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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lowbelow (浮動的人群) 看板: Ourmovies
標題: 【專訪】放映週報林育賢導演訪談(下)
時間: Sun Jan 11 13:33:57 2009
《對不起,我愛你》裡的兩位演員田中千繪和吳懷中,他們也可以說是沒有
在演,是否先談談這兩位演員?
林:這部電影最近被很多看過的朋友笑說是「靈媒電影」,因為故事是預測
的。當初在跟編劇討論時,我們設想了田中千繪的狀況:來台灣學中文、意
外當上一部電影(就是《海角七號》)的女主角後忽然間爆紅,然後她承受不
起壓力,所以跑到高雄散心一個下午的故事。如果《海角七號》沒有爆紅,
這個故事是不成立的。這個劇本在撰寫時《海角七號》剛拍完。那時候,我
跟編劇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這樣寫,那時候只是賭一把,因為最壞的後果頂多
是沒有上院線,可是三個月後《海角七號》真的成立了。今年九月的時候我
很開心,我們都在等那個浪,而它真的成立了、爆紅得不可思議,於是更讓
這部電影成立。因為故事的假設符合田中千繪現在的心境,你可以說
《海角七號》是演的,但這一部卻不一定是,因為裡面完全是她當時剛演完
《海角七號》的心情,她不知道未來會如何、該不該往前走等等,她缺乏一
種勇氣,也許像她現在的心情。演自己其實是最難的,拍片時我會告訴她:
「我要妳演出來的、在這部電影裡的田中千繪。」
吳懷中這個男生也很有趣,他十六歲時演過我的第一部學生電影,那時候他
演完我心想:你一輩子都不會變成演員的,因為你演得太爛了(笑)。不過那
時候我也很爛,我還記得我的第一部學生電影是紀錄片,故事是一個晚上兩
個街頭少年在街頭撒野、到處毀壞東西,然後有一個拍攝者在記錄他們,他
們一開始願意接受訪談,結果到最後那個青少年不爽,就把那個拍攝者殺了,
順便把攝影機砸毀、畫面中斷,故事就結束。那時我覺得他演得太爛了,十
年後他打電話給我,他說他變成一個演員了,因為那時他剛演完曹瑞源導演
的電視劇《孽子》,我看了覺得他改變很多。那時候我也剛拍完
《翻滾吧!男孩》,成為一個導演,所以我們私下承諾請他有機會來演我的
電影。剛好這部電影也希望由一個知名度比較不高的演員來扮演、增加寫實
度,我覺得他非常適合,加上他皮膚黑黑的、很愛笑,好多高雄男生都有這
種特質,所以我就找了他。我一直安慰他:雖然海報沒有你,但是觀眾看完
電影會記住的是你。
為什麼安排吳懷中不斷地在錄音?
林:我們想要營造的是他好像在期待某個人,大家可能會覺得他在對千繪說
話,或者是過去的情傷,可是後來他把這個秘密在摩天輪上告訴千繪,錄音
機裡的所有東西都在對他的父親講,因為他爸爸不想要繼承打鐵這個行業,
所以就去跑船,後來就沒有回來了。很多高雄小孩的爸爸好像都這樣,因此
做了這個設定,他其實是在對父親陳述自己的心情。
您剛才談到在高雄發生的愛情電影好像都是沒有結局的,這部電影中間也插
入了一段電影《高雄發的尾班車》,為什麼這樣安排?
林:我在高雄待了一個多月的期間,在高雄的電影圖書館看了很多老片,我
覺得這部電影跟我的電影很像:故事是一個台北來的男孩在高雄認識了一個
女孩,然後他們開始觀光,去了澄清湖等地方,最後沒有在一起,因為男孩
北上了。所以我看了特別有感覺,就把那一段剪下來,也許是一個有趣的對
照。也有另一個詮釋的可能,那一段可能是男女主角的想像也不一定。因為
吳懷中跟千繪同時看了這一段影片,也許預告了接下來類似的情感發展,說
不定也是他們各自的想像。
很多人都知道高雄近年來改變很大,您拍這部片之前也在那裡停留很久,
《對不起,我愛你》最後呈現出的高雄印象是很浪漫的,包括愛河、西子灣、
鹽埕區,為什麼會選擇這樣呈現高雄?
