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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mirrorfiction.com/zh-Hant/book/18257/185447
這一個禮拜以來,外頭的鬼哭聲越來越響。每逢入夜,那些悲號便直衝
雲霄,像是要為永不得見的陽光哀悼。
靜妤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瑟瑟發抖。
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兩個月以前,鬼哭還只是樓下收發室管理員口中的閒聊題材,摻著自煮
的茶跟隔壁王小姐返鄉探親帶回的鳳梨酥當配菜。
「現在該叫陳太太了。」咬著鳳梨酥,管理員張伯說:「有了孩子就不
知道回來,扔妳爹一個人待著。嘖嘖嘖。」
「他精神得很,哪用得著人陪?」對稱謂毫不在意的王小姐大笑。「你
們記得以前蘇大哥剛搬來的事沒有?見我爸拎著菜籃,想幫他提上樓敦親睦
鄰一下,卻給罵得狗血淋頭!」湊近靜妤,她壓低聲音:「所以啦,我就放
他一個人住著,自己燒飯吃!這樣他才會知道我這女兒的好,成天發信息催
著我回家!」
她的表情認真異常。靜妤不由得嗤地一笑,手上捏著的鳳梨酥險些落到
地上。
「嘴裡有東西就先別聊,等等噎著。」坐在沙發上,靜妤的媽媽睨了她
一眼,滿臉嫌棄。「吃相難看成這樣,怎麼嫁得出去?」
靜妤的臉立刻紅了。「媽!」
「怎麼?這年頭,連事實都說不得了嗎?瞧妳王妹妹,小妳兩歲,孩子
現在都會叫人了。妳卻連個對象都沒有。」看看靜妤,她長嘆一聲。「先前
我看那姓蘇的人品挺好,又有些家底,還想讓妳多去跟人家親近的。哪知道
他這麼快就娶了媳婦……」
「好啦,阿姨。人家蘇大哥都結婚了,給他家那口子聽見還得了?多吃
兩塊點心吧!」王小姐笑著,將包裝精美的鳳梨酥塞進靜妤媽媽手裡。「嫁
得早也沒什麼好的。我那時就是不懂事,傻了才會嫁到外地去。弄得現在一
年回不來幾次,每回也只能待上一個禮拜,想多陪陪我爸都不行。」
「欸,不對吧?」原本坐在一旁不說話,正在看新聞的江小弟轉過頭。
「妳剛才不是說王伯伯不用人陪嗎?」
「──你啊!還坐在這偷聽人說話啊!」王小姐氣得笑起來,隨手抓起
桌上的鳳梨酥往他身上扔。「吃了這個,回去念書備考吧你!」
「都要過年了,休息幾天有什麼關係!」江小弟剝開包裝,咬了一口。
「黏糊糊的,什麼東西?沒滋沒味的。」
他故意呸了一聲,做勢要扔回去。張伯連忙攔住他。
「喂喂,妳們不陪我聊天,現在還鬧起來了?」將禮盒收起來,張伯瞪
了江小弟一眼。「沒事就回自己家去。最近外頭不太平呢!」
「怎麼回事?」王小姐雙眼一亮。「我好久沒回來了。有什麼新聞,全
說給我聽!」
「你是說那個『鬼哭』吧?許老那天在花園嚷嚷時,大家都聽到了。」
靜妤媽媽不屑地說:「那也不是什麼新聞,胡說八道而已。」
「哦,許老啊?」王小姐的興致一下子消了。「也是呢……我這回行程
有點趕,還沒去跟大家打招呼。待會我再帶點東西去看看他。」
「妳們別不信,許老這人不會亂說話的。」張伯不以為然。可王小姐已
經把話題轉到自己的孩子上,拉著靜妤的媽媽大談育兒經,沒再理會他了。
看見自己母親跟王小姐聊得如此親熱,靜妤有點不是滋味。社交一向不
是她的強項,她也不是喜歡熱鬧的人。若不是因為體諒母親上了年紀,外出
不便,又怕在家悶出病來,她才不會浪費時間在管理室裡跟人聊這些不著邊
際的廢話,回家躺在床上刷刷手機還強些。
「可以了吧,媽。回去了。妳晚飯前還得打針呢。」抽走母親手裡的鳳
梨酥,她說:「這東西也別吃了!妳又不是不曉得自己有病,忌甜食。平日
飲食都要注意的。」
母親的臉色唰地沉了下來。「什麼『有病』?會不會說話啊妳!」她斥
道:「而且妳沒看我在跟妳王妹妹聊天嗎?這麼沒禮貌!」
「噯唷阿姨,姐姐是關心妳嘛!而且是我不好,忘了妳有糖尿病,吃不
得甜。」王小姐連忙打圓場,幫著張伯把禮盒收起來。「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該回去顧孩子了,阿姨妳們也回家吃飯吧。我過幾天再帶我們家小的去妳
