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樓。
不……應該不只吧，雖然看起來是七樓沒錯，不過他們剛剛爬了那麼多層樓梯，說不定實
際上的高度是十幾層，或是二十幾層樓。
連帆躺在草地上，看著晴朗無雲的天空，想著要不是他反應夠快，在這種沒有樹木、沒有
遮雨棚的地方，直直摔下來肯定變成一灘肉泥，更別說他還當了其他人的肉墊。
在那瞬間他還看見了人生跑馬燈。許多不想回憶的事一閃而過，要是死前看到的都是那些
無聊的東西，那麼他目前的人生未免也太過悲哀了。
旁邊的女同學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撐著草地坐起身，有些茫然地看著前方的景物。連帆
還躺在地上，聽見在鳥叫聲之外，逐漸有吵雜的聲音從遠處過來，可能是被聲響吸引的，
那麼他得趕快離開這裡了，他可不想要被學校抓著問一堆有的沒的。還得回去集合。
「那個……」女同學的聲音很飄忽，不過看起來是沒有受傷。「那個，剛、剛剛……」
「妳什麼也沒有看見。」連帆說道，也跟著坐起來，順道瞥了一眼對方的年級槓。和他同
屆。
「可是──」
「那是錯覺喔。」連帆笑道：「都只是錯覺而已。」
女同學的眼神還是相當茫然，她看向連帆，再看向四周，草皮被壓出了方形的壓痕，上頭
什麼東西也沒有，不過她剛剛從高處摔下來，卻沒有受傷。
「如果妳沒事的話，我要先走了。」連帆說道，站起身，撿起草地上的一張白色紙片，收
回口袋裡。「待會有人問妳問題，妳就說全都不記得就好了。」
女同學呆呆地看著他，過了幾秒鐘後才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掰。」
連帆說道，轉身就想走，不過才走沒幾步路，女同學突然把他喊住了。
「不好意思，那個……謝、謝謝你救我！」女同學說道：「那個……請、請問你的名字！
」
連帆惦記著葉以葳和方鳴午，雖然有點不耐煩，但看在對方才剛受到驚嚇的份上，還是端
起笑容，報上自己的姓名，再次轉身離開。
「請等一下！」
「……」
那邊已經有人跑過來了，連帆努力保持著紳士的微笑，再次轉過身，看見那名女同學站起
身，雙手捧著什麼東西。
「這是不是你掉的東西？」女同學說道：「不好意思，它出現在我手上，我也不知道為什
麼──」
女同學手中的是一包五顏六色的藥丸，裝在半透明的袋子裡，雖然沾著一點草屑，不過保
存得很好。
連帆看著那一小包藥，腦海裡「啪」的一聲，瞬間把線索都接起來了。
※
人死後留念於世成為靈，靈接受妖氣進化成妖鬼，妖鬼靠著吞噬萬物維生，擁有無盡的壽
命，但也失去了進入輪迴的資格。
葉以葳咬牙催動符咒，想要盡快把敏敏封印在地底，不過敏敏開始吸收人樓底下的陰氣，
力量正在迅速地膨脹。方鳴午站在葉以葳左後方，看見淺黑色的氣息從四周牆面滲了進來
，他再次聞到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不過這一次葉以葳沒有餘力幫他。
「唔……」
亮紅色的符文越轉越快，巨大的牢籠開始向內縮緊，敏敏似乎想逃，脖頸大力扯動麻繩，
天花板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悶響，吊扇搖晃。葉以葳全神貫注地驅動符咒，喘了一口氣，正
想要開始最後的步驟，敏敏卻突然發出一聲尖嘯，頓時一股極巨大的力道撞上牢籠，紅光
立刻被撞得粉碎。
「學姊！」
葉以葳一聲悶哼，旁邊方鳴午伸手把她扶住了，而那些黑氣趁隙爬上了敏敏的身軀。葉以
