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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神家的帳冊有問題。」
我發現帳目對不上是在開始飼養虎太郎後四週左右。
最近午後的氣溫都會驟然下降,似乎有開始進入冬季的趨勢。
為了替這陣子好幾次擅自離家來徹夜不歸的行為找好理由,在母親大人回來之前,我打算針對龍神家財務進行更加充分的了解,因此擅自將十年內的帳冊帶到島上,利用閒暇的時間翻閱。
原本只是交差了事的舉動,卻意外發現每年在支出方面就會出現一筆對不上帳面的金額。
手邊沒有帶到更久以前的資料,所以無法斷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唯一可以得知的是,龍神家在檯面下有不為人知的資金流動。
「嗯?有讓小春妳特別在意的部分嗎?」
離我不遠處,抱胸盤坐在疊得高高的樹枝堆前的哲太探出頭來。
才一段時間沒注意,茶室的角落都快被他不知道從哪裡撿回來的樹枝給佔滿,到時候整理起來絕對是一大麻煩,現在他的頭上正巧不巧就卡著一小片落葉,更是驗證了我這個想法。
「不在意的話就不會提了吧,所以你看這本也是,近十年內都一樣,每年結算的時候盈餘都會短少,而且都還是差不多的數字。」
我起身把落滿塵埃的帳冊遞了過去。
哲太在伸手接過冊子以後,沒花上多少時間便唰唰唰地翻完所有頁數。
「......原來如此,從帳面上來看確實是有資金被挪用的跡象,不過家裡的事務我並不清楚,小春妳對此有任何頭緒嗎?」
他的態度雖然輕鬆,但精算的能力絕對是無庸置疑的。
因此,如果連哲太都這麼判定的話,有一部分的資金被挪用就是不爭的事實。
「需要對自家的帳冊造假──很難不跟政治方面做聯想,哎,我在想只能跟整備軍事有關了吧。」
「軍事?現在家裡有要再增加軍備的想法嗎?」
「畢竟現在田地稅賦和私底下貿易的利潤已經相當可觀了,我自己這麼推測的啦──如果想要擴張勢力的話,從單一村落起家的龍神家,現階段唯一缺乏的就是軍事上的實力,但這也不是能擺到檯面上做的事情,事實上現在鹽倉裡屯積的數量也是遠遠超乎需求。」
「不過小春妳剛剛提到,假設連續十年都是差不多這樣的金額,其實要另外再供養額外的武士的話相當有難度,就算有也只會是在數十人以下,這人數我認為還說不上能作為擴張勢力的條件。」
畢竟數字不會說謊,哲太的估算也不至於偏離事實太遠。
「也是吶,以和我們家關係比較好、又握有實權的一条家來說,沒有達到幾千人以上的軍隊是連抗衡都辦不到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這邊也是透過和一条家公主的緊密關係,來作為我這陣子外出留宿的藉口。
領地的話坐船一天就能抵達,又能協助派出家僕假裝迎接我前往,還有比這還要令人放心的選擇嗎?啊,不過我這邊也是要拱手奉上珍藏已久的手鏡就是了。
「不管了,反正這也不是現在的我需要煩惱的事情。」
我用呈現大字型的放鬆姿勢一股腦地往後躺。
總覺得不小心盯著密密麻麻的數字看太久,眼睛都快要花了。
就在我左右動著脖子舒緩酸痛的時候,視線終究還是落到那堆奇形怪狀的枝條上面。
「所以──那是打算幹嘛?你的那堆廢棄物。」
「嗯,這些是我搜集到這座島上全部的樹枝,像我手上這分別就是不同楓樹的枝條,葉片的大小跟顏色都有明顯的不同。妳知道嗎?像左邊這種因為形狀像是青蛙的手掌,所以也會被稱為蛙掌樹。」
哲太興致勃勃地介紹著手中兩種樹枝不同之處。
另一方面,我這邊則是放棄辨識這些乾巴巴的枝條,畢竟在我眼裡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東西。
