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大的地方有一座山。
據說當年母親意外在山中臨盆,初訪於世的他,嚎啕大哭吸進的第一口空氣便是滿山
芳草的清香。
幼時體弱多病,幾度在彼岸邊緣遊走,尋遍各方醫生、問神問佛都束手無策。身子一
差,夜晚總哭鬧得舉家不得安寧,身心近乎崩潰的母親抱著他,失去神志般又跌又撞跑進
山裡想一了百了,懷中的他卻在踏入滿山蒼翠的瞬間停止了哭鬧,前所未見地安穩沉入夢
鄉。
他仍記得每晚的朦朧夢境,他會赤身裸體乘在一個黑色形體之上,於蜿蜒山路遊走,
像一個被母親溫柔捧在臂彎的嬰孩,載浮載沉。
然後病痛便消散於漫山遍野。
他的整個童年,都有那座山陪著。
那座山並不是特別大,但對於當時年幼的他而言,整個宇宙也不過如此大小。每天放
學過後,總是書包一丟便往山裡跑去,也不管背後父母吆喝,要他別忘了回來吃晚飯。
而他跑進山裡也不做什麼,大多時候只是坐在樹下,感受著山隱約的靈性隨著清風流
動,好像擁抱著他。
母親總笑說,他就像是生來注定得和那座山綁在一起似的,都快分不清是自己的孩子
,還是山的孩子了。
想起來,那座山或許還更像他的家。
若不歸鄉,他又還能回到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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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在山林裡遇見一頭鹿。
雖從小踏遍山野,他也從沒有看過鹿,於是管不著早該是回家的時間,不能自已地偷
偷跟在鹿的後頭,想找機會接近,卻在一個枝葉繁雜又缺乏光線的地方跟丟了腳步。
那時他才發現自己在山裡待了太晚,抬頭一看竟遍尋不著熟悉的景物,彷彿身處異地
,只能渾身發顫地摸黑以直覺判斷方向,卻不小心絆到樹根,狠狠摔了一跤。
他倒臥在地,迷茫之中竟看見了那頭鹿,朝著他走來。龐大的形體一片漆黑,而又隱
約微光熠熠,低下頭是撲鼻的芳草清香,將他捲入一望無際的夢境。
再次回過神來已是在房間床上。父母和他說他回來得太晚,怕是出了事,便協同鄰居
要去山裡找他,走到山腳卻發現他倒在一棵大樹下,才急忙把他帶回家裡。
山裡有鹿。他說。是牠帶我回來的。
他的父母卻只是一笑帶過,當作是他糊塗的童言。
這山才幾畝大,哪裡有什麼鹿,連一隻野狗都不知道有沒有。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還說怕是他跌得太重,撞得都神智不清了。
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這座山裡真的住著鹿,一頭黑色的、發著微光的野鹿。
那之後,他再沒有看過那頭鹿。
可只要偶爾,芳草清香順風而來,帶著沁涼,他就知曉,牠還在,還在這座山林的某
處,牽引著他的腳步,讓他不再迷路。
於是他越發無法離開那座山,連長大後離鄉求學,仍魂牽夢縈地無法忘懷。畢竟是他
生命開始之處,他總覺得自己和那座山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緣分,在冥冥之中被吸引著前往
,而離鄉背井的他便成了被迫流浪的遊子,在每個午夜夢迴間渴望著奔向故土。就是在夢
中迷途,也得循著那股撲鼻芬芳,朦朧地走回山裡——走回他的故鄉。
**
山在燃燒。
當他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時,已被一片張狂的烈火包圍。熟悉的山林在燃燒著,連黑
夜都被火光渲上了熾熱的橘紅,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求生的本能逼著他拔腿狂奔,儘管內心有如此一塊悲痛欲絕是渴望著能就此與故鄉一