葳見到這個情況，拿出符咒，打算再次使用封印，然而敏敏雙手一揮，淡黑色的煙霧海浪
一般撲過來，葉以葳只好撤換符咒，先吹散眼前的黑霧。
「……她打算吸走這裡的力量。」葉以葳說道：「這裡陰氣太多，只要陰氣變成妖氣，那
麼她會直接成為妖鬼。」
方鳴午沉默片刻。「只能速戰速決。」
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葉以葳離開方鳴午的攙扶，重新執起長鞭，方鳴午則離開葉以
葳的後方，順著牆壁，無聲地繞到敏敏身後。敏敏懸掛在房間正中央，抬起雙手，裸露出
的手臂上出現黑色的刺青，仍然有水珠從消失的頭部憑空冒出，像是眼淚一樣。
「……不要……」這時候，葉以葳和方鳴午聽見了低沉的、沙啞的聲音。「不要……妨礙
……我……」
葉以葳沒有回答。她手上的長鞭一揮，敏敏操控著麻繩擋了上去。
「我……有……東西要……給他……」敏敏說道：「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
敏敏說完，淒厲地尖叫起來，她雙手用力往上一揮，不只房間裡面的零散物品，就連地底
下的某些東西，也彷彿受到召喚一樣甦醒過來。
葉以葳看著敏敏發黑的雙手，卻是將右手的長鞭束起了，握在手中。她先用符咒簡單做出
一層保護罩，再一把火將那些纏人的麻繩全數燒毀。與此同時，有一些半透明的人影從地
面爬上來，葉以葳全當作沒有看見。
書桌、床板、衣櫃、還有一些石塊，房間裡的物品全都浮空而起，淡黑色的陰氣同樣纏了
上去。方鳴午蹲伏在黑暗中，五指成爪，看著前方的敏敏，也同時透過敏敏，等待葉以葳
的指令。
「……我們早就見過上百隻靈了，Ｋ高中很乾淨，其實沒有什麼怨氣。」面對著那些浮空
的物品，葉以葳輕輕吐了一口氣，淡然道：「所以說，像妳這種二十年才出來一次的，還
太弱了。」
敏敏尖叫一聲，所有物品都往葉以葳砸過去，頓時巨響不斷，房間裡揚起了一大片粉塵。
葉以葳的身影被煙霧埋住了，而方鳴午一把揮開撲面的塵埃、那些半透明的人形，從後方
一躍而起，右手抓住上方的吊扇，左手一個用力，尖銳的指甲連同五指直接插入敏敏的脖
頸之中。
敏敏還來不及掙扎，綑成束的長鞭突然從煙霧裡拋了過來，方鳴午也沒有朝那邊看去一眼
，伸手接住，甩開，俐落地用長鞭將敏敏的雙手捆住。
「封印。」
葉以葳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晰，亮紅色的符文再次出現，壟罩整個房間。不只是敏敏本身
，連帶房間裡的陰氣、甦醒的幽魂，全部都被鎖在巨大的牢籠裡。敏敏還想要掙扎，方鳴
午抽出了掐在肉裡的手，敏敏慘叫出聲，身上的黑氣也跟著退
去了。
粉塵散去。方鳴午放開敏敏，穩穩地落回地面。光線從他身邊經過，牢籠再次向內縮緊，
敏敏用力掙扎著，不過已經錯失時機，葉以葳加速封印，看見兩串水珠不停地滴落到地上
。
這沒有什麼好同情的。葉以葳和方鳴午沒辦法讓靈回到輪迴，敏敏在被葉以葳封印之後，
會和人樓底下那些無知無覺的幽魂一樣，永遠沉睡在Ｋ高中地底。方鳴午踩著由眼淚構成
的水灘，不知道敏敏是為什麼會留在人世，他也想知道敏敏和阿勤到底認不認識，然而這
個問題可能永遠也得不到答案。
……如果最容易被記住的感情是愧疚，又有多少靈是因為愧疚才無法超生？
「咳，等……等一下……」
紅光佈滿整個密閉的房間，四周牆壁的顏色忽然淡去了，他們回到女宿，四周是嶄新的裝
潢。方鳴午似乎聽到了遠處的聲音，然而葉以葳已經啟動了最後一個步驟，符文旋轉，觸
碰到的那些幽魂、陰氣全都回到了地底。
「等一下……咳咳，拜託……等一下……」