林: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會在哪些地方拍,因為高雄很大,於是我就帶著編
劇、演員、攝影師整組人,在劇本完成前下去了三次、到處亂繞,然後開始
捕捉畫面和感覺,再去整理到底我們要呈現怎樣的高雄。過去大家對高雄的
印象就是港口,充滿藍領勞工階級,生活可能比較辛苦一點;其實現在高雄
這個城市不斷在改變,我們問了很多年輕人,發現他們有種矛盾的心態:大
家雖然嚮往都市更新,同時也把很多舊有美好的事物銷毀了,比如說,舊的
商圈、市場,一夜之間變成平地,因為世運主場館的興建等緣由。於是,鹽
埕區的舊商圈是我們想要捕捉的,那裡因為港口曾經是
高雄最早開發的地方,充滿舶來品、日式的街道,現在都沒落了,又因為阿
雪阿嬤這個人,她跟千繪提到:她在這個地方做了五十多年了,她覺得一輩
子可以專心做一件事情是很幸福。這種想法很像日劇,可是卻活生生地在我
們面前發生。千繪對於鹽埕區和阿雪阿嬤特別有感覺,這個契機、或說觸動
的點,成為這部片裡的重要精神。
千繪十六歲在日本出道,爸爸是很知名的彩妝師,她其實在日本可以當千金
小姐,可是這個女生為什麼要來台灣奮鬥?她到底在尋找什麼呢?也許她尋
找的只是一種力量,讓她回到台北後有勇氣繼續挑戰她的人生。
至於吳懷中,我們最後給他的身分是打鐵街的小孩。打鐵街是高雄非常重要
的一個行業、存在著很多老師傅,在我們電影拍完三個月後,那裡被夷為平
地。因為世運,那邊要蓋一個公園美化。吳懷中的角色象徵著在一個城市進
步過程中,停下來去看看身邊原本美好事物的那雙眼睛。透過一個外來的日
本女孩帶著這個當地男孩重新走一遍他成長的環境,雖然最後愛情沒有留下,
他卻重新回顧了他身邊這些事情,也許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等著他。這是為
什麼選擇鹽埕區、以及他們的身份背景的原因。高雄電影節時我回去那條打
鐵街,它真的變成公園了,我很慶幸這個過程都被記錄在這部電影裡。
那麼,比較新的、現代化的部份,比如說摩天輪、愛河、捷運,這些場景是
怎麼被安排呈現的?
林:高雄是一個新舊並置的地方,可能是我對這個城市的詮釋。面對汰舊換
新時該怎麼辦?這件事情不只是高雄人,而是其他地區的人也應該思考的事
情,但是這太嚴肅了,不需要那麼沉重,但這部電影確實希望可以涵蓋這個
想法。這一次我們找到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是屋頂餐廳,那家餐廳只有晚上營
業,從那裡拍到的景色看起來非常不寫實,在一整片不同顏色的矮房子中突
然冒出一棟八五層大樓,我們故意用傾斜的角度拍攝,呈現出很突兀的美感,
它很不寫實,但是就是高雄。
在攝影手法上,和之前《六號出口》中華麗、設計精準的鏡頭有很大的差別,
運動方式多用手持攝影,還有很多過度曝光、大特寫的畫面,是否也談談這
個形式的部分?
林:我跟攝影師都認為這個電影是向已經去世的攝影師篠田昇致敬,他是岩
井俊二的御用攝影師,從《情書》、《燕尾蝶》,到《花與愛麗絲》,現在
他過世了。我很喜歡他的攝影。另一方面,我們稱這次的方法叫「LOMO隨機
攝影法」,LOMO相機不適合看觀景窗,所以就是憑感覺去拍,會拍到什麼都
沒關係。大概是這個精神,我們很堅持不能回頭,因為一回頭就會猶豫。我
們不遵循一般電影正反拍的方式,一個鏡頭從一人講話開始,但是另一人講
話時鏡頭不會回來,可能順著手、咖啡杯、旁邊的環境等等。我還催眠攝影
師要他把觀景窗關起來,總之盡量不要看,然後順著現場的感覺,鏡頭要往
哪裡就往那裡去。所以,燈的打法是一次全都打好,攝影機才能夠三百六十
度到處走,唯有這樣子我才能在有限的時間爭取拍攝的定位的角度。剪接法
也很LOMO,順著感覺去剪。整個拍攝的時間很短,大概十五個工作天。
在剪接上,您似乎偏好使用倒敘的方法,前面先有一個衝突點,接下來故事
才回到更前面,而不是順著線性時間?