們家拜訪。」
「好好好,妳要記得來看阿姨啊。」拉著王小姐的手,母親喜孜孜地說:
「阿姨就喜歡這樣,一家子熱熱鬧鬧的。妳姐姐平日下班回來,就只會癱在
沙發上發懶,連句話都不肯說……」
「好了,媽。快走吧!」
攙過母親的肩,靜妤朝王小姐點頭微笑,快步走出管理室。
她頭也不想回,只在轉進電梯間時,遠遠的瞥見王小姐還在朝她們招手,
配著張伯跟江小弟隱約的爭執聲:「許老那老糊塗,講的話還能信了?」「
沒看見就不存在嗎?你們年輕人別不信邪!」
這是靜妤頭一次聽見「鬼哭」的傳聞。而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再聽見「鬼哭」這詞,是在公司的茶水間。當時她正想給自己泡今早的
第二杯咖啡,進去就聽見馨方姐跟宇君在裡頭瞎聊。
「我朋友傳信息給我,說是她們那個小區裡,近來老聽見鬼哭。」馨方
姐笑著說:「她這人一向不信邪的,這回居然給嚇得半死。」
「我大哥前幾天也提過鬼哭,還特地打給我媽,要她最近少出門。」宇
君端著水杯,嘲弄地說:「我媽居然還真信了,叫我這幾天沒事別往外跑。
也不想想都什麼時代了!」
「我也聽說過鬼哭。」靜妤終於忍不住了。「我們那棟樓的管理員跟我
提過。」她試圖加入對話,並謹慎衡量用詞,企圖讓自己別在這個話題上顯
得過於無知。「不過他那人有點糊塗,說得不清不楚,講了半天也不知道鬼
哭是什麼東西。」
「喔,因為本來也沒人曉得那是什麼東西嘛。」宇君輕蔑地說:「就是
半夜突然聽見外頭有些怪聲,接著就把這聲音叫成鬼哭囉。」
靜妤有點尷尬。「哦。」
或許這只是錯覺,但她總覺得宇君不太喜歡她。每回她想加入同事間的
閒談時,宇君總是副冷淡輕蔑的表情,笑起來還帶點不屑,像是在看不起靜
妤。
所以靜妤才討厭社交。不過就是同事,平日打聲招呼,保持普通關係就
行了。何必多浪費時間,建立更進一步的交情?上班嘛,圖的不就是賺點錢,
養活自己就行了嗎?
「這樣啊。」她悶悶地說。
「是啊,還自以為雅致呢。」聳聳肩,宇君繼續說:「我就不知道這有
什麼好怕的。貓叫春還惱人些!」
馨方姐倒是很高興自己多了個聽眾。「欸欸,我這裡有我朋友傳給我的
視頻。要不要看一下?」
沒等靜妤跟宇君回應,她就自顧自地拿出手機,像是在炫耀什麼了不起
的寶物。
「來來,妳們仔細聽。」她將手機音量調到最大。「我朋友怕我不信,
那天跟我聊天時特意錄給我聽的。第一手資料!」
她們靜了下來。茶水間剎時被手機傳出的背景雜音覆蓋。
靜妤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在令人鼓膜發疼的背景雜音間,確實有些微
弱的哀號聲。但那些聲音太過飄忽,太過遙遠,若不刻意去聽,根本不可能
意識到這些聲音的存在。
「……怎麼樣?」馨方姐期待地問。
「好像是有一點。」靜妤回答。
「嗯,還真的有點像哭聲。」宇君想了想,「可這也太模糊了吧?搞不
好是她家牆壁太薄,把隔壁電視當成了鬼哭,自己嚇自己。」
「我也是這麼跟她說的。」馨方姐點頭,「本來我還想激她兩句,要她
去外頭錄!錄得清楚點,最好連鬼也一起拍進去!傳到網上,搞不好還能當
個幾天網紅。可她偏不要,說是這幾天怕得連白天都不敢出門了。」
「這麼誇張!」
「是啊。」收起手機,馨方姐嘆了口氣。「她都這樣了,我總不好再說
什麼,只能多安慰她幾句。可要我說的話,我也覺得就是自己嚇自己。這世
上哪有什麼鬼啊!」
「就是說啊,哪有什麼鬼哭。」靜妤點頭附和。「都什麼時代了!」
「我剛才不就說了嗎?」宇君輕笑一聲。靜妤那種不快感又來了。
隨口搪塞幾句,靜妤端著咖啡回到座位。直到下班,她都沒再進過茶水
間。
回到家,靜妤跟媽媽坐在沙發上,邊看著選秀節目,邊對自家母親聊起
茶水間發生的事。
「她老是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臉。」靜妤忿忿地說:「我就不曉得自己
哪裡惹到她了。她剛進公司時,我也挺照顧她的啊!結果現在,攀上馨方姐,
跟大家混熟了,姿態就高起來了!哼,說起來也是我自己識人不清。看她那
