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符保持一段距離,像道影子尾隨在氣氛緊張的三人後方。
派出所蓋在不遠處空地。面積卻意外地寬敞。
他們抵達室內時,喬符發現裏頭人手稀疏,只有兩名員警留守。
「王所長。」他們抬頭和王忠打招呼後又各自忙於處理公文。
「坐吧。小龍去泡茶。」
王龍臉色難看地嘟囊幾句後,走入茶水間,鞋根跺得響亮。
灰髮所長拍拍喬符臂膀說:「這位兄弟,不好意思,我點私事要和小兆談談,你先坐
下來喝口茶休息一下吧。」
喬符拉了張柔軟辦公椅坐下,王忠和古兆則走進後方會客用房間。
喬符打量了一下這對組合。
王忠體型結實,灰髮蓄鬚,一身黑衣制服。古兆纖細消瘦,不修邊幅,兩者恰成鮮明
對比。
王龍回來時左手端了壺烏龍茶,右手拎了三個馬克杯:「他們人呢?」
「似乎有點事情,到一旁談話。」喬符說。
「這樣呀……」王龍倒了杯茶,蒸氣縹緲而出。「小心燙。」他將把手那頭遞給喬符
。
「多謝。」
兩人不說話時,場面尷尬無比。有幾次王龍像是要刻意尋找話題而喃喃自語,可到了
嘴邊卻都又吞回喉頭。最後,王龍翻起摔角雜誌,並多取了本:「要嗎?」
喬符表示不感興趣,突然想和小青姑姑說話,看了看手機,通信訊號依然很差,無線
網路還是直接失去連結。
坦白講,喬符對刺脊島並沒有多大好感。
喬符驀地想起,刺脊島如此之小,幾乎家家戶戶彼此熟識,或許會有人知道他母親的
訊息,就算是傳聞也無所謂。
他翻開父親的筆記本,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跡,有鉛筆、原子筆,甚至還有臨時使用的
蠟筆。
喬符快速搧過書頁,想尋找夾在筆記本中的照片。
王龍似乎想窺瞄,但喬符翻得很快。
空空如也。
他又從頭到尾翻了一次。
弄丟了?喬符納悶,還是……被取走了?
不論是哪個原因,結論是現在照片都不在手頭上。喬符只好放棄打聽母親的種種。
但不代表他會放過其他打聽機會。
他開口:「王警官。」
王龍有點詫異,放下雜誌:「叫我王龍就好。」
「請問刺脊島有甚麼信仰或者傳說嗎?」
「傳說?為什麼你要問這個?」
「單純好奇。」
王龍雙手交叉胸前,抿嘴沉吟片刻,搔搔下巴說:「這樣說來,倒是有個古家的傳說
。」
「古兆家?」喬符皺起眉頭。他邊把很皺的筆記本塞回風衣口袋。
「是呀,古兆本來有個妹妹。他的媽媽也有個兄弟,外公好像也有個姊姊。」
「嗯。」
「可是都消失了。」
「消失?」喬符直視王龍,彷彿在確認他是否說了實話。
「正確說來呢,應該算是通報失蹤吧。而且很奇怪,都在九歲那年。」
「很不合理。」
「是呀。」王龍喫口茶:「這樣就算了,他們家還信仰剎拉海妖王。」
喬符眉頭鎖得更緊:「那是甚麼?」
「不重要。」王龍嗤之以鼻:「小時候我們還玩在一起,阿兆明明可以選擇不要這樣
。雖然,我可以理解妹妹失蹤,他非常傷心,但再怎麼樣也不應該如此。況且……」
王龍瞬間安靜下來,他看到了王忠和古兆從會客室返回,聳肩將食指豎於唇前,暗示
要喬符保守秘密。
古兆面無表情說:「喬符,是時候回學校了。」
王忠瞥了眼古兆,帶著意義不明的笑意道:「喬符小兄弟,抱歉這次招待不是很周到
,有機會歡迎來我們所裡坐坐。」
喬符還未回應,古兆已自顧自走出派出所。他簡短道謝,跟著大步離去,喬符知道所
有人都在唬瞞他,但不急,需要耐心,顯得過於迫切反倒讓人心生戒備而退縮,尤其是那
些不欲人知的祕密更不會輕易脫口。
車中有股霉味,明明噴了大量空氣芳香劑,卻仍可嗅到甜膩酸臭。喬符按下窗戶,漠
然望向街景。
他心想:「父親也曾這樣被蒙在鼓裡嗎?還有,他和媽媽兩人曾在島上經歷過甚麼?