同葬送。本該親如骨肉之地,奪目的光線卻照得他分不清方向,找不著去路也尋不回歸途
,讓他想起好久以前遇見了鹿的那個夜晚。
可他終究還是慢下了腳步,四周已沒有任何容得下他鑽過的隙縫,他按著自己因缺乏
氧氣激烈起伏的胸口,感覺幾乎要在滾燙的空氣中融化一地,滲進土壤。
--若在此地,至少無憾。
他向著自己喃喃低語,幾近絕望,又是豁達。
然而他聞到了芳草的清香。
他循著氣味來源驚異地轉頭,在扭曲的空氣中看見那頭鹿不知從何出現,雄偉儼然,
黑色的形體內卻張牙舞爪著一抹突兀的橘紅色,像是體內某處正和山林一同燃燒那般。
祂越過他的身邊走向前方,行經之處皆芳草叢生,冰涼清透的軀體讓原先張狂的烈焰
化為道道冉冉白煙,像是在為他引路。
於是他緊跟在後,穿越了大半山林,如一道劃破熱氣的疾風。直到鹿倏地停下腳步,
他踉蹌地跌坐在地,雙腳疲憊得幾乎無法使力,失焦的視線越過祂如霓虹蒸汽般翻騰的雙
角之間,竟看見了那棵多年前,祂曾經領著失去意識的他回到的大樹,奇蹟似地安然無恙
。
和我一起走吧。他哭喊。可祂只是似懂非懂地,用那雙燃燒著熊熊烈火的雙眸回以一
望,接著轉身向著祂帶領他倉皇逃出的原路,走回滾燙的山林。映著火光的軀體沒入烈焰
,像是在沸騰,血肉在高溫中支離破碎,噴灑在猩紅的土壤,零星綠意竟從中破土而出,
卻又很快地被四周湧上的火舌吞噬殆盡。
他抬頭一看,整個夜空覆著一層頭暈目眩的橘紅光暈,恍如一場驚天動地的白日夢,
凋零的卻是他朝思暮想的故鄉。
這麼大的一座山林啊,就這樣一夜之間,連同著他恆久的記憶,全都不見了。
待他在醫院中驚醒,父母告訴他被發現昏倒在自家房間,渾身發熱又涕泗縱橫。
山裡有鹿。他說。是祂帶我回來的。
而他的父母僅是凝望,默不作聲地流下兩行淚水。
**
還能回到哪裡呢?
他的故鄉,就這樣因為一場原因不明的大火,什麼都沒了,只留滿目瘡痍,無財無力
的他們如蚍蜉撼樹,就連回憶,都是奢侈。
沒了退路,他們只能無可奈何地將之轉手讓人,原就有意接手的建商倒是毫無怨言,
一掃過去的面紅耳赤,還額外包了豐厚的紅包,喜出望外地承諾會將這裡好好重建,狡黠
的笑容看在眼裡卻是格外刺眼。
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他所認得的一切早在那晚的大火被奪走了。
無家的遊子只能漂泊,窮盡畢生逡巡他鄉,只為尋找一條通往家鄉的道路。
然而失去了歸處的他,到哪,都是流浪。
待多年後再次回到那塊土地,視線所及之處皆已面目全非。高樓林立、人潮來去,嘈
雜地讓他甚至無法聯想這裡過去的樣貌,那塊曾親如生身父母、賦予他呼吸的山林故土。
規劃得筆直交錯的街道反倒打亂了刻骨的方向感,他用散亂的步伐漫無目的地走著,
跌跌撞撞,卻又仍在不知不覺間,回到了山腳那棵大樹旁。
據說建商曾試著砍除這棵樹,但每每嘗試便問題百出,甚至有人繪聲繪影地描述在深
夜時分看見了作祟的幽魂。畢竟也不是何等交通要地,最後只好作罷,僅餘留這棵老樹,
在滄海桑田中,孤獨地垂垂老矣。
該是慶幸,至少還留有一絲山林存在的證明。
他不敢再靠近一步,怕是近鄉情怯,一不小心便會崩塌一地,粉身碎骨。
沒能守護好故鄉的他,究竟還能回到哪裡呢?
驚鴻一瞥中,他竟在本該空無一物之處,看見一個略帶透明的黑色形體,小小地,像
一隻剛出生的鹿,輕盈又虛無,仰頭凝視著曾綠意盎然的、曾經故鄉的方向。
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祂又在樹影搖動之下消失無蹤,飄渺得讓他以為自己仍困在夢
境,迷途至醉生夢死,僅餘留腳下無足輕重的、一朵小小的花苗,以及芳草的清香,那亙
久不變、烙印於骨的家鄉的氣味。
一時之間,萬物模糊得晶瑩剔透。
他終於知道,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失去了歸處。
但山林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