
「Hasegawa Tsubasa。」
我猛然睜開眼睛,一時之間搞不清楚自己是誰、身在何處。躺在床上發了幾分鐘的呆
,才想起我是白宜臻,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剛才那只是一場夢。
好真實的夢啊……雖然覺得很真實,可是具體內容正迅速從腦中消失,像拍上岸之後
又快速往回退的海浪。總覺得是個蠻重要的夢,所以我努力回想,希望能抓住一點痕跡。
但是徒勞無功。印象最深的只有最後那個「Hasegawa Tsubasa」。那是什麼呢?
從這個線索往回想,我想起那是夢中男孩的名字。男孩是日本人。那個男孩是……
我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客廳,仍是一副淋雨未乾模樣的小男孩還坐在沙發上,轉頭看
我。
「你是Hasegawa Tsubasa?」我半信半疑地問。
小男孩立時張大眼睛站起來,我的腦中傳來一串興奮的童音,可是我除了一個好像是
「姊姊」的字之外,什麼都聽不懂。
還知道叫姊姊,這小孩真有家教。
「那個……歐吉桑呢?」我想找佐藤充當翻譯,可是我不知道「佐藤」該怎麼講。
我亂指了身邊的空氣,一直問他「歐吉桑呢?」小男孩好像終於懂我的意思。
「ki e ta。」
可是他的回答我聽不懂。
不過知道他是日本人就好辦。我馬上拿手機出來,打開Google的翻譯功能,想知道那
三個音節是什麼意思。
可是翻譯出來的中文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我聽說』──這是上面給的答案。聽說?聽說什麼啊?
我艱辛地找到日文假名羅馬拼音表,對照著複製了那三個音的假名,總算得到一個還
算正常的答案。
『它消失了』。
佐藤先生消失了?啊,我想起來了,他想去找女友,所以托夢給我之後就跑了嗎?
「Sato……」我看著手機唸出翻譯成英文的佐藤,「ki e ta?」
小男孩大大地點了兩下頭。
唯一的口譯跑了,我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啊?
我在手機裡打了「你媽媽在哪裡」,翻譯之後用語音播放出來,他很驚奇地看著我的
手機,然後落寞地搖頭。
看來佐藤昨晚是拼命想讓我知道這小孩在找媽媽,而不是要找他自己的媽媽。我再次
體認到,鬼魂的話真難懂。
但我只能對小孩聳肩攤手。我也不知道他媽媽在哪裡啊。
然而他是日本人,如果家長有報案,應該很容易找才對。
不過……如果他是昨晚警衛提到的溺斃小孩……
我看著神情黯然的小男孩。
C醫院不靠海,附近也沒有河,聽警衛說「撈起來」,表示小孩溺斃在公共場所而非
家中,看他的穿著不像在游泳池,可能是公園水池之類的地方。通常這樣四、五歲大的孩
子身邊都會跟著大人,但是這孩子卻找不到媽媽,表示……他是無名屍,可能是被陌生人
帶過去蓄意殺害或棄屍,難怪要驗屍。
我嘆口氣,想握住他的手卻抓不著,只感到冰冰涼涼的。
「別擔心,姊姊會請人幫你找媽媽。」
我講完之後拿起電話旁的便條紙和筆,想寫下夢中男孩的姓名,可是不管怎麼想都記
不起來了。都怪那個名字實在太長了。
一早到了辦公室,我看到才剛開電腦的組長,連忙走過去問道:「昨天是不是C醫院
有個小孩送到殯儀館?」
楊朝安不明就裡地看著我,反問道:「妳怎麼知道?」
我沒回答他,直說道:「我去驗那個小孩。」
「喔,可以啊。」他翻了翻公事包裡的文件,拿出兩個檔案夾給我,「那這兩個今天
交給妳了。」
我回到位子翻開檔案夾,一個是死在護理之家的老人,要檢查護理之家是否有疏失;
另一個就是C醫院的溺斃小孩。
看到屍體照片時,我比想像中的還鎮定。
死者果然就是現在正站在我旁邊的這個小男孩。
既然確定了,我馬上撥手機給張欣瑜,畢竟有些細節很難解釋,跟她說比較好溝通,
不會被當成神經病。
「C醫院昨天有溺死的小孩喔?沒有家屬認領?」她很驚訝。
「嗯,是日本人。妳能不能查一查有沒有失蹤的日本小孩?」
「從屍體就能看出是日本人嗎?」她聽起來更驚訝了。
「不是,我還沒驗……」我壓低聲音,「昨天晚上好像是那個佐藤雄一托夢給我,他
在C醫院遇到這個小孩,是日本人。」
「還托夢喔?那小孩叫什麼名字?」
「……我忘了。名字太長,又是日文……」
「請他再講一次?」
「他不見了,大概跑去找女友了。」
「喔,好……我看看能不能請那邊的派出所查查,是否有日籍的失蹤兒童。」
「謝謝,麻煩妳了。」
「對了。」在我掛電話之前,張欣瑜追加問題:「小孩也跟著妳嗎?」
「嗯,對……」說到這個我不自覺嘆氣,「不知道佐藤跟他說了什麼,他一直跟著我
,好像很期待我幫他找媽媽。可是很難溝通,他不會說中文。」
「不會說中文……」她好像在寫筆記,「好,我想辦法找找看。」
講完電話後,我把該發的文件發一發、該印的印一印,檢查電子郵件和要送出去的文
件,光這些事就花了一個多小時。那個小男孩一直靜靜地站在窗邊往外看,沒有打擾我,
我偶爾瞥見那瘦小的半透明背影,內心無奈又難過。
這麼乖的孩子,父母一定急著找他吧?我得盡快把他還給家人,儘管只剩遺體。
收拾了包包往外走時,我想到可以在手機上查日文的名字怎麼念,可是只查到寫做「
名前」,唸法完全不知,於是給小男孩看手機,並用英文輔助道:「Your name?」
他對我眨了眨眼,慢慢說了好幾個音節,我趕緊拿紙筆寫下來:HA SE GA WA TSU
BA SA。
我又在手機螢幕上的翻譯格子裡寫「我會找到你媽媽」再翻成日文給他看,這句應該
沒有翻錯,因為我看到他的小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