是怎麼相識與相愛?」
歸途時,古兆選擇了海線,灣澳略帶淺藍,有漁船在捕蝦。斜坡開發了大量梯田,他
看到有排人影走在田梗。
阡陌盡頭是個據點。喬符納悶想,是在軍營廢棄後才有田,還是本就不顧田地蓋在那
裏?
可惜他不可能被允許進入父親以前待過的營區。喬符忽然一陣無力,覺得所有事物都
在阻撓他。
有一秒,被遺忘許久的記憶躍然眼前,喬符極小時,被父親緊緊抱著,他正滿臉不捨
地在對光團般的女子訴說著甚麼。
女子的臉全然空白,喬符再怎麼奮力也想不起來。但父親使用的刮鬍水和肥皂氣味卻
記憶猶新,那肥皂和小青姑姑用的是相同品牌,也和喬符用的一樣。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古兆唐突道。
喬符被打算思緒,片刻才意識到古兆的話語,急忙回:「甚麼?」
「呵。」古兆輕蔑一笑:「以王龍那性子,一定和你說了我有妹妹吧?」
「嗯。」
「既然這樣和你說也沒差,反正我只是想說說話。與其給那群人說長道短的,不如我
和你說清楚。」
「嗯。」
「我的妹妹是被不明生物強行帶走的。」古兆冷冷說。
「不明生物?」
「你有沒有聽過人魚?」
「人魚?」喬符喃語。
「你一定覺得我是腦袋壞掉才會說這種鬼話吧,呵。」他瞟了喬符一眼:「你相信刺
脊島上有人魚嗎?」
古兆瞪大雙眸,眼中斥滿憤怒,嘴角卻上揚顫抖著,看上去既詭異又猙獰。
「不清楚。」喬符不動聲色,手卻悄悄伸入口袋,握緊了彈簧刀。
「哦,我也半信半疑呢。」古兆咧嘴嗤笑。
喬符吁口氣,轉移話題:「下午……要開始處理公務了嗎?」
「不急不急,現在可是暑假呢,你可以隨意走走。」
「好。」
「但學校附近沒甚麼吃的,我一般都是吃廚房冰箱的冷凍食品,不介意的話自便吧。
」
車子駛經上坡時,喬符瞥到草叢有群野狗,牠們沾滿雜草,皮膚因爛瘡而脫毛,圍成
圓圈。
「咖茲─咖茲─」地甩動下顎,不知在分食何物,其中兩條黑狗正使勁撕扯同塊獵物
。
體型最為巨大的那條狗注意到車聲,昂揚脖子張望,牠嘴角流淌暗紅唾沫,口叼鮮血
淋漓的肉塊。
牠以凶戾貪婪的青色雙瞳緊盯喬符。隨著車子向前挪移,野狗口中的肉塊反射出一道
刺眼的光線。
是金屬,生肉上竟然有金屬,可能是戒指或者腕鍊。當喬符想進一步確認,古兆已將
野狗們遙遙拋在腦後。
回到學校後,古兆丟了句:「下午你可以自由活動,愛去哪就去哪。」就消失了蹤跡
,似乎也沒打算畫地圖給喬符。
喬符先返回宿舍,注意到白色檀香未熄,更添新火後又出了校門。
僅剩一條路尚未去過,他直覺廟宇會在那方向。
明明沒有看到住戶,喬符卻有種錯覺,自己遭無數視線監控。
他看了看手機螢幕,發現訊號永遠那麼糟糕,只好徹底打消使用導航定位的念頭。
斜坡很陡,不時閃現樹蟾與翅蟲,偶爾也有蜂類與蜥蜴,但最為不協調的,是此地竟
有人在燒冥紙。
無風時,懸宕灰燼凝滯於空,像一隻隻吊在高樹下的骨白蜘蛛。
雖是林間山路。但也看得到海。遠遠有些零星碎嶼,在藍霧中散發出鈍茫光暈,較近
處,則是白沙與岩礁交錯的海岸。
喬符登上階梯,有股難言熟悉感。
總覺得小時候自己曾經來到過這裡……
這時,他倏然驚覺自己迷了路,景色陌生無比。他驚呼不妙,天曉得又會出現甚麼危
險生物。
他清點口袋物品:連不上信號的手機、彈簧刀、黑與白的檀香、珊瑚髮釵。
看來只能加快腳步了。
喬符朝上坡走去時,看到有條黑貓正在洗臉。
大概是錯覺,牠長得和父親地下室那隻很神似,不過,這隻並沒有白襪。