「這樣啊,我還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對樹葉這麼有熱忱了。」
「不過這些其實都無關緊要,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有一段沿著階梯所栽培的樹種,最初只是因為這品種特別容易吸引介蟲吸食汁液才會去留意,然而仔細對照以後,發現在所有文獻上都查找不到記錄,說是島上的特有的楓樹也不為過......不,還能不能稱為楓樹都是個問題,不過為了方便起見,至少這裡還是先讓我用楓樹作為代稱。」
雖然是讓人提不起勁的話題。
但是,哲太在這之後跟著帳冊一起遞回來的枝條,上頭那顏色罕見的楓葉卻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
「好漂亮......這種三色楓葉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維持躺著的姿勢,將這一小段枝條對著天花板觀賞。
每一片楓葉全都是由綠紅黃三色的漸層色彩依序排列而成,位於邊緣的黃色雖然分配的比例較少,卻意外地起了畫龍點睛的效果。
「很特別吧,我認為顏色的部分可能跟綠色的老化速度有關係,然而不光是這樣而已,這楓樹最令我在意的是所有葉片都是六個角的,這在能找到的文獻之中都沒有相關的記載。」
「六個角?只是這種程度的發現有什麼特別的嗎?」
轉來轉去沒發現到特別不對勁的地方。
小小的楓葉,大抵上與記憶中的模樣相同,哲太所謂的第六個角,就是在原先五角的基礎上,在與枝條連結的位置,多出了一個比較小的角而已。
「這種裂痕明顯的楓葉,由古自今的記載上角的數量都是單數,所以我才會說可能不能歸類在楓葉了,偏偏其他的特徵又和楓樹的一模一樣,就是這點才讓人頭疼。」
「硬要說的話,我覺得肯定是楓樹沒錯喔。」
「咦?難道......小春妳有在哪本書上讀到過相關的記載或分類嗎?是在家裡就能找到的資料嗎?」
哲太迫切地想要從我這裡找出可以信服的依據。
不過呢,凡事只想著從書裡獲取答案,這就是他還有待加強的證明。
「朱湖提到過的吧,龍的興趣是樹木的栽培,所以十之八九是她父親培育出的新品種吧?」
證據當然是沒有。
但要是平常有多加留意的話,想要推導出這個結論其實並不困難。
「......確實如此,怎麼會沒有想到呢。如果說龍有那麼長的壽命的話,想要針對某項特徵去培育簡直輕而易舉──」
哲太環抱起了臂膀,整個人又陷到沉思裡去。
或許這對他來說具有什麼重大的意義,畢竟都苦惱到撿了一堆樹枝回來,我就先不打擾他了。
「喵嗚──」
隨著聲音轉過頭去,我這才注意到抱著虎太郎的朱湖就站在緣側。
今天幫她盤髮的造型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以和我的髮型相似的基礎下,後面綁高帶有捲度的髮尾不但不顯得厚重,還能襯托臉部的輪廓,哲太等一下要是注意到的話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最重要的是,就連整理起來也相當容易,最重要的髮尾只要集中折起以後,扭轉到有點緊度再拉絲就完成了,簡單練習就能掌握到訣竅。
「啊,對不起,因為我看你們好像在講重要的事情。」
直到發現我已經察覺到她的存在才回過神來,朱湖呆呆地這麼解釋著。
「沒有,已經討論完了,後面楓樹的部分也只是在閒聊而已。」
我嘴裡雖然隨意地這麼說著,但還是坐起來幫朱湖倒上一杯熱茶。
她直到剛才都還待在樓上的房間整理虎太郎的窩,大概是沒有遮蔽的關係,那裡的氣溫比起茶室這邊要冷上不只一截,所以適時地喝上一杯熱茶是再好也不過了。
