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避暑山莊位居京城以北,因緯度高,向來被清帝王用做圓明園以外的第二個避暑勝
地,故得其名。執掌國家大舵一輩子,咸豐皇帝聽見專屬辭令,首先反應是宣道「進來
」。
然而他隨即回想起自己已死,想必那聲「陛下」發自陽間大臣。那大臣稱呼的皇上,應
是咸豐皇帝的兒子載淳。咸豐皇帝在位十一年,很哀嘆自己只有這個兒子,因此絕不會
認錯人。
臨終前,他授命八名重臣輔佐年僅八歲的小載淳,統稱顧命八大臣。同時,為防止大權
旁落,咸豐皇帝讓他兩個女人——皇后與載淳的生母懿貴妃——垂簾聽政,直到小皇帝
長大成人。
思念流淌在心間,敦促咸豐皇帝撐起病體前去一探究竟。他在乾咳聲中立起,顫顫巍巍
地步向碧紗櫥,「對不起,對不起......」,虧欠把他們孤兒寡母搞得灰頭土臉,拋在
他造成的爛攤子裡。
思念,那是永別亦難斷絕的思念。
咸豐皇帝想看看載淳,看看他兩位賢惠色美的后妃。縱然人鬼殊途,只需瞄上一眼,就
足以解放他受罪的靈魂。可就在此刻,林予蘭有如誕生於空塵中,先是那蓮花色的秀髮
,再是曼妙身段,從無到有,齊擋在碧紗櫥前方。至頭至尾渺聲無息。
咸豐皇帝身長約一米七,林予蘭站著三七步,還多高出他半顆腦袋,十分挺拔。
人如黃玉竿子的帝王亡魂正因半空變出一個人而訝異,林予蘭便笑著提醒:「我們都
是粒子變化來的。」隨後道:「倘若姐說你看望了妻兒便會魂飛魄散,你會打消念頭嗎
?」
「嚇?」給這一說咸豐皇帝果然原地止步,冷汗直冒。接著,他留神到林予蘭自然下垂
的一隻手握著一柄帶鞘寶刀。甚感眼熟,林予蘭便唰地將之在胸前亮鋒。
咸豐皇帝被唬得連退兩步,以為這女人欲拔刀相向,卻見高挑的林予蘭凝神觀賞著手中
寶刀。刀現金芒,可感到一塊鐵被冶煉得修長卻份量足夠的驕傲;刀現金芒,映在林予
蘭融著果決與豪氣的溫柔眉目,叫人神奪而忘情。
「好刀。」她讚嘆。聽她激賞,咸豐皇帝不禁多看那刀兩眼,一看,卻道:「寶顎宣威
。」難怪他覺得熟悉,因為那正是他的故物。「妳、妳意欲何為?」咸豐皇帝又不自覺
打起寒顫,話問得七零八落。
「這柄好刀,曾與它的手足們患難與共。」林予蘭指頭輕撫過冷靜且光滑的刀身,眸中
頓現惋惜之色。
曾經徘徊往返,曾經滄海桑田,咸豐皇帝經這一說,胸腔赫然塞進許多生前回憶,珠光
寶燦般,一閃復一閃閃進靈魂深處。
這把名叫寶顎宣威的戰刀,是他皇阿瑪道光皇帝降賜於他的一個標誌,與之匹配的,是
一把叫做「棣華協力」的銀槍。乃咸豐皇帝異母弟弟恭親王的愛用之器。
當年,道光皇帝分賞他們兄弟這一刀一槍,深意在冀望他們未來攜手合作,重匡山河。
然而,隨著皇位爭奪,咸豐皇帝與弟弟恭親王原本甚篤的情誼徹底決裂。
咸豐皇帝猶記得,自己駕崩前,下旨禁止恭親王前來奔喪。他不想見他。
為什麼演變至此?假如人能就如這對鐵,歷久而彌堅,色清而單純,該有多好。咸豐皇
帝想,不知弟弟如今好嗎?他想起,就算在冷戰期間,他們仍有過高舉這對刀槍與鐵蜈
蚣之主命絕途對決的羈絆——當時一塊經歷這場九死一生的戰鬥的,還有他另一名異母
弟弟,五王爺惇勤親王。
陌離的兄弟三人,曾凝為一體。如今望著那神采依舊的寶顎宣威,孤獨的咸豐皇帝心起
無限淒楚。
他想見兒子,見老婆,見兄弟。「捧好刀。」他不假思索命令林予蘭,撇下她,激動邁
步到碧紗櫥面前,要動手開門。
「活下去。」驀地,林予蘭拋出戰刀。咸豐皇帝大驚,迴過身,張臂去迎。他去迎,卻
豈料,「滋——」地一響,真切的刀泡影般,化作成團綠叢叢的顆粒,穿透他,穿透他的辮子,鏗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