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聲音(3)
天空濁黑帶紫，還泛些紅，有颱風要來了吧。我整了整雨衣雨褲，身上出了身薄汗，頭也一如往常地因下雨前的氣壓變化而悶痛著。我拉起雨衣領口搧了搧，讓因為汗濕貼在身上的衣服通個氣。
早點回去吧。
我在便利商店斜對角，一間早餐店的落地燈箱和盆栽後，站了大概有五分鐘。鰗鰡坐在便利商店外的露天座椅，拿著手機，汲汲不休地傳著訊息，我知道，因為我口袋裡的手機像得了躁症一樣地不斷震動著，鰗鰡這傢伙，該不會是起肖了吧？
鰗鰡身上身邊都沒有海螺的影子，鰗鰡似乎什麼也沒帶，如果他有帶什麼來，或許是伸縮甩棍或小刀之類的。
飛蟲撞著便利商店騎樓的日光燈管，青白色的光，有一隻很大的蛾，幾乎和手掌一樣大，伏在天花板上。便利商店的自動門開開關關，客人進進出出，我總覺得那隻蛾在觀察著經過的每一個人，用牠背上那三對眼睛的花紋。
我清楚便利商店監視器能看到的範圍和死角，我走出早餐店的落地燈箱和盆栽後，在離鰗鰡三、四公尺的地方停了下來：
「喂，鰗鰡，我們先到那裏去。」
鰗鰡抬起頭，看向我，我用下巴指了指一道暗巷，嚴格來說也不能說是巷子，而是一條因工程臨時出現的縫隙，約一個半的車寬，左是建築工地，右是工廠，夜裡沒人會經過。
鰗鰡沒出聲，很是聽話地向著我說的那地方去了，我跟著他，一道進了那城市陰暗的縫隙裡。街道的燈光穿過施工到一半的建築與鷹架，落在這沒鋪柏油的泥土地上。
鰗鰡走著，我不知道他剛去過了哪，想必有場大雨，因為他每走一步，鞋子就嘰嘰呀呀地，在地上留下水痕鞋印。
夠了，走得夠遠了，我出聲叫住鰗鰡：「喂，海螺呢？」
「——」鰗鰡沒回話，他轉身，看著我，閉著嘴，兩邊的嘴角提了起來，我沒看過他那種表情，也沒看過任何人有過那種表情。
看來兩邊嘴角提起來，並不一定就能算是在笑。
我退後了一步，抽出撬棍，拉開距離，心臟跳得飛快，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又將要發生什麼。鰗鰡這傢伙也許不是起肖了，如果鬼神不存在，那他大概是嗑藥了，如果鬼神存在的話，那他大概是中邪了。
「你應該得到你應得的」
鰗鰡發出聲音，但不是他的聲音，他嘴沒張開，那聲音像是從他身上共鳴出來的。我馬上一棍打在他身上，詭異、很詭異，那觸感不像是人體，像水袋。
鰗鰡應力飛了出去，那也不是人被打中一棍該有的樣子，鰗鰡的臉閃過我的視線，還是那個表情。鰗鰡飛進了工地裡，撞在鋼骨上，沉甸甸的一聲。要跑？還是多補幾下？
「大A！！！！！鰗鰡！！！！！」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是狗熊。跑步的喘聲和腳步聲，多於一個人，我轉頭，狗熊和我擦身而過，他甩開一個紙袋，紙袋撞到地上又倒在我腳邊，海螺滾了出來。幾個人和狗熊一起他跑向鰗鰡，幾個人止步在我身旁，視線在我和鰗鰡之間徬徨游移。
「鰗鰡！鰗鰡！！！」狗熊大聲喊著，拉起鰗鰡，藉著街道的燈光，我看見鰗鰡的身體攤成奇怪的角度，他的身體流出液體，一路順著地勢蔓延到我這裡來。
「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狗熊扯聲大喊，幾個人連忙拿出手機，但沒真的打，他們在看我。我感覺到他們的視線，我知道他們在看我，但我無暇顧及那些，那些從鰗鰡身上流出的液體、那顏色，儘管燈光昏暗，但我確定那不是血，而那流的速度和方式也太過詭異，比起液體，更像Ｂ級電影裡的那些觸手與藤蔓。
