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粧與曦民接下了游家的店舖，村庄的人們也給了他們許多幫助，兩人總算也是撐起這個
家。
當時的台灣在現代化的改革下是漸漸地進步，但在他們那樣平凡的山村依然是過著幾十年
如一日不曾變化的生活。
而阿粧與曦民兩人在合房了幾年後，卻仍沒動靜，兩人一直想要有個孩子，讓這個家感覺
不那麼單薄，但卻遲遲無法如願。
但除此之外，兩人互相扶持，生活過得很是和諧。
曦民如父親一貫地樂天，在空閒時時常無所事事地在山裡亂晃，但總會在節日以及阿粧生
日時，從山裡摘一束花回家。
每當收到花時，阿粧總是會開心地笑著，然後一邊將花束放進神明桌的花瓶中擺飾著。
對於曦民的個性，阿粧也不怎麼在意，她知道曦民是個溫柔的人，她也不求他賺大錢或是
多有企圖心，日子這樣平平穩穩地過，她就感到相當幸福了。
「我不要你賺大錢，只要你這樣不時能夠送我花就很開心了。」阿粧總是在兩人依偎的夜
裡這麼說。
「大家都想求榮華富貴，就妳想要一個沒用尪婿，真奇怪。」曦民也總是這般吐槽著她。
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到永遠就好了。
那些在山中的春夏秋冬、總是不斷地更迭，時間也馬不停蹄地奔跑著。
安靜的歲月在此時打破了安寧。
一八九五年，甲午戰爭清廷戰敗，台灣在馬關條約中割讓予日本。
在甲午戰敗割讓的消息傳到後，各地開始徵集鄉勇。
而接到消息的曦民也跟著村子裡的男人們一同保衛家鄉。
台灣島此時瀰漫著不安的氣氛，關於這座島的命運眾說紛紜，但唯一能確認的就是，一旦
淪為被殖民者，人們的命運將淪為刀俎之魚。
「為了保護我們這個所在，也是為了保護妳，所以一定要去。日本人是很殘暴的，他們絕
對不會善待我們的。」曦民在某一晚的練兵後如是說。
那是霧氣瀰漫的春日，山花開在故鄉的山中滿山遍野。
兩人在春日的夜晚，緩緩地在山中小徑中散步著。
月光在山的另一頭緩緩升起，倒映在黑色的海面。
「這個村子，今後會變怎樣呢？」沈默已久的阿粧輕輕地問。
「月娘只要繼續照著這片海，海神就會護佑我們。」曦民看著撒落海面的皎潔月光說著。
「如果有囡仔就好了。」阿粧握住曦民的手，「我們就不會這樣孤單了。」
「會有的。」曦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將她被風吹散的鬢角塞在耳後。
兩人緩緩地往前走，山中的風吹去，阿粧牽著丈夫的手低著頭輕輕笑著。
她知道這個世界無論變得怎麼樣，身邊的人永遠會守護著自己。
而自己也會守護著關於他的一切，無論如何。
她如此相信著，而這件事情成為了她終其一生的信仰。
然而，戰事終究是爆發了。
一八九五年五月二九，日軍自梗枋登陸，一路往他們的故鄉前進，為了保衛家園，人們舉
起了虎的旗幟對抗來自海洋的異國政權。
在山林的掩護下，兩軍相接，進行了第一場激戰，台灣民主國拿下第一勝。
村中的男人允許短暫回到家中一晚，阿粧早早地燒了熱水等著曦民返家沐浴。
曦民帶著一身疲憊與笑容回到家中，拿出他在回家的路上採的花束送給阿粧。
「今天妳生日，剛好可以回來吃麵線，可以分我一碗嗎？」他手拿著花，笑著問站在門口
，眼中噙滿淚水的阿粧。
「回來就好...」阿粧跑下門口的台階，緊緊抱住他，隱忍已久的淚滾落臉龐。
「我一定會回來的啊。」曦民輕輕地摸著阿粧的頭髮，「別哭了，多醜。」
阿粧笑了出來，用衣角擦了擦眼淚，兩人開心地進了家門，曦民點起清香與父母祖先報告
，並祭拜祈求之後的戰事順利。
月光照著兩人的身影，淺淺地疊在一起。
當晚，兩人躺在床上，月光從樹影之中照進房間，初春的霧氣包圍了整座山。
