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2
「別待廟裡,跟鬼出去,搵是你翁,會保護你。」平哥一往如昔對她暴吼。
陳嫂的頭好痛,喉嚨發乾,眼皮沉重,勉強睜眼才發現昨天一切不是噩夢。
四周晦暗不明,小土地廟裡滿是打赤膊的男人,龍柱斑斑龜裂,傾頹牆壁剝落一地沙塵,
午後窗外依然黑漆漆,滂沱大雨嘩啦落下,窄神廳內瀰漫汗、血與排泄物混雜的臭,可陳
嫂只是乾嘔,沒東西可吐,她快一整天連一粒米都沒有吃。
「你醒啦?」阿輝哥懷抱陳嫂剛滿周歲的小寶,看她沒事,笑得古意。
嘴角流淌唾液,小寶在粗壯臂膀中睡得安穩。阿輝是魚塭的佃工,有沉穩寬闊雙肩與一張
風霜老臉,其實不到25歲,只大陳嫂兩歲。二人是青梅竹馬,從小玩在一起、吃在一起、
喝在一起的伴。可惜最後沒有結成連理。
從破敗草蓆坐起,陳嫂怯怯問:「那些……鬼,還堵在外頭嗎?」
阿輝哥沉重點頭,「文師公說,外頭大雨,惡鬼不怕,不會離開。」
陳嫂嘆口氣,壇上土地爺笑得慈祥,廟門放上粗如牛腿的門閂,貼滿黃色符咒。
外面有鬼。
一切變故於昨日戌時,陳嫂正餵小寶喝奶時一陣「嗡、嗡」詭異地鳴傳來,忽然就一陣天
搖地動,家中屋瓦窸窣灑下碎石屑,嚇得她緊抱孩子奪門而出,可晃動實在太劇烈,腳步
一個踉蹌就撞上自家廢棄的的牛車把手,當場了失去知覺。
到半夜醒來就躺在這小廟,是阿輝拼命背她跟小寶躲來的。
來得及跑的村民在文師公領下集中到廟裡,「大家聽這,伯公告訴我說,這一次地牛翻身
,必有災厄,你們毋湯出廟喔,會被惡鬼抓走,知毋?」
聽人說,文師公在大目降是惡名昭彰的神棍,白賊被揭穿才跑來這偏僻小山村,蓋土地廟
斂財,大部分村民寧願去鎮上聖母宮,也不願給他一毛香油。昨天一開始,根本沒人信,
直到有一群穿紅衣的土匪進村,開始打人、抓人,才紛紛頭破血流跑進小廟,「夭壽,真
的有鬼,還騎馬坐車,好多鬼跑進村子吃人啊!」
阿輝也說:看到那一群人二話不說見人就抓,帶頭的是一輛大紅馬車,駕馬的漢子揮舞玄
黑鐵槍,來不及閃的孩子被馬踩斷腿,鬼哭狼嚎四起,平常村民幹農活群毆、械鬥還行,
何曾遇過這騎兵陣仗,讓人不禁懷疑他們來歷。
「會不會係八卦會,或唐山新調來的官軍?說是鬼抓人……也太唬爛了吧。」
北邊一帶亂事紛傳,這幾個月時有耳聞,聽說連彰化城都給打下,朝廷頭很大,鐵定會從
福建再調兵,陳嫂也曉官兵兇起來,跟亂黨、土匪也差不多。但文師公大聲否定,「伊是
聽不懂人話喔,作兵的會不敢進廟嗎?那些都是邪鬼,伯公早警示,地牛一翻身,八條腿
『邪魅』就會破開封印,出來幹傷天害理代誌!」
鬼的馬車正好兩匹馬八條腿,「留廟裡,佗位都別去,這裡最安全!」
陳嫂想起夢中,夫君一直對她說,「別待廟,跟鬼走去,搵保護你!」
不知道誰才是對的。
平哥三個月前溺死在村外魚塭裡,當夫君被撈上岸時渾身腫脹得可怕,她才看一眼就嚇得
暈倒,後事大都是阿輝哥幫忙處理。這是所謂的託夢嗎?
「你渴不渴?」阿輝柔聲問她。
回過神,陳嫂點點頭,不僅喉嚨發乾,飢餓也隨之襲來。大家匆匆忙忙閃進這小廟避難,
根本沒帶乾糧,這裡也沒存糧,到處騙吃騙喝是文師公強項。此時,神廳裡只有破一個洞
的屋頂漏雨,用鐵盆接下後大家分著飲用。
叩!