學歷跟談吐,早該想到她是個有手段的,不然怎麼混得進我們公司?瞧她現
在跟人事部主管那副親密樣哦,嘖嘖,還真是掏心掏肺的好交情,全身上下
不知還有哪邊沒給人摸過看過喔!」
「我今天在底下花園碰到劉家小夥子,他也跟我提到鬼哭了。」母親若
有所思,「他還勸我近日少出門,說這鬼是哭著要拉人當替死鬼,所以只要
沾身,就一輩子不離開。就算勉強趕走,三魂七魄也會給祂帶去一大半,兇
得很吶。」
靜妤又不高興了。「我跟妳抱怨同事,妳扯這做什麼?」
「妳不是說,妳們在茶水間裡也聊到鬼哭?」
「是,可那又不是重點!」靜妤不耐煩地說:「妳前幾天才說我都不陪
妳聊天,回家只會坐著刷手機不講話。現在我和妳分享我今天的生活了,妳
又不認真聽。妳到底還要我怎麼做?」
「我怎麼不認真聽了?妳就是瞧那同事不順眼,不是嗎?出去外面,認
識的人多了,遇到幾個合不來的,稀罕了嗎?」
她的口氣非常平淡,像是把靜妤的委屈當作理所當然。靜妤更氣了。
「是啦!誰叫我要外出工作,活該遇到爛人。哪像妳命這麼好,成天待
在家裡就行!」靜妤譏諷地說:「連去底下花園散散步,隔壁鄰居都要忙不
迭地過來給妳打招呼,問妳身體怎麼樣,今天怎麼興致這麼好,主動找話題
陪妳閒聊解悶。啊唷,這種太后命格萬金嬌軀,還真不是我這得外出工作的
苦命人能受得起的哦!」
「妳怎麼說這種話!妳以為我不想跟妳一樣,愛走去哪就走去哪嗎!」
母親氣得發抖,連垮在有點萎縮的小腿肌肉上的鬆弛皮膚也微微顫動。「我
也是想跟妳說說自己今天的事。聽妳提起鬼哭,就覺得能和妳聊這個,妳卻──」
「那種東西有什麼好聊的!妳先前不是還不信嗎!」靜妤哈了一聲。
站起身,她將手機塞進口袋,將碗盤堆進廚房的流理臺,開始洗碗。
而在嘩啦嘩啦的流水聲中,她還隱約能聽見選秀節目裡的歌聲,跟母親
忿忿的嘀咕聲:「……我也是關心……妳在外工作,接觸的人……給鬼沾上……
有個萬一還怎麼……」
靜妤將水龍頭轉到最大。嘀咕聲跟歌聲全聽不見了。
幾天之後是公司的尾牙。尾牙宴上沒有馨方姐的蹤影。
「她居然沒來,這可真意外。」宇君說:「之前她還跟我炫耀說自己籤
運挺好,每回尾牙總能抱個獎回家,所以說什麼都不會錯過的。」
「我就沒這運氣。」靜妤咕噥道。
「妳運氣不錯了,還能在這安心吃頓飯。我才麻煩呢!」同部門的誼安
湊過來,愁眉苦臉地說:「之前馨方姐拉了我跟詩韻一起練舞,說要在尾牙
宴上表演。現在居然沒來!我們倆從下午就猛打她電話,發信息問她幾點到,
可她就是不接不看!她還站C位啊!剩兩個伴舞的站上去是要幹嘛啊!」
「馨方姐不是這麼不負責的人啊?」宇君偏著頭,有點疑惑。「說起來,
我這兩天好像也沒看到她。但我以為是年末忙,跑外務錯過了。」
「她前幾天不見蹤影,這我不管。可她現在搞消失,就是給人添麻煩!」
誼安苦惱地說:「我本來還指望,能從老總那多討個大紅包回來的。再不然,
好歹也能在主管面前刷個臉……」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乾。靜妤口頭寬慰她兩句,心裡卻暗自慶幸
當初馨方姐來找她時,她沒傻到往坑裡跳。就說嘛!上班這事,得過且過就
行了,多花時間交際,妄想在上司面前討好賣乖幹什麼呢?到頭來還不是一
場空!
「不過妳提到老總,我也覺得奇怪。」宇君說:「今天主管桌那邊稀稀
落落的,上面的大頭幾乎都沒來。以往不是這樣的啊?」
「不只老總,這次來尾牙宴的本來就少。」詩韻苦著臉走過來,手裡還
抓著手機,顯然剛又撥完一通電話。「我剛才本想找個能陪我們上台的代打。
也不用走位,大動作學個樣子,能逗底下開心就行了。誰知問了一圈,今天
沒來的居然有兩、三成。」
「哦,這麼多!我還以為只是有哪個部門晚下班,等等就過來了呢。」
「是根本不來!」詩韻搖搖頭,沮喪地垂下肩膀。「我再撥幾通電話……
真是,虧我練得這麼認真。現在是要表演給鬼看嗎?」
宇君拍拍她的肩膀。詩韻苦笑一下,拉著還在埋怨馨方姐的誼安走了。
「……妳覺得是怎麼回事,靜妤姐?」轉過頭,宇君低聲問道:「好好
的尾牙,居然這麼多人不來。妳不認為有點古怪嗎?是不是因為……」
「不來就不來吧。有什麼好奇怪的?」
然而,靜妤根本懶得搭理她。這種時候才叫人「姐」呢,哼!