「剛剛虎太郎又拉肚子了。」
把虎太郎放下來以後,少女跟著正坐到我對面的位置。
當然,前者又毫不猶豫地往哲太那邊衝了過去,明明都阻止好幾次了,這方面還真是死性不改。
「又拉肚子了嗎?我還以為這兩天有比較好一點,早上食慾也很正常不是嗎?」
「是的,早上也是吃得一點都不剩,難道是我們給的食物不合適嗎......」
看得出來十分在意的樣子,她的臉上透露出擔憂的神色。
「我想不至於吧?已經是按照書上餵食了,我也問過有相關知識的人,至少能確定不是食物方面的問題。」
自從飼養虎太郎以來,他的身體狀況就一直不是很好。
雖然精神上是沒什麼異狀,但三不五時就會有像是氣喘之類的突發狀況,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牠該不會樂天到自己都沒察覺吧。
「嗯......說的也是呢。」
朱湖將原先垂下的纖長睫毛微微抬起,視線再次往哲太和虎太郎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過呢,我在想既然朱湖妳這麼擔心的話,今天還是讓我們帶虎太郎回去給家裡的獸醫診斷看看好了。」
「啊,這樣做是可以的嗎?」
「嗯啊,雖然說平時都是看些牛啊馬的,只是換成貓的話應該也難不倒獸醫吧?我記得以前有聽說過是什麼桑島流之類的,我也不是很懂,但既然有流派的話,至少醫術方面又更值得信賴吧。」
當然,我原本就有考慮過這麼做的可能性,如今只是採取更謹慎一點的手段。
本應該是件微不足道的舉動,朱湖卻對著我展現滿滿崇拜的神情。
「是嗎......這樣我放心多了,小春果然好厲害,如果換作是我,大概永遠都想不到能這樣做吧。」
「在說什麼呢,真正厲害的是醫生不是我好嗎?真要說的話,我從頭到尾所負責的就只有搬運而已。」
「這說法怪怪的,如果沒有小春的提議的話,那虎太郎就不一定能離島去看醫生了,所以我認為小春其實可以更加看重自己的決策一點。」
「更加看重自己的決策......嗎?」
像是咀嚼般自言自語地重複朱湖的話。
......被這樣說還是第一次。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我只是疏理各種既有的線索,提供一個最佳的解決方案而已,是任誰都可以做得到的頭腦勞動。
然而她的話卻讓我意識到,在不考慮情感利益等等外在因素,只是對等掌握情報下去做簡單的統整和歸納,也並非所有人都能輕易得到相同的結論。
「總之謝啦,讓我注意到原本注意不到的事情──在各種意義上。」
「其實能幫上忙我也是很高興的,畢竟總是受到小春很多的照顧,如果都沒有長進、只是不斷添麻煩的話就不好了。」
朱湖說完以後露出淺淺的笑容。
最近變得豐富多了的表情,讓她比初次見面時更加成熟許多。
「傻瓜,才沒有添麻煩這種事好嗎......說起來,這樣的話我也有話要說,那就是我覺得朱湖妳可以再更有自信一些。」
「咦,我嗎?可是自信什麼的......」
少女移開視線,有點緊張地回答著。
「沒錯,但也不是說要跟我一樣能馬上和別人吵架的程度,本來這種東西就跟泥巴一樣是要慢慢捏大的,要我說的話就是從明確表達感受開始。」
「就跟西瓜那次一樣嗎?」
「很好的舉例呢,不過我更想聽看看西瓜以外的東西,如何,想得到嗎?」
雖說只是簡單的引導式詢問,但性格認真的朱湖還是輕蹙起了那纖細的眉頭。
「嗯──茄子跟......芋頭?」
「呃,說起來的確有說過呢,這兩樣東西。」
話說我就覺得最近餐桌上出現茄子的次數不是普通的多,都忘記還有個人喜好的層面在。
「明確說出......喜歡的東西嗎?總覺得有點困難呢。」
「嘛,練習的話就先這樣,也是不急著要妳給出答案,我只是認為能明確了解自己的感受,算是建立自信的第一步就是了。」