「閃啦!」
本正在擲筊,兩撇小鬍子,體型福泰的文師公從神桌那一頭衝來,大聲吼開阿輝哥,鴨霸
搶過鐵盆,「你才喝過,幹甚麼,你嘿牛喔?」
阿輝解釋是陳嫂要喝,文師公哼哼碎念,只給舀小半碗,好像雨水是他的。
「還有孩子,昨晚他們就沒喝過了。」阿輝據理力爭。
「講雞巴洨啦,沒搵跟土地伯公請命,有伊好活?沒大沒小……」
一旁住村口的莊稼漢,皮膚黝黑的小王急忙幫腔,「對嘛,喝少一點是安怎,鬼打進來,
查某跟囝仔能鬥相共喔?師公保護大家,不聽他的,你就滾出去啦!」
阿輝哥脹紅臉,試圖跟文師公還有小王講道理,忽地旁邊一聲爆吼斥住三人。
「拰北在睏,是吵啥啦,通通惦惦!」
發聲的男人滿臉橫肉,虎背熊腰的他起身頭能碰到橫樑,他冷笑連連,上前搶過鐵盆,二
話不說就「咕嚕、咕嚕」將積水喝得一乾二淨,氣得文師公跳腳,「馮仔,你是衝啥啦!
」,後頭倚靠廟門,五個如狼似虎的跟班立刻上前助陣喊聲。
「幹,你係哩大聲甚麼啦?」
「白賊文,不然是要安抓?」
這六人是村裡有名鱸鰻,帶頭馮仔跟鎮上地主交好,平日狐假虎威,在村鎮裡遊手好閒,
囂張跋扈,陳嫂喪夫後就三不五時上門調戲,好幾次都給阿輝擋住。
文師公見對方人多,也不多吭,只一再強調,「跟你說,外面那些紅鬼兇得很,一抓到人
就像流浪狗搶骨頭,包上來食精氣,食到一命嗚呼,成人乾才肯罷休,沒我的符咒、法陣
跟伯公保庇喔,他們早衝進來啦,我是在保護你們,戇人!」
馮仔不屑吐了一口痰,將鐵盆「匡噹」一聲擲回漏水處,跑到旁邊撒尿去。
「歹勢,都我害的。」阿輝回來一臉愧疚。
「沒關係啦。」陳嫂報以微笑,哄拍被馮仔嚇醒的小寶,「真希望快放晴。」
當年,跟平哥的親事父母全權決定,成親前只見過一面,就是平哥爹娘上門提親那一天。
她曾以為自己長大一定是嫁給阿輝哥。想起往事,陳嫂憂愁地凝望屋頂破洞外的夜空,沒
料雨夜中竟還有星星,是七顆綻放光芒,特別閃亮的星星。
「是北斗七星嗎?」苦中作樂,陳嫂有些興奮拉拉阿輝衣袖。
「不知,有可能。」阿輝也瞧得入神,星星離小廟好近好近。
「懂不懂啊。」文師公一口惡氣沒地方出,惡意出聲譏諷,「北斗七星是勺狀,勺子、勺
子,舀湯那種。那只是普通星星而已。查某人家不懂別黑白講。」
七顆星星排列整齊,如一串珍珠項鍊串起弧形,一閃一閃綻放淡綠色光芒。陳嫂沒有回嘴
,只默默注視星辰,聽著雨水落盆聲,滴答滴答,在阿輝兄肩頭睡去。
壇上土地爺笑呵呵。依舊是被圍困的一晚,希望太陽出來驅散惡鬼。
Day3
啪!
「快離開廟!」
平哥搧她一個大耳光,就像過去那樣乾淨俐落,讓陳嫂一句也不敢再碎嘴。
又是夢。
嗚哇、嗚哇!