林:好像是這樣耶!不過我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這點,這倒提醒了我。這可能
表示我很囉嗦,很像命題作文,先給自己一個框框、題目,才接下來開始拍,
如果你相信這個題目就跟著我走。我會先給一個主題式的東西,像是這部電
影的遊戲規則。
裡面有一場電梯的戲,兩個人分開搭電梯下樓,男生發現女生不見後又上樓,
而電梯門打開來時她還在,這個場景是幻想嗎?
林:故事發展到那裡覺得應該要這樣,如果搭電梯後就立刻各自離開了總覺
得不太對。也可以說,那是一個想像,這個遊戲是女生發起的,可能因為她
很捨不得,唯有透過這樣的方式她才能哭泣釋放情緒,你有沒有注意到女生
說「我們一人坐一台電梯」的時候嘴巴並沒有動,這句話可以是內心獨白,
但搭電梯下樓的一切都是想像。
這部電影有高雄市政府的資金挹注,各地的市政府也積極出錢想營造城市形
象,您對於這樣的政策有什麼看法?
林:我覺得有利有弊。有利的原因是因為它對電影圈確實是一種幫助,因為
過去要到某個地方拍攝有許多困難,除了資金之外,還有在當地的協調、尋
找場景,我們很慶幸各地市政府意識到這點。對於各地來說,透過電影去帶
動當地觀光,這可能是雙贏。同時要注意的是,當這樣的電影越來越多時,
市政府會不會介入?會不會有某隻手伸進來,要審核劇本、不能有害形象之
類的。另外,它會不會對當地來講是一個干擾?原本一個平靜的城市,忽然
間來了很多觀光客,除了賺之外,會不會破壞原來的樣貌?我覺得這是要去
思考的。
我很慶幸高雄市政府沒有做審核劇本的動作,很多人擔心這樣的電影會不會
淪為觀光電影,可是我拍攝期間它完全沒有介入。一開始我很怕吳懷中家裡
的畫面電檢時會被剪掉,結果並沒有。也許有些地方政府認為出了一些錢,
他們就要好看、不要批評,高雄市政府有那個雅量可以接受。
和《六號出口》比起來,台北的西門町是一個什麼都可能發生的地方;
《對不起,我愛你》中的高雄,它比較像是一個在台北遇到困境的人出走到
高雄,高雄因此被賦與一種很悠閒的感覺,這樣的思考方式也很類似
《最遙遠的距離》裡的花蓮 ?
林:我們討論過台灣的東部或是南部,好像變成很多都會人療傷、補充能量
的地方,可是我比較不是這樣看這些事情。因為我不是台北人,我是宜蘭人,
這部電影比較不是從療傷的角度看高雄,而是在講一個生命的共同經驗:在
一個陌生的地方,兩個陌生人突然相遇,一聊聊了三個小時覺得非常投緣,
好像把畢生的祕密都跟對方講了。原本以為時間過後分手了、一輩子不會再
見面,可是當要分手那一刻,竟然發現有些事情不是想像中那麼簡單,我們
好像總是在不對的時候遇到對的人,那該怎麼辦?這部電影比較是關於這些,
只是它發生在高雄,所以我沒有把它想成去高雄療傷。我反而認為是因為這
個外地人千繪,她帶這個在地的高雄男孩療傷。因為,對於我們長期生活的
周遭總覺得一成不變,它總是退步的、不開心的,可是透過這樣一個女孩帶
你重新走過一遍,你平常無感的地方突然都充滿著故事。因為有了故事,才
會開始對那些地方有了眷戀和回憶,也許這是更重要的事。這個女孩子始終
會離開,那剩下來的不就是當地的人嗎?我們應該逃離這個地方嗎?我不認
為。
您接下來已經有拍片計畫了嗎?
林:現在要做的是「翻滾三部曲」的其中一部。2005年拍完《翻滾吧!男孩》
之後我們規劃了三部曲,預計十年後 (2015) 有一部《翻滾吧!男人》會誕
生,它要記錄這些男孩十年後的情況,說不定有人會代表國家參加奧運。而
翻滾二部曲是部劇情片,叫《翻滾吧!阿信》,講述片中的教練、也就是我
哥哥的故事。時間會推回90年代,那是個還使用BB Call的年代,王傑出了
第一張專輯,劉德華唱〈追夢人〉的年代。我想要講那個階段的故事,一個
年輕人在那個混亂的時代下怎樣透過體操改變了他的靈魂,這是一部親情、
友情、愛情加勵志電影,希望可以完成,大概就是今年的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