「小春的意思是連討厭的事情也是一樣的嗎?」
「那當然,話又說回來,我好像沒問過朱湖妳討厭什麼?」
「我不喜歡兔子。」
幾乎是連想都沒想,朱湖毫不留情地給了個會讓少女們花容失色的答案。
「......咦?一般來說都會覺得兔子很可愛吧,毛茸茸的模樣看起來也挺溫暖的。」
「是的,外表上是很可愛沒錯,可是一到冬天的時候就會成群結隊出來破壞蔬菜,太惱人了。」
是很認真在煩惱吧。
從經營者的立場來說,對於農作物也是有不能退讓的堅持。
不過,還真是從意外的角度得知她令人感到意外的另一面。
「啊,等一下!虎太郎,那個樹枝不是給你吃的!」
注意到的時候,由於哲太正盤著腿,苦尋不到腳後跟可以攻擊的虎太郎,已經伸出爪子抓起樹葉亂啃一通。
於是在事態變得更嚴重之前,我趕緊跑了過去將橘貓給一把拎了起來。
「不對,難道是將有缺陷或是變異的品種再相互繁殖嗎──」
當然,正在不斷自言自語的哲太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現身旁的紛亂。
什麼嘛,明明樹枝和貓都是這傢伙帶進來的,卻是我在這邊煩惱後續的各種問題。
心有不甘的我,於是決定往他背上偷踹一腳以後,然後抱著虎太郎若無其事地向庭院走去──
「咕喔──啊勒,小春?虎太郎是什麼時候也在的,妳現在穿鞋是要出去嗎?」
「對,我要帶虎太郎去散步,你不要跟過來知不知道!」
「啊?好,那就──路上小心了。」
「......哼。」
哲太慢半拍的反應反而讓我覺得更加不爽。
......不過不想計較了,我本來就想走點路來清醒一下腦袋。
悶在室內看書的時間太久了,還是得呼吸外面新鮮的空氣才行。
說起來,這座島上還有些我沒去過的地方,考量到不想走太遠的距離的話,朱湖以前提過栽培蔬菜的田地倒是個不錯的選擇,據說前陣子哲太還在那邊弄了座水車出來。
「還有,你與其在那裡一個人煩惱,不如直接請教朱湖才是最快的方式吧。」
趁著離開之前給他關於楓樹的提示。
除此之外,我還特別舉起空出來那隻手,指了指我親自幫朱湖紮起來的頭髮。
儘管我已經用唇語暗示他要誇獎朱湖的髮型了,但我相當懷疑遲鈍如他到底能不能看明白我的意思。
「啊,是這意思吧。」
咚,哲太用拳頭往掌心砸了一下。
「小春妳是要我誇獎朱湖的髮型,我沒說錯吧?」
「───」
這不經大腦就說出的話讓我差點暴怒。
不行,得往好處想,這下至少能知道他確實有看懂,這已經不枉費我至今以來的努力了。
「晚點見,我會盡量在吃晚飯前回來的。」
我向著在後面正歪著腦袋的朱湖揮了揮手。
就算對於我和哲太的互動不明所以,她也還是跟著舉起手並點點頭做出回應。
準備得差不多以後,我轉過身悠哉地踏著庭院裡造景的飛石離開,帶著虎太郎準備展開一段小小的冒險。
◇
「喵嗚──喵嗚──」
走在青竹所排列而成的林蔭大道中央。
大概是因為很少跟我一起出來的關係,虎太郎沿路都這樣興奮地叫來叫去。
竹檻氣寒,在濃密的綠蔭裡明顯變低的氣溫,將口裡呼出的熱氣化為淡淡的白霧。
密不透光的竹林。
搖曳摩擦的竹葉。
在這個時間點雖然顯得有些陰森,但多虧了這個有活力十足的笨蛋,整體而言倒是絲毫沒有沾染上恐怖詭譎的氣氛。
「......果然,跟朱湖說的一樣,看不出有大型動物的蹤跡呢。」
踏著輕盈的步伐,我順便觀察著道路兩旁的狀況。
由曝曬過的細竹枝綑紮而成的竹垣看不出有受到破壞的跡象。
要是有熊或山豬之類的危險動物在山裡出沒,肯定沒辦法長時間都維持得那麼完整。
稱不上多遠的路途,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的蹤跡,或許也和這整座山一起為即將到來的冬眠做足準備吧。
很快地就來到之前一高一低的分岔路口,這次我徑直地朝著通往田地的坡道走去。