我連忙退後數步，避開那些鰗鰡流出的那些液體，我身邊的人都被我的舉動嚇到，齊齊也退開數步，但他們不是避開那些液體，而是避開我。幾個人正正踩上了那些液體，然後驚恐了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動不了了！我動不了了！我被黏住了！」
恐懼在蔓延，狗熊那邊的人也被感染，燈光昏暗，驚恐的叫聲此起彼落，那些液體跳動著，激盪出藍綠螢光，那些液體在高興著——但液體怎麼可能感到高興呢？我懷疑我也可能有些不正常了，我的太陽穴在跳動，我的頭好痛。
「鰗鰡？鰗鰡？？？啊啊啊啊啊啊！！！！！！！」
是狗熊的聲音，我望向建築工地那邊，狗熊跌坐在地上，身上沾滿了帶著藍綠螢光的透明液體，他掙扎著，但那液體像在攀越山嶺一般，在吞噬著他。鰗鰡立在那裏，背著光，身上披著袍子，一件由那藍綠螢光的透明液體構成的袍子，那袍子邊緣飄動著，像被風吹拂般煞有其事的樣子，我真的覺得我不正常了。
「你應該得到你應得的」
是鰗鰡，或說曾經是鰗鰡的東西，或說是裝成鰗鰡的東西，或說裝在鰗鰡裡的東西，閉著嘴，兩邊的嘴角提起，發出聲音。
「啊——！那我應得的是什麼啊你說啊！！！」
我摀住頭，勉強擠出聲音，我的眼球在跳動，我感覺它們就像就要從眼眶裡跳出來了，是那些液體發出的光的緣故嗎？我想移開視線，但我不能這麼做，如果想避開什麼，就必須看見它們。你無法避開未知，若它們是未知。
是注定要在這完蛋了嗎？
我勉強自己看向——姑且還是稱之為『鰗鰡』好了，我盯著『鰗鰡』那方向，但避開直視那東西。狗熊和那些和狗熊一起來的人已經都被藍綠螢光的透明液體包覆了起來。四周已經沒有聲音了，空蕩蕩的，我只聽見自己的耳鳴。
「你應該得到你應得的」
那玩意喃喃低語著，而大雨下了下來。
雨打在工地的鋼骨架構上，叮叮噹噹，也許是我眼睛的劇痛使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景象，我看見雨的顏色，是粉紅色的螢光綴著紫金色的邊，很髒。
雨聲和我的耳鳴攪拌在一起，我想遠方沉睡的盲目痴愚之神會相當喜歡這種音樂，但我可不喜歡。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些想法，看來阿才和我講的那些瘋癲故事比我預期的還污染了我的思想。
我靠著牆，直面的是『鰗鰡』，左右被藍綠螢光的透明液體包覆的人擋住去路。一切看來都相當絕望，別無選擇，於是我操起撬棍，往身旁一個藍綠螢光的透明液體包覆的人打去，液體四濺，在液體中的那人粉碎了，就像乾枯的蟲碎裂。
出乎意料地，我打出了條路，在感到驚喜之前，我已縱身跳過那攤液體，穿過我打出的空口，然而有東西拉住了我的腳，我被扯得重心不穩，差點撲地倒下。我轉頭，那藍綠螢光的透明液體纏住我的腳，一路像漲潮般地向上要吞噬我。
我掙扎，但毫無效果，大雨打在我的臉上，流進我的眼睛裡與呼吸中，很痛。那些液體歡呼著。我抓著撬棍拚命揮擊，雨水與液體瘋狂飛舞，也許起了一點效果？或著只是無勞的掙扎？我還沒來得及知道是何者，因為雨水的緣故，撬棍從我手中滑飛。我看著撬棍飛出，雨水的拋物線，鈧鏗一聲，撞上了牆壁，落下，在地上滑轉了數圈，撞到了一個白色物體，停下。
是海螺。
在這大雨中，那海螺看起來相當地不協調，它是乾燥的——雨水避開了它，那些藍綠螢光的透明液體也避開了它，在這樣像要讓人溺死的雨中，它就在那裏，像在岸上。
於是我撲向了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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