整隻都是黑的。
可是喬符現在並無心情理會,只是走了過去。
「喵。」
黑貓發出綿長撒嬌叫聲。
喬符稍微放慢腳步,黑貓靠了過來,再次「喵」了一聲,他佇足。
黑貓毛色光澤細緻,感覺有人悉心照料,梳得平順且未著植物種子,牠晃尾過來,蹭
了蹭喬符褲管,並用前爪搔搔他的鞋,像是提出邀請。
「你要我跟你走嗎?」喬符問。
貓點點頭。
「等等,為什麼貓會點頭?」
黑貓卻突然往某條岔路躍奔,喬符未加思索便追趕過去。
他終於爬上頂端。映入眼簾的是座宮廟。
咻——
貓則飛撲進草叢沒了下落。
喬符站在銀漆繪製的「深鮫尊母宮」匾額前。細看門柱。它們是對稱石柱,雕著無數
逆流而上的半人半魚,他們膜拜頂端一名女性,她手持巨大利齒製成的武具,腳踩海龍,
面容憂傷肅穆。
他凝望良久,才走過門廊。
並在寫了文字的壁畫前再次停下腳步,撥開灰塵與蜘蛛網,仔細閱讀內容。
「深鮫尊母宮」
此宮主要是祭拜與感謝深鮫尊母,並且安撫大苦法師的亡魂。
傳聞遠古時深海曾存在著一隻萬年壽命的妖怪,叫做剎拉海妖王。
祂龍頭蛇身,頭顱上有無數張哀嚎人臉,那些人臉進入屍體,就能讓它們行走。祂長
著爬蟲四肢與淌滿腐蝕毒液的翅膀。體積和半座城鎮一樣巨大。本為某片海域支配者,但
配偶死亡後,配偶的屍體化成刺脊島,浮至海面。
剎拉海妖王遂浮至海面,且不願離去愛侶屍身,於是要求其子民定時獻祭。
本來牠處於深海,以食用水底生物維生。自從盤據刺脊島附近,其後裔就開始獵捕誘
拐其他大陸人類,所以有些鄰域父母會以「不乖,就把你送去刺脊島。」作為嚇唬小孩的
手段。
但情勢逐漸加劇,人們不堪其擾,於是由德高望重的大苦法師自告奮勇,特地到刺脊
島剷平剎拉海妖王。
他對剎拉海妖王法器化陣,念誦經文。可是對海妖王毫無用途。於是大苦法師又燒符
招鬼,並喝令天兵天將助陣。可是對海妖王依然毫無用處。
剎拉海妖王先是撕扯下大苦法師四肢,並吃掉其內臟,在其肚中塞滿頭骨,然後把四
肢縫回,順序和方向卻是顛倒的。祂讓大苦法師動了起來,作為陪伴海妖王愛妻屍體的玩
物。
很長一段時間,刺脊島成為人民恐懼的源頭。無論人民逃離海邊多遠,剎拉後裔都能
誘捕到獵物。
後來,隨著深海湧流遷徙的人魚們來到了刺脊島。
慈悲的深鮫尊母不願看人類受苦受難,牠們捕捉住剎拉海妖王,將其囚禁於不為人知
之處,並且守護著刺脊島。
這座廟宇就是供奉人魚還有希望能安撫大苦法師所建。也用來鎮壓剎拉海妖王。至今
,在刺脊島仍有習俗,深夜聽到誦經聲,要遮住面孔重複念:「我乃人魚庇護之信徒,不
得傷我。」直到聽見腳步聲離去,才能繼續行動。
喬符靠牆沉思。他閉眼,吁出綿長嘆息。
父親的照片、研究不為人知生物的地下圖書室、逃離母親、來自海中的呼喊、神秘的
少女、信仰海妖王的古兆。
「我的妹妹是被不明生物強行帶走的。」
被人魚。
所以母親是深鮫尊母的子嗣?喬符想。太荒謬了,怎麼可能。
但仔細想想,這島上發生了那麼多難以解釋的事情。
他直視壁畫中深鮫尊母的容顏,祂安詳閉目,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滿意笑容。
一股惡寒刺進了喬符骨髓。
就在這時,他發現更裡邊,還有座祭壇。
喬符稍微穩定情緒後,才忐忑趨前。
難以置信地,祭壇上方有幅壁畫,壁畫正中央是名少女,背對前來膜拜的信徒。
背脊覆滿魚鱗。
和喬符弄丟的,那張夾在父親筆記本中的相片,看上去簡直一模一樣。
妳在哪裡,妳又是甚麼?
