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欣賞本片之餘，文章頭尾與中段也重新批評了一次《黑天鵝》，不喜勿讀）
多年看舞也愛看舞蹈電影，六年前看《黑天鵝》我就一直很不滿意：原來影壇對舞蹈電影的要求就這樣而已嗎？一個外加進來的偏執主題，和舞蹈社會八竿子打不著還要硬編、沒有舞蹈藝術的動機只有狗血一咬、沒有舞團組織的邏輯只有直覺豪賭、沒有舞蹈的肢體表現只有超戲劇化的臉部表情、沒有日夜努力排舞只有不停傷口見血、甚至攝影一直拍臉部胸像根本逃避完整肢體... 這樣的片竟能在影壇拿遍大獎，讓影壇大獎自己都變成笑柄了。
那一部真正紮根舞蹈世界的舞蹈片，該怎麼拍呢？其實這種片也很多，拍法風格也有多樣變化，只是在這二十年的影壇裡都是小眾罷了。今年《波麗娜》就是這樣一部正宗舞蹈片，由法國舞蹈漫畫原著《Polina》改編，由正宗現代舞大師 Angelin Preljocaj與電影搭檔 Valerie Mueller聯合打造，講的是舞者的生活探索與奮鬥、用大量的肢體表現說故事、更有針對舞蹈排練的動靜態攝影與構圖，更重要的是：培訓功力深厚的舞者為演員才能真正擔綱，臉部當然不及電影影后，但肢體表現就是最細微的演技！而要培訓配角演員為舞者也絕不含糊，隨便排練兩場立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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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莫斯科 Moscow
古典，基礎，出關
舞者要面對貧窮困阨，一直都是 Polina 故事的的背景。小 Polina 一開始四五歲就有天賦才氣，雖然生活困苦但樂天，跟著爸爸雪中打獵可以在腦中看見幻象勾勒夢想，在焚化爐巨大煙囪間可以跟著機械節奏與工業音景自由伸展起舞，這就是舞出夢想與人生！只可惜童年的人生尚無歷練，舞蹈技巧也尚缺訓練；終於進入 Bojinsky 老師舞蹈學校，精進之餘慢慢磨光，成為一具準確精美的舞蹈身體。
求學過程中， Polina 一直只是被保護好的籠中小鳥，她的父母一開始貧窮、後來努力工作走私、過幾年家境富起來卻惹上黑道。這些家庭背景與父母的擔待，本片拍得非常隱晦，沒什麼確定的黑幫走私情節而只能待觀眾腦補，因為連被爸爸完整保護的 Polina 自己也只能腦補甚至不太想補。無論如何在父母含辛茹苦保護栽培下， Polina 表現超強進入了莫斯科大劇院 Bolchoi ，但這只是基本功完成出山而已。
舞蹈生涯的第一個轉捩點就在這裡：你是要成為和諧的舞群奉獻青春老了教書、還是要成為衝突的獨舞者碰撞世界？舞蹈人生若還要跳出什麼超越意義，可不能靠一個美麗高超的舞者甲，而要獨一無二的 Polina ，因此決定出走闖蕩，割捨一切走向未知。自律極嚴的古典芭蕾世界裡，從天而降一個青春男孩、叛逆遊子的光明身體， Polina 自己也未必很清楚人生方向，只是懵懵懂懂覺得男友的舞我也好想跳，好像有一片未知世界等你帶我探索，跟著男友雙宿雙飛的浪漫想望恐怕還更重。
舞者童年，不問世事閉關苦練，等學成了把古典基礎帶在身上，出關闖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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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普羅旺斯溫泉鎮 Aix-en-Provence
現代，衝突，歸零
第一關，先挫折。來到了導演地盤 Aix-en-Provence，進了導演創辦的現代舞中心 Pavilion Noir，大家競爭導演一手編寫的古典故事現代芭蕾 Blanche Neige《白雪公主》。怎麼看，原著漫畫《Polina》的故事都與導演 Angelin Preljocaj一拍即合，給他改編起電影來簡直就是他的自傳電影 XD 他和 Polina 一樣是家境貧困、來自東歐、負笈法國、出身古典、挑戰現代。電影不只是面向自己的自傳，面向徒子徒孫薪火相傳的意味更濃，導演就用真實世界中一手打造的舞蹈王國，迎接電影世界中年輕的自己。