小寶哭聲讓她從惡夢驚醒,看馮仔正抓住自己孩子,陳嫂驚呼,「你要幹嘛?」
「停手!給我住手!」
阿輝被跟班團團架住,深夜大夥一一被吵醒,馮仔見狀跟得意洋洋,說:「嘿,告訴你們
,剛才鬼跟我談了,沒啥好怕。只要交一個人出去,鬼保證不會殺人,只是要借一點『糧
』,他們現在也很缺吃的,以糧換糧,很公平。」
大家議論紛紛,馮仔跟班忙著嚷嚷,「大家都很餓,所以借一下陳嫂囝仔……」
文師公「碰」地重拍神桌,筊震得彈跳老高,「袂使得,紅衣鬼兇,出去就是死,袂當跟
伊做買賣啦!」
馮鱸鰻鼻子噴氣,大搖大擺逼到矮小的文師公前,手提一根木棍聲色俱厲,「你這白賊,
能變出吃的讓拰北食飽,我就毋去買賣,你能嗎?」
文師公牙口無言,剎那,阿輝哥趁機撞上前要搶回小寶,這徹底惹毛馮仔。
「幹你娘哩!」
木棍往阿輝哥後腦「碰」地一下,鮮血迸灑如花,五個跟班上來一陣拳打腳踢,馮仔更變
本加厲棍如雨下,流氓們頓時殺紅了眼,一個個用拳頭、用腳、用地上斷裂橫梁揍到阿輝
哥渾身是血,還拿插香的小香爐狠砸上天靈蓋「咚」地悶響。
「別打、不要再打了!」
陳嫂喊得聲嘶力竭,但沒人理會,小寶在一旁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直到阿輝哥再也
張不開眼,陳嫂趴在青梅竹馬身上死死護著也挨了幾腳,六人才喘著氣住手。
「姦你開基祖,看還敢不敢碰拰北!」
一口濃痰噴上阿輝掛彩的臉龐,馮仔野蠻推開哭哭哀求的陳嫂,「不、不要,他只是囝仔
,放過他,我去、我自願去……」
嬰兒嚎啕大哭,馮仔大聲咆嘯,「交一個人出去鬼就會給我們吃的,少憨啦!」
陳嫂哭啞了嗓,文師公與小王一一轉過頭去,沒人理睬,也沒人出手幫她。
馮仔拎起小寶出門交給惡鬼,回來時多了一小袋乾糧,有饅頭、肉乾與清水,男人們狼吞
虎嚥把食物橫掃一空,留了一份給不敢多言的文師公,畢竟還是他帶大家躲到這的,至於
陳嫂與奄奄一息的阿輝哥,只分到一碗濁水與半顆饅頭。
轟!
倏忽地板輕微上下晃動,地牛很頑皮,翻過一次,接下來十天半個月都會頻頻翻身。小廟
有一些搖搖欲墜,看梁柱與牆壁龜裂處越來越深,不知還能撐多久,文師公只是繼續擲筊
,「伯公,保庇啊。」,顫巍巍的土地爺神像依舊笑容可掬。
陳嫂沒在意餘震,她哭紅雙眼,替阿輝哥擦拭鮮血,但血還是不斷滲出,把自己包紮的衣
裳都浸得濕漉漉,「阿輝,你不要死啊,都是我害的……」
阿輝暈厥過去,整晚沒醒,陳嫂闔上眼,可也沒睡。
清晨,大雨還是淅瀝瀝落下,外頭一片烏黑,太陽杳然無蹤。
碰!碰!碰!
令人膽顫的拍門聲一下接一下,廟裡眾人面色劇變,馮仔被跟班喊醒,外頭傳來似冰雪在
燃燒的詭異嗓音,「開開門啊,各位兄弟,我們又需要糧食了。」
碰!碰!