「都這麼大個人了,要不要來尾牙,她們自己不會決定嗎?」斜眼看著
宇君,她譏誚地說:「別在那大驚小怪的了!」
那晚的尾牙宴,靜妤頭一次抽回獎項。抱著咖啡機,她在無人的街道上
雀躍蹦跳,一路哼著小曲回家。
過年總得辦些年貨。過年假期第一天,靜妤一大早就去市場買菜,好騰
出下午大掃除的時間。
而當她到市場採買時,市場裡居然沒什麼人。跟以往人擠人的狀況比起
來,今天的市場空得甚至能跳舞。連路邊小販的表情都跟著沉重起來,見了
客人也不出聲招呼,懸在招牌底下的彩花看上去也沒那麼喜氣了。
一點年味都沒有。靜妤無趣地想。
正當她在對菜販僅有的幾樣青菜挑挑揀揀時,王小姐從她身後經過了。
「妳也來辦年貨啊,妹妹!」靜妤訝異地說:「欸不對呀,妳怎麼還沒
回去?不是說沒法待太久嗎?」
「喔,是林姐姐呀。」王小姐轉身望了靜妤一眼。她的眼神閃爍,大半
張臉都藏在圍巾底下,笑得有點勉強。「怎麼說呢,路上不太方便,出了點
意外……不過也沒什麼,正好多陪陪我爹。多讓他含飴弄孫幾天,他才曉得
我帶孩子有多麻煩。」
「……妳怎麼啦?聲音壓得這麼低,臉色還這麼難看。」靜妤皺起眉頭,
「妳身體不舒服?」
「不不不!我哪有!我身體好得很,哪有什麼不舒服!」王小姐雙手亂
搖,連連後退。她的動作實在太誇張,連菜販都忍不住看了她幾眼。「姐姐
妳就別害我吧?我只是來買個菜……」
「害妳?我害妳什麼了?關心妳都不行?」靜妤忍不住來氣了。「我是
看妳表情不對,又奇怪妳怎麼這時間還沒走,才順道問問妳身體狀況的。妳
這人怎麼這麼不知好歹?」
「怎麼回事?」旁邊幾名戴著口罩的男子出聲問道:「小姐妳看來有些
面生啊?外地來的?」
「不不,我是本地人!我有證的!」王小姐從包裡急急掏出證件,看起
來都要哭了。「林姐姐,求妳別這樣。我們兩家交情這麼久了,我也沒得罪
妳!妳為什麼要──」
「這位小姐狀況不是很對啊?」一名女子站得遠遠地說:「要不我找人
來幫忙吧?」
「不!不用,我沒事!」王小姐尖叫起來,「你們!別靠近我,不要碰
我!不要碰我!」
抓緊皮包,她慌亂地逃了。幾名路人關心地追了上去。靜妤只覺得莫名
其妙。
「有病啊她!」她低聲咒罵道。
旁邊的男子睨了她一眼。隔著口罩,靜妤看不見他的表情。
「小姐,妳也快回去吧。」他往後站開幾步。「最近外頭不平靜,妳自
己也多注意些。」
「不平靜?」
「總之快回家吧。」男人說:「別給髒東西沾上了。」
他的口氣沉重異常,壓得靜妤心裡沉甸甸的,提著菜籃,也沒買上多少
東西,便快步走回家了。年節大街上的商家不知何時已經關了大半,像在襯
映她心裡的寂寥與慌亂。
王小姐哀求的表情還在眼前晃蕩。靜妤心亂如麻,隨手掏出皮包裡的證
件讓小區門口的檢查員登記,奔逃般急急走回自己住的大廈。
而當她走進大廈時,她這才發現:本該坐在管理室裡泡茶,敞開大門等
著人來和他聊天的張伯,今天居然不在那裡。
管理室大門緊鎖,連訪客登記窗都封得密不透風。門上貼了張粉紅色的
公告。
靜妤湊近管理室大門,試圖看清公告上的文字:
通知:
為維護居民人身安全,將加強出入管控。非本棟住戶者,未經管委會允
許,不得隨意進出。亦請各樓住戶年假期間避免外出,嚴守門戶,與家人同
享天倫,共賀新春。
本通知自發布日起,即日生效。敬祝各位身體健康,新年快樂。
社區管理委員會同上。
──早該這樣了。靜妤點頭。
她素來喜靜,原本就不愛跟人打交道,更討厭在自家附近見到生人。偏
偏張伯是個好說話的,無論來的是哪樓哪房的訪客,他總是招呼兩句,意思
意思讓對方寫個登記簿,就放他們進門,從不多加檢查或探問──開玩笑,
這還叫什麼管理員?一點用處都沒有!要是哪天不注意,放了個強盜進來怎
麼辦?看來管委會總算是注意到張伯的怠忽職守,下定決心把他給換掉了。
雖然靜妤也覺得,在過年前讓人丟了飯碗,未免有些殘忍。可是這也沒
辦法。居家安全最重要嘛!這也是為了大家好啊。
當然,對於還沒找到新任管理員,就匆匆將張伯解雇的作法,靜妤是有
點不滿。但仔細想想,接著就是新年假期了,大家本來就都會待在家裡,小