平緩的坡道,讓人感受不到下坡時往往被地勢帶得急促的節奏,仔細留意的話,似乎遠遠就可以聽到藏在山林裡那水車運轉的規律回響。
頭頂上的天空隨著腳步漸漸變得遼闊,好不容易露出的陽光也讓周圍暖活了起來。
穿出竹林來到了田園的景色。
對於才剛看了一堆數字的我來說,這份慵懶的感受再舒適也不過了。
正當我抬頭仰望的同時,幾滴雨點就這麼落在臉頰之上。
「啊,狐狸雨。」
謠傳說太陽雨是狐狸娶親的日子。
與其說是雨,其實更像是不小心跌落的薄霧。
「不過──既然湖中央的島嶼上都有龍的話,說不定附近還真的有狐狸在辦婚事也不一定,對吧?虎太郎。」
想到狐狸們在忙裡忙外的樣子就覺得有趣,我低下頭詢問懷裡夥伴的意見。
然而,我這時候才注意到,虎太郎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亂叫了。
「咳吼──」
一副要吐的模樣,打嗝的虎太郎從喉間不斷發出低鳴。
「啊啊,真是的──剛剛太興奮了吧,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這樣。」
於是我先將虎太郎放到地上,看著他身體伴隨著哮喘開始抽搐。
由於之前已經有好幾次吐毛球的經驗,原則上只要吐出來以後就沒事了。
我從竹筒裡面倒了些清水捧在手掌心放到他的面前。
伴隨著越來越激略的喘鳴聲,虎太郎的背整個拱了起來──
「咳吼、咳吼、咳咕吼──!」
彷彿撐破肺部的破裂聲,一股溫熱的暖流湧現在我的掌心上。
「咦......?」
一時之間還沒有意會過來。
手中的水被染成赤紅色,大量的鮮血就這樣從牠那小小的身軀中湧現出來。
整個身體像是洩了氣似地橫倒了下去。
「虎、虎太郎!?」
胸前大半都被染上血液的顏色。
瘦弱的胸口不規則地起伏著。
原本嘴邊那裡雪白蓬鬆的毛皮,被染成一條條深黑色的束狀黏貼在肌膚之上。
「虎太郎、虎太郎......!」
沒有時間多想,我馬上就抱起虎太郎朝著回程拔足狂奔。
幼貓的身體在顫抖。
但是,已經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我的手因為害怕而不停抖動了。
不久前都還很有精神的圓眼恍惚地半睜著。
意識到牠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流逝。
奔跑的同時,腦袋裡面拼命思考最好的處理方式。
無論如何先讓哲太做一些應急處置,家裡那邊也要趕快帶回去進行後續的治療。
不管是多麼渺小的希望,只要能急救就是有機會。
轉眼間變得灰暗的天空讓雨勢漸漸大了起來。
為了避免雨水奪走牠僅存的體溫,我盡可能用衣物護住虎太郎的身軀。
只要趕到哲太那邊,他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哈啊、哈啊、哈啊──」
根本是不顧性命地狂奔。
狂亂的心跳,像是要炸裂般在耳內咆哮。
無論怎麼張口換氣都還是不夠,胸腔裡充斥著即將溺斃的錯覺。
「你這個笨貓!我知道你很不舒服──但是一定要給我撐住知道嗎!」
在雨霧裡看到屋簷的時候,重新燃起希望的我用不讓牠睡著的聲音大喊起來。
「咳嘎──!」
像是在回應著我的呼喊般,虎太郎又再一次咳出血沫。
就差一點點了。
還有希望。
沒有多少距離了。
一定還有轉機。
只要越過庭門的台階,留意庭院濕滑的草坪,再來就回到能帶給虎太郎溫暖的茶室──
「哲太!你快過來救救虎太郎!!」
然而,在我將虎太郎放到疊蓆上的同時。
出現在快要瘋掉的我面前的卻是不可置信的畫面。
交疊的唇瓣。
掂起腳尖的朱湖正和哲太接吻的瞬間。
那已經找不到多餘的理由去為之辯解,彼此之間相互交錯情感的舉動。
然而,卻是我在這世界上最深愛的兩個人──
