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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美國傳統幫派電影(gangster films)的承繼與發揚者,
馬丁史柯西斯的《四海好傢伙》(Goodfellas)、《紐約黑幫》(Gangs
of New York)、《神鬼無間》(The Departed)美學總和也許無法獲致
柯波拉《教父》經典成就,史柯西斯電影裡的反政府,反資產階級的
政治無意識(political unconscious),依然是相當鮮明的。可以說,
史柯西斯的黑幫電影美學系譜,基本上是遵循著一種馬克思的顛覆(資
本主義)傳統。資本主義挾其強大的消費主義與消費後的空散虛無感,
創造出的一種後現代城市裡的人心疏離與百年孤寂。
當然,史柯西斯並非天真地以為幫派的反政府模式,反資本主義
剝削,就能提供一種有效的抗爭途徑。在我看來,史柯西斯的黑幫電
影,都帶有一種濃厚的主觀抒情特質;其第一人稱/偽傳記式的觀點
敘事,讓Goodfellas或紐約黑幫裡的主角心理歷程,極其可信,甚或
令人同情。因此,描述「幫派」本身並非史柯西斯所提供的一種政治
抗爭,而是透過主角如何抵抗資本主義的社會化/主體化的建構過程
,所呈現出的佛洛伊德式「本我」(id)意識,而他們不過是順從本我
的人性指令,拒絕文明所強加的一切虛假規則。
以是觀之,假設史柯西斯的黑幫電影,論述的總是一種「文明及
其不滿」的心理寫實(而幫派美學正好能再現這樣的人性對比文明或政
治,庫貝力克以《發條橘子》,丹尼鮑伊以《猜火車》,同樣深深地觸
及了六零年代以來的文化物質主義的左派運動),其實史柯西斯早年的
《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1976)早將這種孤寂人心,文明不滿,
作了根本的詮釋,後續的幫派三部曲,不過是這種風格的橫向延續。
勞勃狄尼洛所飾的司機崔維斯,在城市的燈紅酒綠映照下,極其寂
寞,象徵的大論述/美國夢破碎(the Death of American Dreams,崔
維斯一直強調他是越戰退役的士兵,所謂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凋零的
是無可宣洩的慾望流轉)下的苦悶人心。巧妙的象徵手法,「計程車」就
是一個小小的世界,封閉的自我世界,乘/承載著司機與旅客的無語私藏
,一顆顆不願講破,不堪講破的「黑暗之心」。
所有的寂寞,夜裡的祕語獨白,就在「計程車」的流動城市之間,無
限逃逸。標準化的計程車(顏色,款式,行車路線等)更體現了一種無可逃
脫的生活模式,也許觀影的我們,有時驚覺生命的無奈與一成不變,總不
若計程車司機一般,終將隨時「被」提醒:生活法則,竟是如此規律。乘
著夜風,遊移城市,是那麼的自由和,不自由。生命的意義,竟是城市圓
周率的無限總和;存在的無力感,便是極其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荒謬劇場,
而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見,生命,被浪費在一點也不美好的事物上。
然而,計程車內的空間,就那麼一丁點大,「寂寞,占用了太大的面積
」(焦桐,《雙人床》),終將有塞爆的可能。崔維斯必將外出,尋訪自我救
贖,免於自我吞噬。只是長期生活在色情電影的封閉生命之繭裡,崔維斯有
著無窮的熱情,卻沒有相對應的社會化手段。在計程車的鐵殼裡,他已忘卻
所謂正常的生活型態應當如何(還是他從來沒有學會?)。他只有滿腔的熱情
,渴求與人溝通,渴求說話。雖然沉溺色情電影的主角性格,容易令人以為
崔維斯不過是欲求不滿的變態,然而慾望或性只是一種表像性的原因,真正
原因還是單純渴求被了解,被知道,被珍惜,一種心理學家馬斯洛「愛與隸
屬」的安全需求。
其中,Travis在戲院被Betsy冷漠相待,而後悻悻然離去之景,令觀者更
有所感。Travis不過是渴求溝通罷了,他只想和正常人一樣,吃飯「看電影
」,只是他也許從來不知色情電影外的電影為何物。他的生活圈子總和,就
是計程車的全部空間,Travis只是以他習以為常的那套方式(卻未經社會化/
正常化的交際模式)同他人溝通。(不禁令人聯想到,在朗霍華的《美麗境界》
(A Beautiful Mind)當中,不善溝通的John Nash想邀女伴出去,口一脫,竟
成了:「我想和你體液交換」)。這是古典美學的巴別塔(Babel),也是現代
主義的永恆主題:真正溝通是不可能的,「意義」總在無窮延遲與變化中,躲
藏在一個又一個的象徵/譬喻/借代/能指(signifier)後。真正的話,「
我愛你」,只能永遠被誤解。
最終,「溝通之不可能」(the breakdown of communication)就成了《
計程車司機》最突出的後現代「城市電影」美學標誌。Travis的瘋狂失序,殺
光所有人,成了報紙渲染的頭條新聞:梟巢喋血戰,Travis拯救雛妓,大戰群
惡。這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反諷媒體扭曲事實而已。而是這一切的一切,Travis
無聲之聲的喋血之怒,福克納所謂的「聲音與憤怒」(Sound and Fury),最終
竟只成了一種存在的巨大荒謬,熱情成了性變態,而謀殺成了英雄,真正的溝通
又怎麼可能呢?真實永遠不存在,意義(即「我想講的話」)總在逃逸之中。唯
一真實可感的,只有寂寞,占用了太大的面積,以「不可承受之輕」,壓碎我們。
復刻膠捲紀事/INSTANT L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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