那個聲音太遠，葉以葳沒有聽見，而敏敏伸出手，一碰到亮紅色的符文，她整個人也跟著
發出淡紅色的光。陰氣被紅光全數壓制，方鳴午恢復嗅覺，發現不只聲音，還有氣味，有
人以不尋常的速度往這邊過來──
「哇」的一聲，方鳴午認出是誰，手一伸，恰巧抓住了對方的後領。
「欸，學長……」
連帆穿透牆壁被送了進來，差點摔在地面的水灘上，同時那邊傳來「撲通」一聲，阿勤一
看見發光的敏敏，立刻過轉身，在葉以葳面前雙膝跪下。
「拜託，請等一下，手下留情！」阿勤急道：「她不會再傷害人了，拜託，請妳放過她…
…拜託！」
葉以葳一愣，然而敏敏壟罩在光裡，右手已經消失。
「算我求妳……咳咳！咳！」阿勤道：「求求妳……咳！求……咳咳……」
「學姊。」
方鳴午見到情況有變，也說了一聲，葉以葳蹙起眉，但還是收起符咒，頓時封印的紅光消
失。
「咳……咳咳……咳……」
阿勤一時之間緩不過來，伏在地上不停地咳著，而那邊的敏敏似乎愣住了，見到葉以葳收
手，仍然一動也不動。
「……你是男宿的靈？」葉以葳道，看向方鳴午，再看向旁邊的連帆。連帆朝葉以葳笑了
笑，沒有解釋什麼，葉以葳皺了皺眉，不過既然他沒有受傷，那代表失蹤的女同學應該也
沒事。
「對。抱歉，咳，給你們添麻煩了。」阿勤過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起身說道：「剛才
謝謝妳……謝謝。她不會再傷害人了，我可以帶她走。」
葉以葳一愣。
「是我的錯，咳，是我太懦弱了。」阿勤說道，看向敏敏。「難怪六十年……咳，不，八
十年前的那個人沒辦法告訴我妳的樣貌。我沒有想到──我應該早點來見妳，我應該……
」
阿勤走向敏敏，敏敏的頭部一樣空蕩蕩的，不過眼淚不停地落下來，在地上激起了一圈又
一圈的漣漪。
「……對……不起。」敏敏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吃力地說道：「對……不起……是我…
…我拿了……拿了……」
阿勤搖搖頭，而敏敏失去了右手，抬起僅剩的左手，慢慢地，將掌心裡的藥包遞給他。
阿勤握住了敏敏的手。
「沒關係，我知道。」阿勤說道，微微一笑。「我收到了。謝謝妳。」
※
他沒有勇氣。
該怎麼面對呢？又該說些什麼呢？如果她真的是的話……不，萬一她不是呢？如果這一切
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十年、數十年、百年，他在這裡待了這麼久，如果這些時間都沒有
意義，那麼他留在這裡，又是為了什麼？
在阿勤到了之後，敏敏安靜下來，就像那些暴戾不曾存在過一樣，周遭的物品慢慢地回復
到原本的狀態。在這個空間裡，葉以葳收回長鞭，安靜地旁觀，方鳴午回到她的身邊守著
，而連帆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他們，對於雙方之間的關係早已猜得通透。
阿勤從敏敏手中接過藥品，有些惆悵，他生前總是脫離不了藥物，想不到最後這關鍵的一
刻，卻是這些藥給了他面對的勇氣。
「如果我早一點來見妳……咳咳，不，如果我當時有見到妳的話，妳就不會……妳就不會
選擇自殺，還留在這裡了吧？」阿勤說道：「是我害妳變成這副模樣。我……唉，我到底
在怕些什麼呢？」
敏敏流著眼淚，用左手輕輕碰觸阿勤的臉，阿勤反握住她的手，在那個瞬間再次回想起一
些陳舊的往事。
「我一直都想告訴妳……咳，咳咳，雖然妳那時候拿走我的藥，不過，就算妳沒有那麼做
，我一樣過不了那關。我的死不是妳的錯。」阿勤說道：「在我死之前，我一直在想……