「你們在──」
我的世界崩潰了。
那並非譬喻的說法。
而是我至今以來在心中所勾勒出的美好一切,在這個瞬間變得支離破碎。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啊!!!」
除了這樣哭喊著以外什麼都做不到。
劇烈顫抖的肩膀,分不清到底是嫉妒還是憤怒,混雜著無數情感的思考糾結在一起,眼前被淚水扭曲的畫面陷入瘋狂。
這一瞬間。
我只想從這變得不堪的所有事物裡逃離。
逃得越遠越好。
什麼反應都不想看見。
什麼真相都不想聽到。
我至今所相信的一切根本都不復存在,到頭來只有我一個人被矇在鼓裡。
「嗚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了瘋似的轉頭跑了起來。
一起度過的時光完全變了調。
可悲的是就算想要求助都辦不到。
誰都不想看見,現在只一心想要逃離這座島嶼。
離開房屋,在山林間全力奔跑著,自己深知停下腳步的話就會痛苦到死掉。
被樹根絆倒算什麼啊。
在石階上扭到腳踝又算什麼啊。
就算因為這些意外直接致死又怎麼樣。
......倒不如說死了更好。
肉體上的疼痛,根本不及我被踐踏的感情的千萬分之一,為什麼在這之前一次都沒想過這種可能性呢。
取代碎得一塌糊塗的感情溢出的是無法停止的眼淚。
「哈啊──哈啊──」
鼓譟的胸口痛苦不已。
像是被徒手挖開的內心變得空蕩蕩的,彷彿那裡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任何實體一樣。
狹窄的石階像是沒有止盡般無限向下延伸。
「哈啊──哈啊──」
為什麼就是逃離不了呢。
第一次感到撕心裂肺。
我什麼都不想要了,只是想要離開這裡不行嗎。
已經變得滂沱的雨勢,讓此刻的我變得更加狼狽不堪。
......已經快要不行了。
不管是生理上還是精神上都已經逼近了極限。
為什麼我最愛的人會變得這麼陌生。
從小到大的記憶彷彿都不是真實存在的。
原來所謂的信任,就是在被背叛的同時,會連帶瓦解更多回憶的詛咒嗎。
「哈啊──嗚、嗚哇啊啊......!」
心臟痛到不行,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邊的問題。
穿過林間已經可以看到灰暗的湖泊。
暴雨之中,與泥漿翻攪在一起的水面此伏彼起,與我記憶中平穩的模樣截然不同。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這條爛繩子!」
來到了獨木舟停靠的位置。
我在風雨之中用顫抖的雙手拼了命地想解開綁死的麻繩。
好不容易解開以後才注意到,之前一直細心照顧的指甲早已因為拉扯而折斷,骯髒的手指上滿滿都是斑駁的血跡。
「啊、可惡、痛──痛死了!」
意識到這點的同時,先前一直被刻意忽略的痛感恢復了。
雜亂的痛楚從身體的各個位置如海嘯般襲捲而來,未曾鍛練過的身體終於不支倒地。
「───咕。」
但是還不到動不了的程度。
......再怎麼難看都無所謂。
我咬緊牙齒勉強站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木舟推向湖中。
接著我搖搖晃晃地失去平衡跌進船裡面,讓原本就帶著傷的手肘先著地,眼前泛出的白光伴隨著劇烈疼痛──
「呃......啊啊啊啊啊!」
有那麼瞬間還以為骨頭折斷了。
但初步觀察關節沒有朝向奇怪的方向,只是麻痺的手臂變得不聽使喚而已,與心裡的苦痛相比,根本稱不上什麼困難。
我憑藉著單手奮力划槳將黑舟駛出島外,從背後傳來了有人追了上來的聲音。
「哈啊、哈啊、哈啊......小、春──!!」
已經變得不再熟悉的聲音。
明明在今天以前,無論怎樣抱怨、無視他,都還是保持著溫暖笑容的那個人。
