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子最近很煩惱。
好不容易放暑假回鄉下,原本想渡過一段快樂悠閒的時光,卻在抵達山村的那
日起一直做同樣的夢而睡不好。
夢裡,她懷抱一棵樹苗在漫無邊境的森林裡奔走,就算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
吁、或被張牙舞爪的樹枝勾痛皮膚也不敢停下腳步,否則緊跟於後的大片麻雀就會
追上,用那小巧但尖銳的喙凌厲地攻擊,啄得她全身發痛,除此之外,壓迫她的還
有一首旋律詭異的歌。
麻雀困在竹籠被爺爺所救
奶奶嫉妒趕牠出走
小金刀割舌頭
中銀剪斷翅膀
大鐵斧砍頭顱
害怕的麻雀逃命去唷
散落的羽毛沉入大河
悲傷的麻雀逃命去唷
晶瑩的眼淚捲進風中
怨恨的麻雀逃命去唷
紅豔的鮮血落在山坡
可是呀可是
回到家鄉的麻雀想念爺爺
想念爺爺親手種的飽滿稻穗
搭在屋簷下的堅固草窩
還有和藹溫暖的問候
那首歌隨著整個夢的進展不斷重覆循環,繚繞四周久久不散,直到她睜開眼睛
,如此日復一日。
時子每天都在疲累中醒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也不知道還會
持續到什麼時候。
「時子啊,起床了吧?可以吃飯啦!」
忽然,奶奶的聲音從和室外面傳來,呼喚寶貝孫女用早餐,時子發愣一會,才
掀開涼被爬起身回應。
「好,馬上來!」
時子將被子折好放夥同枕頭一起放入櫥櫃裡、再花點時間梳洗了一下,當她離
開房間來到廚房,餐桌上已經放了豐盛的菜餚,有甜甜的蛋捲、烤得焦香的鮭魚、
奶奶親手做的醬菜和暖暖的味噌湯,少女的肚子頓時發出一串綿長的咕嚕聲。
「來、快來吃。」
奶奶看到孫女現身,添了一碗白瑩的米飯遞來,時子趕緊拉開椅子坐下、接過
碗,雙手拿著筷子合掌。
「我開動……呼哈——」
話才起頭,一個大大的呵欠隨即接在後頭蓋過未竟的句子,對面的爺爺看了她
一眼。
「昨晚沒睡好嗎?」
「不是……只是和朋友聊天聊太晚。」
時子撒謊,她不想親人擔心,所以選擇將做惡夢的困擾當成秘密藏在心裡。
「那今天得要早點睡囉。」
奶奶笑著端上ㄧ盤醃蘿蔔後才坐下來用飯,接著啊了一聲,偏過頭。
「對了,今天神社有祭典,時子要不要去逛逛?」
「嗯——今年也到了這個時候了啊?好吧,去看看也不錯。」
少女又塞了一口蛋捲,口齒不清地應答,她接受奶奶的提議,想著到神社去或
許能轉換心情,於是早飯過後就騎上腳踏車直奔神社。
時子的老家是個離市區三個小時車程的小山村,每年夏天都會有感謝神過去的
庇祐以及祈求來年也一切平安的祭典,因為地方不大、人少,舉辦的規模就小,但
最近會有一些喜歡深度旅遊的遊客到訪,所以熱鬧程度也不亞於那些有名的活動。
而神社則位在離家步行約半小時的山腰,從遠處就能看到高聳的朱紅色鳥居和
華美的拜殿與本殿,當她穿過鳥居踏上參道,已經有不少人在佈置攤位、搭建高臺
、搬運祭典要用的道具,走來走去,忙得不可開交。
「喔!時子,妳今年也回來啦?」
「一會來吃炒麵,叔叔請妳!」
「小穗和小拓都在裡面幫忙,妳可以去找他們!」
幫忙籌備活動的大多是老鄰居,從小看著她長大,時子向那些熱情的叔叔阿姨
打完招呼並沒有去找兒時玩伴,逕自來到拜殿參拜。
末了,她越過本殿繞往神社後山,爬完幾十層階梯、再循著僅能兩人並排的步