本片在第一階段古典、與第二階段現代，丟出的都是大量日場排練戲，人生進展、主題變化、主角的內心衝突與思索，不用多說光看肢體就一目了然，文戲的走路對話只是畫龍點睛把處境點破而已。排練對專業舞者來說如喝水般自然，畢竟芭蕾舞蹈本身作為一種戲劇表演早已五百年，讓舞蹈家拍電影發揮 80%專業肢體磨練 20%電影演技表現大方細膩渾然天成，絕非《黑天鵝》那樣找了大明星也密集訓練了也準備好替身了、卻還是拍得畏首畏尾小家子氣。
然而《波麗娜》也不是沒找影后等級大明星進來訓練唷。 Polina 人生眾階段的導師中，這回這位就由大滿貫影后茱麗葉畢諾許飾演。這樣眾家長輩之一不閃星光的角色本不需勞影后大駕，但導演就是請了、訓練了、上陣了，證明只要整片電影敘事角色刻劃鏡頭捕捉都以舞蹈為核心（而非如《黑天鵝》以外來空降的異化概念為核心），仍能從頭到腳演出栩栩如生的舞蹈人。嚴格的訓練只要表現一場帶排、一招示範、一次獨舞喜悅，影后就已成為舞蹈大師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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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lina 的排練表現，在前階段是全場均衡的古典美，在新階段她的肢體依舊、周遭環境與舞者同儕們卻都已與過去截然不同，觀眾從排練中馬上就能看出她的格格不入，總是努力想打入卻仍是自己跳自己的。老師總是題點各種突破與推翻的對立概念，古典飛升向天、現代擁抱大地，古典舉重若輕、現代表現生命之重。為什麼無法融入？因為我的生活沒有放下自己、看見別人、看見萬物。甚至表面如膠似漆的男友，排一段雙人舞頂個頭，這段關係就見真章，台詞只要一句就夠分道揚鑣了。
舞者少年，帶著多年基礎碰觸世界，要挫折毀滅解構自我，迷惘的道路才漸漸有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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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安特衛普 Antwerpen
即興，紮根，蛻變
第一章老師說「舞者不能做其他的工作」、和第二章老師說「藝術家看見別人傾聽萬物」，兩者是有矛盾的，一直有人保護的 Polina 這回要把自己歸零重新出發。歸零要去哪裡未必重要，可以是電話交代父母的巴黎、可以是漫畫原著去的柏林，相較之下二線文化大都安特衛普更像是可以隱居沈潛的邊緣。當然啦，要比下了火車進入城市的朝聖儀式，鐵道大教堂 Antwerpen Centraal 絕對遠勝柏林巴黎與任何歐洲城市火車站，而底層人生的景觀靈魂則是下章登場的安特衛普港區工業帶。
Polina 向來被保護、從未貧窮過，現在若真要繼續拿父母錢當然也能活，甚至父親都願意跑個大老遠要來救濟她。但她是決心要歸零的，就要自己切斷金援、盤纏用盡、旅館不收、餐風露宿、走投無路，然後放下高貴的舞者身段，跟著一群嘰哩呱啦的法蘭德斯派對妹，一起進入地下酒吧、硬著頭皮端盤穿梭擁擠人群、慢慢與勞工青年三教九流都能打成一片，爸爸看了覺得是淪落，但這才是女兒過去從未腳踏的實地。
當然，女兒在電影一開始的童年還跟自己出去打獵幫忙走私時，是腳踏實地的，也是才思泉湧的，看片頭小女孩充滿創意與生命力的大煙囪獨舞可見一斑。只是那時璞玉尚未琢磨，多年琢磨到光滑後，則要重新腳踏實地回視自己，才能走出未來自己的理想形貌。安特衛普三教九流，當然也有法蘭德斯歌劇院與 Retina 、皇家音樂院訓練也兼修古典現代沒在分，然而吸引 Polina 眼光的是來自底層的街頭即興，這可不是排練別人編好的舞，而是紮實地看看自己體內有什麼話不吐不快。
在此，一直都很會用動鏡頭捕捉舞蹈排練與肢體細節的本片，終於放了一個靜態中距正鏡頭做出了個長方形舞台，就是第一次要讓 Polina "danser sa vie" 舞出她自己。這場戲是關鍵， Polina 要從仍是古典芭蕾的肢體怯生生地伸展出來，然後步步試探掙脫包袱，漸入佳境最後如魚得水，才可能像臨走前看見老師獨舞那般自然喜悅！即興少年很多，即興舞蹈也是少年們表達自我探索世界的好媒介，但若要超出一己人生尺度而回到舞蹈藝術，還是非這位「大家第一次見到的真正舞者」不行。