「各位,再供奉一點吧!」
馮鱸鰻湊到門旁低聲道:「鬼兄弟,不是一天一次嗎,怎麼不到晚上就來?」
外頭,鬼尖銳笑聲像用指甲括門板,「你怕啥,只是提早而已,又不是不給你們吃的,我
可是好心弄了幾付燒餅油條,還熱騰騰的喔,夠你們吃兩天有剩。大家都在一條船上。」
馮鱸鰻笑得尷尬,「這……請您等等……」
「動作給我快點!」惡鬼突然大力怒拍門板,拍得轟轟作響像要把門拆似,「我們累死了
,好多人都等著開飯,還給拰北拖拖拉拉,你這破廟就別被牠震垮!」
「就說袂當跟鬼做買賣,他們就係一群歹物仔!」
「閃一邊。」馮仔一棍嚇開文師公,指著阿輝哥,「喂,把這白目仔丟出去。」
壯碩的跟班一擁而上,陳嫂再次奮起,用柔弱身子護住奄奄一息的男人,但哪抵得過六人
渾身蠻力,三兩下推倒在地,她再次將求救目光投向文師公與莊稼漢小王,但二人只是圍
在神桌邊,低頭禱告,像沒看到,好像甚麼事情都沒發生。
「不要啊!」
陳嫂哇哇哭鬧的嘴巴被塞進一團臭布,是昨晚替阿輝擦血的那一塊,阿輝哥像米袋一樣被
擲出窗外,落地後「碰」一聲敲碎陳嫂的心,而後換來一袋冷硬硬的燒餅油條入廟內。她
瞥到窗外雨中好多穿紅衣的人,在滿地積水中都沒有倒影。
「謝謝供奉。」惡鬼彬彬有禮對她招手,「我們會繼續保護你們的。」
「一群糞埽。」
悲憤朝燒餅吐了一口口水,馮仔蒲扇大的巴掌掃上臉龐,破口大罵她是娼,臉頰熱燙燙,
嘴角流下鮮血,滾滾淚珠滴落,冷眼旁觀的文師公不斷對泥塑神像念叨叨,「伯公啊,請
您快讓天晴吧。」,小王不知道甚麼時候轉身睡去。
「我是在保護你們啊。跟厲鬼打架你們敢嗎?你敢嗎?」
馮仔手上那根棍子像有法術,比文師公法術還厲害,指到誰,誰就安靜低頭。
「不敢就惦惦啦,聽拰開基祖二馬爺的,大家都能吃飽飽,想想鬼也不錯嘛!」
吃撐的馮仔施捨下兩付燒餅,剔著牙得意洋洋,「那邊裝睡的。還有白賊文快來吃,你們
自己想想,要是老天一直不放晴,我們不是活活在這餓死?如果放晴鬼也不走該怎麼辦?
要這小破廟等等被震垮,鬼通通殺進來怎麼辦?」
農家漢早餓得兩眼發慌,小王彈起身,囫圇吞棗把燒餅吃乾抹盡。馮仔滿意拍拍肚皮,吼
著肚子咕咕叫的師公,像教訓囝仔,「別再執古板了,只要跟鬼打好關係,那三種狀況就
不會發生,和平相處、皆大歡喜啦!」
叩!
文師公還是沒吃餅,不斷擲筊,靠在神桌旁苦苦支撐,「伯公,救救我們。」
吃飽喝足的馮仔賊賊淫笑,拿一碗水,慢悠悠晃到臉腫起的陳嫂前,「戇人,我在保護你
啊,難道你也想被丟出去嗎?我看,你該回報二馬爺一下了吧?」
陳嫂發著抖,知道要發生甚麼事,馮仔肆無忌憚剝下她的上衣,春光乍現,如野獸的爪撕
碎衣裳,撐得鼓脹的肚腩與陽具伏在她身上激烈撞擊,再怎麼掙扎也逃不過被姦汙,反抗
時還把右腳小腿折了,痛得她悶哼呻吟。飽暖思淫慾,跟班一隻隻輪流逞獸慾。
文師公沒來阻止這兩隻馬的邪魅,只是將神像抱入懷喃喃自語,「伯公剛說,明天天亮雨
會停,八腳邪魅會離開,對,再忍一下,鬼就會離開,伯公說了!」
最後,小王也趁夜偷偷摸摸爬上陳嫂,用油膩的嘴強吻失去反抗能力的她,他舌間滿是芝
麻與油酥的臭氣,令人反胃。也許是怕不加入下一個拿去換燒餅的就是他。
那晚小王上了她兩次,「歹勢啦,嫂子。」
完事後男人紛紛睡去,唯陳嫂愣愣凝視破屋外七顆星星一整夜。土地爺在笑。
Day4-5
「戇人不出廟,死查某不聽拰北是安怎?」平哥抓住她的頭撞桌板,一如平日。
頭痛醒來時,陽光灑落衣衫不整陳嫂的胴體,渾身腥臭自己聞來都噁心。七顆星星不見了
,廟門敞開,小廟沐浴於燦爛晨光中,除文師公其他人消失無蹤。
叩!