偷也沒傻到挑這時間來闖空門。那麼只要自己這幾天,照著上頭說的,好好
關緊門窗,減少外出,別去理會外邊俗事就成了。
搭上電梯,靜妤進了家門,習慣性地在門口脫下外出服,換上舒舒服服
的居家運動服,又將外出服直接扔進洗衣機裡。她也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養成
這種習慣的,但外頭髒污多,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總是好的。
將買回的東西放進冰箱,靜妤開始打掃廚房。母親站在廚房門口看她。
「靜妤……我說女兒啊。」她問:「妳今天出門,去藥房領藥了沒有?」
「什麼藥──哦!」靜妤想起了母親每天要打的胰島素。「還有大半個
月的量呢。年假過完再去吧。」
母親扶著門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靜妤忍不住回頭看她。
「又怎麼啦?」她厭煩地說:「妳走動不方便,回房坐著吧。廁所跟客
廳我待會會掃的。」
「不,我就是有點擔心……」不知怎地,母親今天說起話來居然有些軟
弱,客氣得讓靜妤訝異。「妳說年假過完再去,但要是現在沒去排隊,若有
了什麼意外……」
「哪會有什麼意外啊,媽?」靜妤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老人家就是愛操
心。「妳啊,沒事別在那胡思亂想,沒病也給妳想出病來了。好嗎?」
將抹布扔進流理台,她將母親扶到客廳沙發上,打開電視。
「吶,遙控器拿著,愛看什麼自己轉。」她說:「我清完廚房,就先去
替妳掃房間,棉被也拿出來曬一曬。這樣妳晚上就能睡得好一些了。省得每
晚在那裡唉聲嘆氣的,干擾人家睡眠。」
「我沒有嘆氣。」抓著遙控器,母親還是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靜妤,
妳別這樣。我是真怕……妳能不能先陪我坐一下?」
「怕什麼?我就在這打掃,妳還擔心我消失了不成?」靜妤無奈地說。
「而且我若陪妳坐在那看電視了,那家裡誰來掃?午飯誰來煮啊?我上班忙
到昨天,好不容易放了年假能大掃除了,妳就別給我添亂,好好坐在那裡等
午餐吧。」
不再搭理母親,靜妤走回廚房,繼續她未完的打掃。外頭傳來刺耳的喊
叫聲跟驚呼聲。似乎是附近孩子放了寒假,正在某處大吵大嚷,鬧著要放煙
花。
靜妤將窗戶用力關上。那些喊聲全聽不見了。
除夕當晚,靠著冰箱裡僅有的食材,靜妤做了年夜飯。
今年她沒買太多東西回來,就是基本的青菜豆腐,再加道象徵年年有餘
的清蒸魚討個吉利。雖然看上去有些寒酸,可是話又說回來,家裡就她們母
女兩人,原本就用不著辦什麼大菜。像往年那樣擺得滿桌,結果整個年假都
得吃重複加熱的年夜飯,最後還得把沒清完的食材倒掉,太浪費了!
還是現在這樣好。看著桌上的熱湯,靜妤對自己的成果非常滿意。既能
省錢,又不用花那麼多時間煮菜,多方便啊!
不要欲求太多,一切簡單樸素。簡約生活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來吃飯了,媽。」招呼著母親坐下,靜妤順手轉開電視,輕快地說:
「妳看看,今年咱們別太鋪張,簡單做點菜就行了。省得接著幾天,每天都
只能熱隔夜菜來吃,對身體也不好。」
她們坐在客廳裡,端著飯碗,看著電視。新春節目裡,主持人一臉精神,
紅光滿面,成串吉祥話跟笑話張嘴就來,逗得底下觀眾跟電視機前的靜妤哈
哈大笑。
「……怎麼啦,媽?妳不喜歡?」注意到母親面前沒動幾口的飯碗,她
困惑地問:「嫌沒油腥是不是?好啦,我再去給妳炒個雞肉。可妳也別吃太
多了,糖尿病的人,三餐飲食都要克制的。」
「不,不是,我……」握緊筷子,母親的聲音有些發抖。「靜妤,我怕……」
眨著眼,靜妤望向母親,看見眼淚從她眼裡掉下來。
「我怕,我怕啊,靜妤……」抹著淚,母親泣道:「這些日子來,我每
晚都睡不著。外頭那些聲音,那些人……太響了,那聲音太響了!我睡不著!