舞者青年，歸零自己下放土地品味人生，舞蹈身體才從一個媒介工具變成一個獨立靈魂，蟄伏完了終於蛻變，等待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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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安特衛普 Antwerpen
編舞，發聲，回首
這片畢竟還是有些限制與取捨，譬如在結構上，前兩章給很多篇幅慢慢鋪陳，後兩章卻有點蜻蜓點水。在安特衛普的「即興」與「編舞」兩章，每件事都用一小段短戲快速交代過去，成長蛻變彷彿水到渠成，那蟄伏過程中漫長的痛苦沈潛卻都被電影輕輕放下了，是這片明明可以做出強烈情感卻選擇跳過的部分。沒關係，反正同樣走過這一遭的青年舞蹈家、青年藝術家、或任何行業懷抱理想追尋超越的人都明白，自己瞬間都能腦補完成。
最後一章「編舞」，從邂逅當下創作的即興少年、結緣即興編舞的室友開始。藝術道路的昇華，則在安特衛普港口工業區，與家鄉莫斯科大煙囪似曾相識，機械的鏗鏘節奏架構起音景， Polina 意識到自己的原鄉人生與世界遊子並無二致。在此女主角表現的舞技與肢體真正徹底超脫古典，也不掛上任何現代的表面符號，就是很直接率性地聽聲看景、識人待人、回視人生與原鄉， Polina 終於心有靈犀 danser sa vie。接下來要拿這美好果實到舞台上呈現給世界，就要進一步編舞轉化了。
然而，電影在此走向了一種令人費解的模糊，積極說來也可能是「兩可」。兩個室友排練多日等待編舞大師來驗收指點，臨到前夕居然 Polina 父親過世、不得不返鄉；不過這裡竟拍出了雙線平行的可能結局， Polina 回家讓搭檔與編舞大師空等有拍、但兩人一起編出雪地舞作也有拍，兩者交叉剪接令人有種是耶非耶的疑惑。當然，舞蹈敘事往往比較像理想與夢境的表現，不過本片的 Polina 就算在現實中也是會幻想的，誰知回家送老爸、看老媽、與老師相視一笑、與那頭心裡的鹿精靈道別，不會也是種歸鄉的幻想？
舞蹈人或任何藝術家，闖蕩世界總是脫不開原鄉，它一方面是我們人格的創始人生的初衷更是藝術的靈感、另一方面又是你在世界舞台發光時尾大不掉的羈絆。多少人闖蕩世界，親人過世都見不著最後一面，許多人才就這樣回鄉燃燒自己撫慰照護、咬牙割捨的則將大放異彩但心底永遠有個缺。舞蹈是為了人生，但若人生現實就在眼前，妳願意放棄舞蹈嗎？
成熟舞者，有人急流勇退平凡一生、有人毅然割捨終熬出頭，舞蹈老師也許最初會以「舞者不能做別的工作」責罵妳退卻，但妳真成長做出了人生選擇，老師當然還是一笑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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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結構工整、紮根現實、帶點戲劇化與奇幻呈現的舞蹈人生故事。世界的舞蹈人有很多種，在每一章都有人停下來終老一生，能衝到最後如導演本人開花結果改變藝術世界的，只有鳳毛麟角，而且箇中苦澀心酸封印一生。本片當然是導演的自傳電影，當然是要激勵無數後進，但他不是歌頌天縱英才傲視天下、而是強調體驗生命擁抱世界；他不只讚頌成功者一路堅持的奮鬥血淚，更尊敬失敗者毅然割捨的承擔與奉獻。
這才是徹頭徹尾打進心坎的舞蹈電影！當然看慣一般電影如《黑天鵝》的影人與影壇未必會注意它甚至未必欣賞它，但它呈現的才是正宗舞蹈世界。這種真舞蹈世界、真舞人課題、真舞者演員、真舞蹈編劇導演與攝影的正宗舞蹈電影其實很多，且不論紀錄片光說劇情片，有雅有俗有悲有喜有輕有重，譬如去年的《舞力重擊》就是一部暑假少年 YA 歡樂片，和今年這部血淚奮鬥的《波麗娜》路數完全相反，兩者一樣紮實精彩擲地有聲。
芭蕾舞蹈演戲說故事的歷史已有五百餘年發展，比百餘年歷史的電影傳統還深厚多了，影人想跨界拍舞蹈人生者，謙虛學習而擦出精彩火花的也很多，竟然這十幾年只有《黑天鵝》一部閉門造車的矯情劣作成功拓展到大眾市場... 還是讓智慧愈深見識愈廣的新時代觀眾，反過來自己拓展觀影疆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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