道上去,然後穿越鮮有人跡的蜿蜒小路,最終停在一棵參天大樹前。
那是這間神社的神木,據說擁有一千多年歷史,老一輩的人都說它是這座山的
山神,所以神社除了祭拜主神,也會供奉這棵樹。
而對時子來說,神木算是一起長大的友伴,以前玩鬼抓人的時候只要她躲來這
裡,就一定會成為贏家。
少女一邊回味幼時趣事、一邊摩娑樹幹,發現粗糙的表皮上有一塊又一塊黑色
的痕跡,遍佈全樹,那不是原本就有的紋路,比較像被蟲嚙啃過的痕跡。
「難道生病了嗎?」
時子擔心地喃喃自語,打算下山後告知神社人員,讓他們請人來看看。
她在神木旁待了很久,直到一聲響徹天霄的鼓聲揭開祭典序幕。
咚、咚、咚、咚,負責敲打太鼓的人員在仲夏的烈日中揮汗如雨,手下的鼓聲
震撼人心,將神職人員的祝禱帶給守護這片土地的神,圍觀群眾跟著鼓手一起吆喝
,其中還混雜了此起彼落的快門聲,氣氛喧囂愉快。
「咦?」
突然,其中一名正在錄影的觀光客發出疑惑的聲音,原來是畫面裡應該萬里無
雲的天空那頭出現小小黑影,他按下暫停鍵,直接用肉眼查看,果然看到剛才那個
黑影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欸、欸你看,那是什麼?」
觀光客拍打旁人的肩要對方一起確認,他的友伴抬起頭,視線對上那片影子,
然後不可思議地瞪大眼。
「那是什麼?烏雲?不、不是……那是……」
「是鳥!」
「哇啊!是麻雀!」
不知道誰先認出了黑影的真面目放聲大喊,聽到尖叫的人立刻仰望天空,目睹
成千上萬的麻雀夾著嘈雜的鳴叫自遠山撲來,黑壓壓地、幾乎遮住日陽,那些嬌小
的鳥兒們一到神社上空便俯衝而下,突襲會場內的所有人。
「不要!走開!走開!」
「不要啄我!好痛!」
「嗚哇!這些鳥哪來的!」
「去、去那邊!滾開!」
參與祭典的人們紛紛走避,想躲開麻雀的攻擊,甚至拿起手邊的椅子、湯杓等
工具揮舞,企圖趕走牠們,然而雙方數量相差過大,無人倖免。
離祭典場地有些遠的時子也被六、七隻麻雀緊追不捨,她不停地跑,好不容易
拉開一段距離,腦海卻驀然響起夢裡那首歌,隨之而來的疼痛令她無法動彈,只能
抱頭蹲在原地再次承受鳥兒的啄擊。
該是歡樂的祭典被恐慌取代,人們一個接一個掛彩。
幸虧這場麻雀的襲擊沒有持續多久,就像不知道牠們為什麼來,約莫兩分鐘後
又突然拍翅離去,徒留眾人虛脫癱在地上、有氣無力。
只是平靜才降臨沒多久,晴朗天空無預警降落冰涼的水滴,眾人下意識伸出手
去感測是否下雨,不料接獲一片鮮紅,那滴滴答答的細絲很快便轉為傾盆大雨,嘩
啦嘩啦,淋濕了萬物,同時浸染了所有人的眼界。
時子對祭典的記憶只到下血雨為止,再次醒來已經躺在家裡的床褥上,奶奶說
她昏倒在拜殿的狛犬旁,是果菜屋的伯伯發現的,回來之後她極不安穩地睡了兩天。
而血跡斑斑的神社雖然在大夥的合作下恢復原狀、並舉行了除穢儀式,怪異的
事件卻沒有停止,當日在場的村民接二連三不明原因高燒不醒,連醫生和神主都束
手無策,老一輩的人都說,這是因為有人觸怒了神,所以鳥亂、血雨和怪病都是神罰。
如此可怕的傳言流竄著,一向交好的鄰居在不安的氣氛下也常為了各種雞毛蒜
皮的事不斷爭吵、乃至動手,村長調解得焦頭爛額,最後為了減少衝突,乾脆請村
民們沒事就別外出走動。
這夜,爺爺奶奶因擔心孫女的身體,晚餐過後便把人趕回房間休息,可是惡夢