阿粧神神秘秘地笑著，點起了房中的蠟燭，曦民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阿民啊，先別睡，」阿粧溫柔地摸著曦民的頭髮，「要幫我們的囡仔取名字啊。」
甫聽到這件事的曦民又驚又喜，連忙從床上坐起，「真的嗎？」
「真的啊。」阿粧笑著說，「剛剛看你回來太開心，來不及說。」
曦民開心地抱著阿粧左搖右晃，「太好了，要號什麼名呢？」
「若是男的，我想叫他文，希望以後可以別再出去打仗了。」阿粧有些淒然地靠在曦民身
上說。
「那我就再取個成吧，希望這個願望能成，文成，文成真不錯。」曦民握住阿粧的手，「
那若是女的要號什麼呢？」
「叫阿窗吧，希望能從窗戶遠遠就看見阿爸回來。」阿粧看著窗戶照進的月光說道。
「好。」曦民點點頭，溫柔地撫摸著阿粧腹部，「要等阿爸回來，知影嗎？」
曦民就在整晚的喜悅之中，沈沈睡去。
阿粧緊緊握著曦民的手，希望分離的早晨永不來臨。
她努力想記住他手上的溫度，就像那年，她拉著母親與朱氏的手一般。
若是這樣能夠抓住他的命就好了，她望著沈睡的曦民安穩的呼吸起伏，偷偷地掉著淚。
為什麼命運總是對自己如此無情呢？
為什麼總是必須不斷分離呢？
隔天清晨，曦民順著當年他們帶著阿粧來這個家的那條路上出征了。
清晨冷冽的風捲著山林的氣息，透明且刺骨，他回頭對阿粧揮揮手。
即使知道這可能是條無法歸來的路，他依然願意挺身，守護自己的故鄉。
就像海神，生生世世地守護著這個地方。
看著曦民的背影即將遠去，阿粧像是想到了什麼般，追了上去，將自己手上那只朱氏給她
的翠玉戒指套在他的手指上，曦民不解地望著她。
阿粧終究忍不住落下眼淚，「這是阿母留給我的，你要記得回來，要還給我。」
曦民點點頭，像往常那樣一臉輕輕鬆鬆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快回去吧，我們阿粧不能著
涼啊。」
她點點頭，卻只是站在路旁，望著他的背影遠去。
阿粧最後失魂落魄地走回家裡，不知走了多久，她站在那間房子的門口。
朱紅色的大門，門上的門神，是今天新春他們夫妻倆親自貼上的。
這座大門之中，這房子之中，有許多屬於他們、還有父母的回憶，雖說是童養媳，但游家
給了她一個家，給了本來將死、孤獨的她一個容身之處。
想起兩夫婦的慈愛，以及丈夫的溫柔，這些美好全部都在這個房子之中，成為發生過的事
，成為過往。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地、如此地無情。
春日的雨緩緩從四面八方落下，包圍著她，那淒苦又冰涼的雨啊，就像她淒涼的人生般，
是雨水、也是淚水，她終究是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
帶著她的命，站在這裡。
她的雙手總是努力地想要緊握著什麼，但那些自己所愛的人，最終還是會被命運帶走。
她抬起頭，想看看這世界是不是有神，但只看見雨水從遙遠的天空落下，蒼茫的雲霧中什
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看不見。
最後當她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淋著雨時，忽然想起腹中的孩子。
「不行。」她也要給著個孩子一個家，就像游家給予她的那樣。
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她必須守著這個家，等待著曦民的歸來。
到時候，他們就有新的家人了。
她推開了家門走了進去，堅毅地望著前方。
她會唱著朱氏對她唱著的，那首關於海神的歌謠，成為一個像她一樣慈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