咳咳，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真的就這樣子死了的話，妳一定……妳一定會以為是妳害的吧
？那時候我摔在床下，走不動了，只能用爬的，我想說我一定要告訴妳這一件事，告訴妳
我會死不是妳的緣故……咳，哈哈，結果我就這樣子留下來了。」
敏敏搖晃著身體，只剩半截的脖頸輕輕轉動著。
「這些年來，我一直擔心妳不是敏敏，又或者……妳選擇自殺其實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總是在想……咳，我總是在害怕，如果我猜得都是錯的，那我到底該怎麼辦？我又要怎
麼樣才能夠從這世上離開？我明明可以穿牆，妳又就在隔壁，但是我卻因為這種原因不敢
來見妳。我……我──」
敏敏晃動著左手，阿勤抬起頭，看著麻繩掛在吊扇上，敏敏的脖頸處一片漆黑，也失去了
臉孔。
「妳一定很痛苦吧？」阿勤說道：「對不起……明明妳用了那麼多方法想見我，我卻……
真的，對不起。」
敏敏流著眼淚，身體晃動著，阿勤便從旁邊拉了一張椅子過來，站上去，想要解開麻繩上
的繩結。說也奇怪，阿勤只不過輕輕一碰，那繩子便斷開了，敏敏落到地上，搖晃了一下
才站穩身體。
阿勤伸手將敏敏扶住，看見他們身上的制服，恍若回到那個時候，在頂樓，他將敏敏攔了
下來，告訴她也告訴自己這個世界還有值得留戀的地方。
然而他們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再也不可回到過去了。
「我們在這個世界待了太久了……真的太久了。」阿勤說道，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看向
安靜的三人。「不好意思，給偵探社添了那麼多麻煩，還讓無辜的同學受傷。敏敏以為是
她害了我，又被困在這裡，才會希望同學們能替她把藥交給我。真的很抱歉。」
敏敏站在阿勤身邊，分別朝偵探社的三人深深地鞠躬。
「既然心願已了，那麼我們沒有必要再繼續留下。敏敏也可以自由行動了，過幾天我會帶
她離開，我們不會再影響任何人。」阿勤看向方鳴午，笑道：「當然，我答應過的事情不
會忘記。Ｋ高中還得拜託你們了。」
葉以葳知道阿勤說的是封印的事，鬆了一口氣，覺得事情總算來到了最後的環節。方鳴午
也點點頭，不自覺又想起了那個情報──
葉以葳真的知道是誰偷了資料嗎？
外面一陣喧嘩，連帆看了一下手錶，發現時間才過了十幾分鐘而已，那麼騷動應該就是因
為墜樓事件了。敏敏在回復冷靜之後，一行人便回到了女宿頂樓，也好在宿舍裡沒有什麼
人，不然幾個男生待在這裡，說不定又會惹上其他的麻煩。
外頭太陽斜掛，時間尚早，葉以葳心繫著封印，便提議回到偵探社教室繼續討論之後的事
情。阿勤雖然才剛和敏敏重逢，但也知道時間緊急，點點頭，雙手一拍，四周景物快速變
換，不過眨眼的時間，他們就到達了教室門外。
葉以葳拿出鑰匙，方鳴午擔心她太累，不過葉以葳似乎沒有休息的打算。阿勤顯然不是第
一次來了，反倒是敏敏許久未站上地面，蹦蹦跳跳的，相當興奮的模樣。連帆最後一個進
教室，反手把門關上。
「雖然我打算直接送你們過去，不過，咳咳，我還是先告訴你們。」待所有人坐定位之後
，阿勤說道：「你們知道那個擺著溜滑梯的空地嗎？」
「……小型遊樂園？」
「沒錯。」阿勤說道：「那裡就是入口，可以通往陰與陽的交界處──也就是封印所在的
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