我怕,我怕啊,靜妤!」
「聲音?喔,沒辦法嘛。」靜妤聳聳肩,「咱們這樓本來牆壁就薄,半
夜拉個椅子沖個水,整棟樓都能聽見。可妳住在這裡都幾年了,不早該習慣
了嗎?」
「不是……我不是說那個啊,靜妤!」
突地,母親攫住靜妤的手。原本抓在手裡的筷子匡噹一聲落到地上。
「妳沒聽見嗎,靜妤?」她大哭著說:「那些哭聲!那些人!他們那個
喊,那個叫啊……那些哭聲!每晚每晚都響個不停!妳沒聽見嗎,靜妤?妳
怎麼能睡得著啊!」
「我怎麼睡不著?我平日外出上班,放假時打理家務,整天忙進忙出,
累得要命,沾床就能睡!哪像妳,成天待在家裡,沒事就是睡大覺,晚上當
然睡不著啦!」
用力甩開母親的手,靜妤不悅地說。
「妳啊,人在福中不知福。我們能像現在這樣,有頓飽飯吃,有地方睡
覺,就已經不錯了。妳還奢求什麼呢?」
母親不再說話,摀著嘴只是哭。靜妤撿起筷子,放進流理台,拿了副新
的塞進母親手裡。
「好啦妳,大過年的哭什麼?真是觸霉頭。」
走到窗邊,靜妤拉開窗簾,讓窗外的夜景映進房裡。
「來,媽,妳自己看看,外面多熱鬧。過年了,人家放煙火呢。」
倚在窗邊,她環起雙臂,望著遠方沖天的火光與滾滾黃煙。在被黃煙染
得汙濁沉重的夜幕裡,滿地火光燒出的紅影炙熱而明亮,搭著底下此起彼落
的呼喊跟尖叫聲,像是要撼動整個世界。
「妳瞧瞧,」她輕聲說:「多喜氣啊。」
靜妤的好心情沒有持續太久。
年假待在家裡,發懶幾天,剛重整好心情,準備迎接隔天的開工日時,
工作群組裡就傳來了「因應政令需求,本公司延後開工,實際開工日期未定。
敬請諸位同仁靜候後續消息」的訊息。
扔開手機,靜妤轉身撲回沙發上。突然覺得有點悶。
之前每逢過年,她老是貪嘴吃得太多,搞得剛收假上班那幾天,裙子總
要在腰上繃出一條溝,連彎腰撿個東西都得提心吊膽。因此今年她特意克制,
不僅菜煮得少,吃進嘴裡的更少。所以這回年假,靜妤非但沒有變胖,體重
甚至還比放假前輕了三、四斤。
對於這個成果,她可是得意得很,本還打算在同事面前炫耀一下的。可
沒想到公司突然莫名其妙地延後開工,讓她連這點殺殺宇君威風的機會都沒
了。
薪水可怎麼算吶?悶在抱枕裡,她喃喃自語。
抓起手機,靜妤開始檢查工作群組裡的對話。可翻了半天,群組裡除了
「好的」、「明白了」、「您也辛苦了」、「大夥在家多保重啊」、「都要
好好的啊」之類的廢話外,就沒人提起薪水的問題。
靜妤不想由自己率先發問,擔心這樣做太不識相,早晚哪天給上司盯上,
卻又不想白白吃虧,只能盯著訊息欄乾著急。
不食人間煙火的混帳。她恨聲罵道。停工是無所謂,可薪水怎麼算總得
交代啊!
等了半天,手機刷了半天,還看了兩集宮鬥劇,群組總算又有了新訊息:
「關於本次延後工期之薪資問題,將待實際開工後再行研議。請公司同仁共
體時艱,靜心等候。」
她將手機惱怒地扔到一旁,恨恨跺了幾下腳,又乖乖重新把手機撿回來,
心疼地吹掉螢幕上的灰塵。唉,生氣又能怎麼樣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
頭。上班族就是這樣,認命吧。
翻個身,靜妤望著天花板角落的蛛網,愣愣地發呆。
說起來,這間公司不負責任,不也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嗎?
每回上頭都只會扔給她們莫名其妙的要求,自己卻連文件格式都弄不清
楚;昨天說這份企劃不行,要人回去重寫,今天卻又說改過的版本都不好,
還是原本那版最優秀;老愛指派員工去做不是她們職位負責的事,一個人當
十個人用不說,連外面廠商的宣傳活動都要她們到現場幫忙,給客戶賣人情。
靜妤自己就被迫穿過兩、三次布偶裝,頂著大太陽在街上分發面紙,向路過
的民眾宣傳客戶的新產品。結果忙到最後,她熱得差點中暑,公司卻連一點
外出津貼都沒發,連運動飲料都是她自己買的。
也難怪尾牙時,大家都不來了。看著好半天沒再跳出新訊息的工作群組,
靜妤煩悶地想。像這種公司,再待下去又有什麼用呢?進來這麼多年,薪水
也沒漲多少,再待上十年,大概也還是這種吃不飽餓不死的狀況。
──也許這是個機會。危機就是轉機。
靜妤猛然翻身坐起。是啊,天無絕人之路嘛!她雖然不是剛出社會的小
丫頭,但起碼也還算年輕,又有幾年工作資歷,想轉職還是有機會的。而且
現在正是年後離職潮,多的是剛領了年終想換工作的。雖然起步晚了些,但
若想跳槽,這不正是大好時機嗎?
還好公司延期開工了。靜妤雀躍地想。趁這段空檔,她剛好能多應徵幾
家新公司,看看還有什麼好職缺。反正就算真沒應徵上,也還能回這間公司
繼續上班,沒耽誤什麼嘛!