為什麼現在會變得──
「不要過來!」
我站起來轉過身制止他繼續前進。
已經不想再被傷害了。
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承受任何一點名為真相的重量了。
「小、春,我──咳、咳咳!」
身上的衣物同樣因為跌倒而變得泥濘不堪。
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哲太,無比難過地用手揪緊自己的胸口。
那也是當然的,對體力比我還要差的他來說,心臟所承受的負荷遠遠比我來得重上許多。
「咳......我──」
儘管他試著想要說些什麼,從剛剛吻過朱湖的嘴唇裡卻遲遲擠不出其他的話語。
「給我說些什麼啊!跟我說那都只是誤會啊!!」
反倒是我這邊先忍不住大聲質問起來。
其實就算是說謊我也會相信。
因為我想要相信啊。
因為我一直以來,就是這麼喜歡眼前的這個男孩子。
然而,從他那變得苦澀不已的表情上,我深知已經得不到我所尋求的答案了。
「一直跟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嗎!」
不可以。
不能再繼續說下去了。
「在你生病的時候!在你被議論的時候!這麼多年來一直不離不棄的人都是我啊......!」
我努力地想克制自己說出接下來的話。
因為我深知那些話一旦脫口而出,不論是誰都會受到傷害。
「憑什麼我們之間的感情要被一個半途闖入的傢伙毀掉啊!」
不是的。
「早知道會這樣!你當初就不該對我那麼好啊!你就不應該讓我動心啊!為什麼要讓我喜歡上你啊!!」
就算發生了這種事。
哲太和朱湖對我而言還是──
「不是這樣的,小春......」
哲太臉上的表情顯得極其難過,過去從未見過他如此痛苦的臉龐。
「很多事情連我自己都還弄不清,但總有一天我會解釋清楚的。」
哲太相當認真地對我訴說著。
在暴雨之中,渾身濕透的兩個人像是在葬禮一樣悲傷地對立著。
我不覺得他在說謊,但光是站在這裡聽著而已,每一刻都讓我覺得難以呼吸。
「朱湖的事情也是一樣,雖說是她主動的,但我對自己心中的這份感覺並不能說掌握的很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也能──」
「什麼叫做不能掌握得很好......承認自己喜歡上別人有這麼困難嗎?」
尖酸刻薄的話語比起傷害對方,更是將自己刺得遍體鱗傷。
「明明跟我說過不會的......又為什麼發生這種事,偏偏還是跟朱湖──」
「對不起,可能我在這方面的感覺很遲鈍,但我想要弄清楚這一切的決心是認真的,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正確的答案的。」
「......夠了。」
「什麼?」
「我是說──已經夠了,不用再說了,你就是這樣都只顧著自己,剛剛說的話裡面也是一樣,你一個字也沒有提到我不是嗎......」
被灰色湖面所拉扯的船身發出嘎吱的聲響。
如同我們兩個人之間產生那無形的裂痕一般,已經再也回不去從前的時光了。
「再見......我暫時都不想見到你了。」
說完我便直接轉過身,不顧後方哲太的叫喚,一個人拼命地往前滑。
直到划離了湖面的分界點連接上對流以後,我才整個人攤倒在船裡面,望著此刻不斷落下冰冷雨水的陰暗天空。
「嗚啊啊啊啊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情緒像是潰堤般大哭了起來。
自暴自棄,什麼都不敢去想,只是任憑對流將我帶離這座充滿苦痛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