不停的時子變得害怕睡覺,只好抱著涼被,坐在房裡發呆。
此時外頭傳來的窸窣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像是有誰在說話。
「快快、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時子移開貼在木板的耳朵,好奇地打開區隔兩個空間的格子門,赫然看見陽臺
上站著一隻雪白高大的狼與揹著葫蘆的貍貓,而那像人類一樣用雙腳站得直挺的貍
貓抱著一堆果實、樹子、玉米和不知名的花,被嚇到似地瞪大眼回望。
面對這幅不思議的景像,時子二話不說直接關門,貍貓察覺她的動作,在少女
拉門的剎那用牠氣球般的肚子擠入中間,千鈞一髮之際阻止兩扇門板闔上。
「擁、擁有言魂之力的公主啊……您終於回來了……拜託……請聽聽我等的請
求……」
貍貓聲音顫抖,幾乎遮住眼睛的八字型白色毛塊與那近似哭泣的低鳴,讓牠看
起來就像正被欺負的小動物,楚楚可憐。
時子盯著說人話的貍貓沈默良久,想到一種可能。
「我是不是不小心睡著在做夢……?」
她碎唸著踱步回屋內,用力捏了捏雙頰,再輪流掐了掐兩隻手臂,可惜痛覺既
清晰又確實。
貍貓見少女要離去,趕緊收拾好散落地上的果實,追在時子屁股後頭絮絮叨叨。
「公主、公主,這不是夢,我等是來請您去救山神大人的!」
說著,貍貓將懷裡的東西一骨碌地堆到少女腳跟,然後五體投地。
「這是前禮,事後會重重答謝您!請您救救山神大人!」
「不不不、先不討論一隻貍貓為什麼會說人話……我不是你說的公主,你認錯
人了……」
「沒認錯、沒認錯!您前幾日不還去探望過山神大人嗎?」
貍貓抬起頭,看到少女執起涼被貌似要來個眼不見為淨,連忙咚咚咚地跑上前
,抓住另一側、和對方拔河,時子沒想到眼前的動物身形雖小,力氣卻大得很,一
時間竟搶不過牠。
「而且、而且,您聽得到吧?那首歌。」
「什麼?」
聽到關鍵字,時子抓握的力道突然放鬆,瞬間的反作用力讓貍貓連著被子往後
滾成一團球,好在白色大狼在後頭即時擋住,才不至於翻出去。
纏在被子裡的貍貓蠕動好一會才找到缺口探出頭。
「就是您在夢裡會聽到的那首啊,每天每天都在唱的,剪舌雀之歌。」
「……剪舌雀之歌?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做那些夢嗎?」
一聽能夠知道惡夢的原因和解決方法,時子喜出望外地湊過去,貍貓卻撇過頭。
「如果您願意幫助山神大人,我等就把事情都告訴您。」
貍貓提出的條件讓時子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妥協。
「……好吧,我該怎麼做?」
「首先,跟我等去見山神大人吧!」
貍貓得逞似地嘿嘿笑了兩聲,一馬當先爬上狼背後回頭示意少女跟上,時子看
了溫順趴在地板的白狼一眼才走上前,跨過狼身兩側坐下。
「坐穩,出發了。」
待兩名乘客坐定,白狼起身並出聲提醒,接著四足一蹬、直接從二樓陽台跳下
,突來的墜落讓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子連忙趴下、抱緊身下的野獸,以免自己摔下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