陰筊。
「都是伊這查某搞髒了伯公廟,不守婦道,歹物仔,可惡!」
放晴後,惡鬼散去,文師公卻擲出陰筊連連,讓他不禁怪罪像垃圾窩在一角的陳嫂,這世
界怎麼了?她明明甚麼歹事都沒做啊,為甚麼是她要受這一般指責?為甚麼。
腦中一片空白,傻傻看向依舊莞爾的土地爺。祂在笑甚麼呢?
連續擲出七個陰筊,文師公也不管,悻悻然離去。剩陳嫂漠然仰望萬里晴空。
轟!
突然大地又開始晃動,廟屋頂沙塵稀哩嘩啦落下,走到廟外的文師公忽然停住腳步,老男
人緩緩回首,滿臉溢出斗大汗珠,他看到後頭的東西,眼中瞬間填滿恐懼與絕望。
轟!
「啊!」文師公驚聲尖叫。
一條如刀鋒的節肢長腳從天而降,當場刺穿胸背將之釘倒在地,五臟六腑「剝」一聲灑了
滿地腥紅,文師公放聲慘嚎,一頭巨大黑色昆蟲懸於廟空,此時慢慢延絲線爬下,師公正
想取懷中驅邪符,第二條長腳無情踩落,右手血淋淋應聲截斷。
陳嫂嚇傻,蜷曲入神桌下一動不敢動。
第三條長腳砍下,身首異處前師公忍不住怒吼:「伯公,你怎講不清楚啊!」
陳嫂終瞧見「八腳邪魅」,是一頭碩大無比的蜘蛛,軀幹長達十丈,外殼一節一節漆黑如
墨,足如刀刃還密密麻麻長滿釘刺,蜘蛛精浮腫的腦袋探往廟內猛瞧,似乎正尋有無活著
的獵物,牠一排碧綠複眼共七顆,一閃一閃如辰星,看向土地爺張開血盆大口,「嗝」地
吐出一股臭氣薰天,外加二馬爺血淋淋的腦袋瓜子噴入廟內。
叩!
腦袋落地聲如擲筊,最後一刻的驚恐烙印在馮仔臉龐,七顆眼緊盯縮成一團的陳嫂似乎沒
辦法。良久片刻,蜘蛛精一甩頭「轟隆、轟隆」踩踏八腳離開小廟。
轟轟轟轟!
隨地震搖晃越來越小,陳嫂知道伯公說對了,八腳邪魅今天會離開村子。
陳嫂笑了,神桌上的土地爺也笑了。
謹慎起見,又飢腸轆轆躺了一天,到第五天清晨確定安然無恙,陳嫂才拄起馮仔打人那支
木棍離開小廟。山村裡滿目瘡痍,倒榻房舍不知凡幾、被壓死的人屍臭瀰漫,山坡泥地滑
落坍方,四處被一塊又一塊稠密蜘蛛網纏繞一片慘白世界,蛛網黏附好多件紅衣、紅褲與
紅鞋,還有被切成碎塊的小王、馮仔與跟班輾爛為一團屍山血海,鮮血點點渲染塗紅了蒼
白。家園幾乎面目全非,好險她家還在。
回到家,意外一幕映入眼簾:是哇哇大哭的小寶、面色蒼白如紙阿輝、還有可能被鬼抓走
其餘村民,全都關陳嫂家裡頭。女人難掩喜悅,一瘸一拐衝進屋裡。
「阿輝、阿輝!」
散發熱氣的人體層層疊疊如蜂巢緊密塞成一缸,地上散落大餅、饅頭與油條,還有碗盛清
水,如餵豬鴨禽畜的飼料,所有人被麻繩綁住四肢與脖子,像屠戶攤上五花肉,唯一能做
的是吃喝與排泄。人畜臉上沾滿唾液,雙眼翻白神智不清。
「死查某!」
倏忽,又聽到夫君的怒吼。真的是平哥,穿上紅衣紅褲的平哥就在家中窗台陰影處死死瞪
她,「別待廟裡,跟鬼去,不聽你翁的。是刁工是不是啦?」
見到死而復生的夫君,陳嫂怯怯指向滿屋人畜,「來這裡……是要保護我?」
「這有吃有喝,惦惦不要吵,鬼就不會殺你,有甚麼不好?」
平哥雙眼布滿憎恨的血絲,比身上紅衣還鮮紅,「結果,你這垃圾鬼查某,寧願在廟裡跟
那些鱸鰻幹髒事,嘿嘿,也不出來啊,你好、你好,你這娼媌……」
平哥滿臉怒容,又要動手教訓她,像過去那樣,可經歷摧殘的陳嫂這一次意外鼓起勇氣,