點進求職網站,靜妤開始熱切地瀏覽合適的職位。
她找得實在太過專心,以至於當母親在她身旁摔倒時,她才發現自己的
媽媽不知何時,竟已撐著嬴弱的身子,從房間裡出來了。
「──媽!」靜妤尖叫一聲,從沙發上跳起來,衝過去攙起母親。「妳
這是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就別出來客廳,躺床上休息吧!」
「靜……女兒啊。」拉著靜妤的衣服,母親衰弱地說:「我、我不要休
息,我睡不著……」
「怎麼,又是那個鬼哭嗎?」靜妤嘆了口氣。「行了,妳也該清醒點了,
媽。這世上哪有鬼啊?別自己嚇自己了。」
「不,不是啊,靜妤……」緊緊攫著靜妤,母親又落下淚來。「我是餓,
靜妤……我餓啊,女兒……我好餓,餓到睡不著……我餓,我餓……」
「啊唷!」
靜妤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煮晚餐呢。
「對對,說得也是啊,媽。」她歉疚地說:「都怪我查資料查得太專心,
一下子就把這事給忘了,連天黑都沒注意到……」
將母親扶到沙發上坐著,靜妤溫柔地摟著自己的媽媽。
「好啦,媽。不過是晚點開飯,有什麼好哭的呢?」她柔聲問:「不然
這樣吧,今晚咱們叫外賣。妳說好不好?我先幫妳打過飯前的針,等外賣送
來,時間也正好。是不是?」
「不不,女兒,靜妤啊……我不能,我不想……」靠在靜妤懷裡,母親
嗚咽地說:「妳別這樣,女兒。別這樣……陪陪我,女兒。陪著我……我怕,
我好怕……我怕啊……」
「好啦好啦,不過是打針嘛。天天都打的,怕什麼呢?」
靜妤苦笑著輕哄母親。人家說老人家跟嬰兒沒兩樣,都是小孩子心性,
這話果然有道理。
「我去幫妳拿藥來。妳先想想要吃什麼──但可不能太貪嘴,知道嗎?」
撥開母親緊揪住她衣襟的手,靜妤走進起居室,拿出輕得不像話的藥盒
跟空針筒,回到客廳替母親打針。
途中,母親只是哭。嗚嗚咽咽,抽抽噎噎,細細碎碎地哭。哭得像生離
死別。
而靜妤輕聲哄她。彷彿要用盡她這輩子所有溫柔似地,不斷地,不斷地
低聲哄她。
就像小時候她做了惡夢,哭著進房撲進母親懷裡撒嬌時,母親總會抱緊
她,依在她耳畔溫聲安慰,讓她在喃喃細語中逐漸平穩安心,最後終於在對
方懷裡沉沉睡去那般地,寧靜安詳,溫柔無比地哄著她。
坐在沙發上,拉著母親冰涼的手,靜妤等著外賣送來。
實在是太慢了。盯著牆上的時鐘,她煩躁地想。藥都打下去這麼久,媽
也哭累睡著了,外賣居然還沒來。就算是放年假,店裡員工都放假回家了,
也不該這麼遲啊!
篤地,門外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
「來啦。」維持著不吵醒母親的音量,靜妤應道。「我馬上開門。」
砰砰。砰砰砰。鏗鏘。喀嚓喀嚓。砰砰。鏘鋃。砰砰砰砰砰。
「就來啦!」靜妤有點煩躁。幹嘛急成這樣啊?來得這麼遲,送餐又這
麼沒禮貌。回頭絕對要給店家打個差評,留言噴他們一頓!
走向門口,靜妤簡單理下頭髮,正準備開門狠罵那個沒教養的外賣小哥
一番。但剎那間,她卻驚覺有些不對。
門外的人聲和腳步聲都太多了。
警覺地停下腳步。她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砰砰砰。鏘鋃鋃。砰砰砰砰砰。喀嚓。喀嚓喀嚓。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送外賣的不會發出這種聲響。
──有人想闖進來!
靜妤恐懼地摀住嘴巴,不敢發出聲音。對了,先前不是才有人告誡她,
說最近外頭不平靜,要她盡快回家嗎?而且公告上不也說過,要加強出入管
控,讓大家好好待在家裡,嚴守門戶嗎?
這就是了!如果一切太平,沒傳出什麼宵小強盜闖空門的新聞,那人家
哪會平白無故地勸她,要她別隨意外出呢?管委會又怎麼會突然想到要發個
公告,強調要加強管控,讓大家好好待在家裡,守著家人呢?