在宮廟的後院處,猛然傳來一陣狂吠。
喬符彈開刀刃,急奔聲源。
他來到中庭,有座人造池塘,橫跨兩端是條和式小橋,站了名不知所措的少女,喬符
認出了她是遺落珊瑚髮釵的少女。
池塘周遭有六條野狗,牠們來回逡巡,兇惡怒咆,對少女展現猙獰獠牙。
她看起來泫然欲泣,與初次見到的冷漠印象截然不同。她似乎想向喬符求救,卻拉不
下面子。
「走開!」喬符吼叫。
霎時,所有野狗都將注意力轉向了他。
野狗全然無視喬符威嚇,一步步接近喬符。
牠們翻開上唇,牙齦和齒末都沾滿血肉。
忽然——
喀嚓,地板傾軋。
環繞中庭的口字長廊有了動靜。
喬符聽到繩索或麻布類物體滑過縫隙。
接著,是魚鰭拍打水面的聲響。
伴隨赤腳踩在濕漉漉水窪的跫音。
走道太暗,喬符甚麼都看不清,可是狗群已開始悲鳴。牠們夾緊尾巴,以鼻腔長嗷,
對空哀嚎後,忍不住落荒而逃。
他極力穩住顫抖雙手。
「喬符。」
呼喊聲彷彿是從他腦殼底下傳出。
「喬符。」「喬符。」「喬符。」「喬符。」
「喬符。」「 」「喬符。」
「 」「 」
「回來我們身邊。」
該死,快停止。喬符在心中吶喊,可是聲音反而變得更加急促、吵雜。
「喬符。」「喬符。」「喬符。」「喬符。」「喬符。」「喬符。」「喬符。」「喬
符。」「喬符。」「喬符。」「喬符。」「喬符。」
「回到我身旁。」
是毓晴的聲音。
噹啷。
少女倏然搖動手上的風鈴。
噹、噹、噹。
她又晃了三次。空氣中蕩漾出清澈漣漪。
迴廊剎那陷入死寂。
一切倏然靜止。
兩人互視半晌,喬符才用忍不住暴露怒氣的腔調開口:「那些是甚麼?」
他情緒激動,頰邊的淡疤因充血而變得如紅潮般顯眼。
少女孤傲地挪抬小巧下顎,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語態落寞:「你不屬於這裡,你根本
不該來刺脊島。」
她的聲音雖然稚嫩,卻給人股美麗堅強,挾帶憂鬱的傾向。
喬符平復情緒,收起彈簧刀:「為什麼?」
她只是,又搖了搖頭,黑色瀏海宛若舞者的裙擺飛旋。
霎時,起風了。喬符盯著少女麥穗色臉緣。
他想到古兆的話。
「正確說來呢,應該算是通報失蹤吧。而且很奇怪,都在九歲那年。」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
「我的妹妹是被不明生物強行帶走的。」
她約莫十四歲。
喬符望著少女的澄澈雙眸:「我叫做喬符,妳叫做甚麼名字?」
她把鈴鐺收回衣裳,語帶保留回應:「小彤,他們這樣叫我。」
喬符答:「嗯。」
他環顧裝飾與供奉各種奇異水底生物的廟宇。
胃袋一樣的水滴魚、無數腹足的甲殼類、人臉背紋的螃蟹、下顎似鐮刀的鞭狀鰻魚、
手爪海星、頭與肩膀都是魟魚,卻有人類手臂和腹部的長尾不明生物……
寒冷、孤寂、妖冶、高壓、幽暗等字眼閃過喬符腦中,置身廣場恍若置身充斥異樣生
物的深海,瀰漫詭譎窒息感。
「妳知道剛剛那些是甚麼嗎?」他說。
她倔強撇過頭,脖頸、肩窩、鎖骨形成的弧度有如一座漂亮峽谷。
那少女抿嘴「嗤」了一聲,似乎不打算回答。
喬符思量片刻,取出髮釵。
「啊!」小彤見著不禁失聲:「我的髮釵。」
喬符無奈淺笑,將手捧髮釵遞前:「妳早上掉的吧?還給妳。」
她小跑步來到,接下髮釵,小心翼翼地揣在手中,邊細察是否損傷,邊囁嚅:「找了
好久。」
喬符深切感受到,小彤或許也僅是個普通女孩罷了。
她緊繃的神色瞬然緩和下來,轉了轉水靈眼眸,語氣依然堅定道:「你不要靠近那些
東西。」
他並不意外,點頭問:「剛剛那些,就是人魚嗎?壁畫上說的。」
小彤愣了愣,驟然顰眉,有點懊悔似地嘟囔。她責備瞪向喬符:「你別管那麼多,快
點離開刺脊島。」
這反應教喬符困惑,他不死心追問:「妳認識古兆嗎?」
小彤厭惡退步,猛然轉身急奔,拋下矗於原地的喬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