不躲不閃跟男人怒目對視,對方一步步逼上來,化為青面獠牙的惡鬼,怒不可抑狠狠朝她
一耳光搧去,「我就知,就是阿輝,那天……」
陳嫂不卑不亢,夫君的手停在半空。
一抹陽光射入窗沿,平哥的青面冒出裊裊黑煙,跟被釘穿的文師公一樣,黏滿蜘蛛絲的胸
腹摜破一個大洞,裡頭烏黑心肝外露,下一秒夫君跪倒在地,不甘心妻子--他的財產-
-受辱的嫌惡表情凝結住,永遠凝結在男人的永恆恥辱中。
「賤查某。」
罵完最後一句,軀幹破碎,曬乾的泥濘地上只剩一件紅衣裳,平哥魂飛魄散。
抬頭瞇眼眺望窗外,今天陽光閃耀,是那麼溫暖。陳嫂笑了。
被鬼摧殘的村民之後陸續醒來,有些人留下後遺症,手腳不時發冷、發軟無法幹農活;有
些人則順利康復,很幸運的阿輝哥跟小寶屬於後者,爾後,災難倖存者著手重建家園,重
新開始生活。沒人相信他們經歷過甚麼,也不需要人相信。
後來,阿輝哥跟她說:那些穿紅衣的似乎是一支鬼軍,在地震後跟蜘蛛精鏖戰至此,進村
是為補充糧草,要餵飽村民才有精氣可吸,甚至還給他傷口敷上草藥。可最後不敵蜘蛛,
逃得逃、死得死,只剩下對這有強烈執念的平哥留下。
平哥的事,陳嫂沒問,阿輝待在她身邊就夠了。
終究不守婦道,三個人在小山村一起生活下去。
清同治元年,大地震給陳嫂的災厄,落下帷幕。
再聞蜘蛛精的事已是元宵後,聽說山下大目降鎮裡,好多良家婦女如同中邪,不管家務,
淫穢荒誕、放蕩不羈等行為層出不窮,跑去詢問天上聖母,才知果然是那隻趁地震脫逃鎮
壓的蜘蛛精在作祟,得請七星眾神遊街方可破解云云……
讓婦女們變得淫穢、放蕩真的是蜘蛛精嗎?還是惡鬼、本性、天災、人禍?
亦或不合夫君意思的,即是中邪,就不得而知了。至少陳嫂是充滿懷疑的。
關在廟裡被文師公鴨霸、被鱸鰻輪暴、還是像豬仔被圈。哪一個比較好呢?
查某人家,真難。陳嫂最後也沒找到答案,去擲筊問伯公吧,他還在笑呢。
(完)
謝謝觀看,第一次參加媽佛版徵文,請多指教>//<
台灣史小補充:
傳說,同治元年的台南大地震(1862年6月7日,清同治元年五月十一日)導致新化(大目降)
當地房舍與廟宇受重創,八卦蜘蛛穴裡的蜘蛛精遂出來做怪,讓當地婦女在元宵節後行為
怪異,放蕩浪漫。居民請示朝天宮媽祖後,得知是蜘蛛精做怪,須在穴上建廟且請街內眾
神壓。於是後來在靈穴中心重建了朝天宮,七星眾神遊街巡庄,善男信女手持火把隨神轎
隊伍助陣,齊心掃除蜘蛛精,後成習俗。
1862年也是戴潮春起事之年,4月攻陷彰化城後戰況膠著。6月7日大地震;6月9日,提督
曾玉明率領600名援軍渡海抵達鹿港。這次民變延續三年之久。
1862年這一場地震有兩大特色:第一,是台南史上死傷最慘的地震,最少1700人罹難;第
二,是台南罕見的夏震,發生在6月7日。這場規模約6.5的強震光在府城一地,就500戶倒
塌,超過300人被壓死;府城以北若干地方陸沉陷海。
參考:wiki、台灣宗教文化資產網、台灣地震科學中心、民報〈不可思議地震之謎:台南
大地震 大約在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