門外的人聲越來越大,敲擊力道逐漸加強,像是有好幾十個人正在猛撞
她的門板,想要闖進來。砰砰。砰砰砰砰。鏘鋃。喀嚓喀嚓喀嚓。砰砰砰砰
砰。
發抖著,靜妤衝進廚房,拿了把菜刀出來。
「你、你們給我聽著!」顫著聲音,她緊握菜刀,另一手高舉手機。「
我有手機!我要報警了!我可要報警了啊你們!」
撞擊聲沒有停止的跡象。那些人還在說話,聲音越來越響。
「我有刀!告訴你們,我手上有刀,有武器的!」靜妤尖聲大吼:「我、
你們敢闖進來,就是一塊死!聽見沒有!我不怕你們,我會反抗的!聽見沒
有?要死,我也要拉著你們一塊死!拉你們一塊死!」
撞擊聲還在持續。越來越沉,越來越重。那些人的交談聲響亮無比,清
晰得像在靜妤耳邊尖叫。
而靜妤也跟著尖叫。尖叫。用盡所有力氣,放聲尖叫。
彷彿只要這樣,她就能用自己的喊聲,阻絕外界的所有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撞擊聲消失了。那些人似乎總算放棄了。
癱坐在地上,靜妤望著螢幕已經全黑的手機,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顫抖著,她抬起手,習慣性想點開螢幕,卻驚覺自己手上竟然還拿著刀。
她心底一驚,雙手一顫。匡噹。手機跟菜刀都落到了地板上。
她突然哭了出來。
「……媽,媽。」
爬著,撐著,拖著虛軟無力的身體,她勉強移到沙發旁。癱在地板上,
靜妤倚著沙發,拉起母親垂落的手,臉頰在那只冰冷蒼老,瘦得只剩皮包骨
的手上輕蹭。
「媽,沒事。沒事的,媽。他們都走了……」偎著母親的手,她哭著說:
「我在這,我陪著妳的……不怕,不怕,有我在。我都在的……」
她哭了好久好久,久到連嗓子都哭啞,腦袋也昏昏沉沉到哭不出來了,
才終於抹掉眼淚,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好了,沒事了。媽。都過去了……」
望了沙發上的母親一眼,靜妤淡淡一笑,趿著拖鞋慢慢走進廚房。
「該吃晚餐了。」她說。「我這就給妳做飯去。」
而就在她走進廚房的那瞬間,她聽見了哭聲。
悽慘絕望。悲苦淒涼。撕心裂肺。響徹雲霄。
所有的門窗都封死了。窗簾也拉得緊緊的。
然而呀,那些哭聲實在太嚇人了。
無孔不入,絲絲入縫。即使戴上了耳塞,那些哭聲還是像蟲子一樣,鑽
呀鑽呀往耳朵裡猛擠,彷彿要這樣爬進她的腦子裡大快朵頤,把她的腦袋吃
成一個空殼。
太響了。太響了。那些哭聲,實在太響、太響了。
摀住耳朵,靜妤坐在地板上,瑟瑟發抖。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原本不該是這樣的啊。
明明幾天前,一切不都還好好的嗎?
有飯吃,有床睡,能從尾牙宴上抱個小獎回來,能在市場上跟菜販討價
還價,能在茶水間跟同事說閒話,能在底下跟鄰居們打招呼。一切不都好好
的嗎?
可為什麼,才短短幾天,那些原本只是笑話的鬼哭聲,就變得這麼響這
麼響這麼響了啊?
「沒事的,沒事的。」
在震天價響的哭嚎聲中,她隱約聽見自己的聲音。
「別自己嚇自己。世界上沒有鬼的。」她支離破碎地說:「都什麼時代
了,哪會有鬼呢?」
全是自己嚇自己。
都什麼時代了。
科學精神啊。理性啊。
這世上沒有鬼的。
但若世上沒有鬼,為什麼又有鬼哭呢?
靜妤不明白。怎麼想怎麼想都不明白。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啊。
縮在角落,她掉著淚,在狂亂的鬼哭聲中細聲哭泣。
別吵了。別吵了。她就討厭交際,就討厭生人,就只想安安靜靜地,過
自己平平穩穩的小日子而已啊。
所以別哭了。不要哭了,拜託別再哭了。
安安靜靜的不好嗎?就這樣閉嘴別說話,乖乖的不出聲,不好嗎?
鬼哭聲還在持續,悠長連綿,悲悽慘絕。像是要為他們永生不再得見的
陽光哀悼。
靜妤也哭著。縮在角落,抱著膝蓋,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哭。
實在是太吵,太吵,太吵了。
吵到彷彿整個世界就只剩下這聲音了。
靜妤突然怕了起來。
她向來是那麼喜靜,那麼厭吵的人。
可是就在那瞬間,她卻突然好怕好怕。
明明那些鬼哭聲是那麼的吵,那麼的響。吵得讓她耳朵生疼,腦袋發脹,
像是全世界就只剩下了這個聲音。
可要是那些鬼哭聲停下來了,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靜妤不明白。
但她怕。她只是怕。很怕很怕很怕。
所以她哭著。流著眼淚,張著大嘴,在陰暗腐朽的漆黑房間裡,恐懼地
哭叫起來。聲嘶力竭,撕心裂肺,絕望無助,響徹雲霄。
而鬼哭聲還在綿延,還在奏響,在被炙烈火光染紅的深沉黑夜裡,伴著
濃黃汙濁的煙塵揚得更高更遠,最後終於乘著氣流,隨風飄散到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