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年看到預告片，一襲紅色長袍在白雪地上行走，我連女主角和導演是誰都不知道就好想看這部《血紅帽》！不過一忙沒進電影院，就此拖了好多年，也慢慢知道了 Amanda Seyfried與《暮光之城》導演 Catherine Hardwicke，也看見全球影評慘不忍睹、本版幾乎清一色負雷甚至拿來當笑柄... 不過到今年終於看了這片後，我是相當滿意的。
當然，這種「滿意」可能有我自己的背景與關注在。看童話，我向來偏好從人類學或心理學角度切入，觀察童話反應了什麼歷史與社會現象、又影射了什麼不能明說的心理狀態。以這角度看，我首先很喜歡《血紅帽》的美術設計，童話中本來簡單的家、森林、外婆家，變成一個完整的深山木造防禦性村落，還真描繪了男婚女嫁與性別分工、還有階級高下的鐵匠與伐木工、屬於社會邊緣的酒鬼與傻子、更重要的是有神父與教會... 這樣整個湊在一起，就變成一個保守恐懼的中世紀村莊了。
更重要的是，關於「大野狼」的詮釋，本片藉著一開始故弄玄虛所拉出的寬廣空間，引導不明就裡的觀眾（至少有我）用各種角度詮釋大野狼可能的象徵意義、可能影射的社會關係。畢竟關於《小紅帽》的童話分析這百年來已如過江之鯽，大野狼可以是凝視、可以是佔有、可以是剝削、可以是規訓、可以是好奇、可以是獨立、可以是憤懣、可以是情慾... 電影用各種尖刺尖牙尖爪甚至尖鬢角等意象，讓我們把一個個角色試著代入「大野狼」時，各種象徵意義都可以在腦中輪流思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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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帽，規訓與逾越
當然，本片畢竟是商業片，並沒有真的把哪個大野狼隱喻給探討下去做出深度，而只是做到廣度把每種可能都輕輕帶過而已，畢竟若真要對《小紅帽》做人類學與心理分析，那還是去認真看書更有心得。近年在「殘酷童話」的潮流下，童話的新解總是腥羶色樣樣來，越玩越獵奇，大野狼的多種解讀當中「情慾」一定是最好賣的。還好，我認為本片並沒有媚俗地主打這張牌，而訴求更寬廣的「女性獨立」，情慾只是其中一個面向而已。
從中世紀就已流傳下來、在 Charles Perrault 與格林兄弟手上發揚至今的《小紅帽》童話，表面情節關於危險森林鬼影幢幢，心理則關於解放的慾望、也關於父權的規訓（不限性別，媽媽也可以是父權一份子）。不論哪個版本的《小紅帽》，都有不動如山的空間意象：村莊與家，是守份與安全；森林，則是好奇與厄運。
女孩不想聽媽媽話待在村裡家裡、穿著紅衣想要穿越森林找奶奶，那就是危險、奶奶也會因妳不聽話不戒慎而被大壞狼吃掉；還是要村裡的成熟男人幫忙獵狼，救出妳們也替妳收拾爛攤子。格林童話版本加進的「獵人」說好聽是男性英雄，說現實點就是父權山頭，要女孩乖乖聽話的意圖很明顯，隱晦未言的則是「乖乖嫁給我吧」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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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破壞性解放
同樣的故事背景，這部 2011 年電影卻要換個不同的視角：女孩仍然不想聽媽媽話、不想好好嫁個好人家過好生活，只想穿著紅衣、想跟著自己的窮小子男友、潛意識更是好想離開這村子。村子的規訓禁錮，在此有很多形式，有同儕期待妳平凡一點、有媽媽希望妳嫁好一點、當然更有整個村子叫妳安守本份乖一點；而大壞狼，則是這禁錮之下鼓動女孩叛逆出走的聲聲呼喚。
狼，可能就在小紅帽心底；不過本片是有安排大野狼與小紅帽對峙的，就寫實劇情上應該不是小紅帽本人，就象徵意義上「狼」也可能是一個由外企圖席捲小紅帽的叛逆意識。大野狼口口聲聲說「跟我走」，站在小紅帽的立場看呼應了她心底渴望的解放；但大野狼的解放是要咬死一堆人的，不只咬死一堆拿刀槍禁錮村子的教會士兵，也咬死無辜的姊姊 Lucie。解放真的要走到這步嗎？
也許同樣訴求解放，大野狼是叛逆暴走的鷹派、小紅帽則是圓融求全的鴿派。儘管背後有這許多村子的凝視與教會的壓迫，小紅帽兩度對峙大野狼都在蠢蠢欲動之餘堅持說了「不」。回顧傳統童話，中世紀口傳至 Perrault 版本都還以「大野狼吃掉小紅帽」為結局，隱喻純真結束轉大人；格林兄弟版本則以「把大野狼沉進河底」為結局，隱喻把叛逆慾望埋葬河底、回歸傳統村子與男性獵人的羽翼。
童話的兩個版本一是出走解放、一是壓抑順從；然而本片的立場介於兩者之間，似乎想走第三條路，在解放的前提下審慎走出解放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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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就在小紅帽心底
本片諜影幢幢、誰都可能是狼人化的大野狼；不過本片又不走抽絲剝繭找線索的推理或諜報路線，最後居然是個此前存在感很低、毫無嫌疑線索、甚至演員很二線的角色擔綱大反派，難免令觀眾大失所望。不過諜影幢幢中推出一個個嫌犯、讓我們想像「如果他是大野狼」，倒是令人想像得津津有味，並回應中世紀保守小村的多種社會關係。
狼，可能是愚人 Claude ？是與村子正常不同的異己、有什麼問題都推給他？
狼，可能是男友 Peter？是想帶我私奔的叛逆情人、伸出尖牙向體制復仇？
狼，可能是未婚夫 Henry？是想要掃蕩阻礙者、用婚姻名分佔有我？
狼，可能是神父 Solomon？一個中世紀農民版的獵人、自命守護人間其實只在禁錮人們？
狼，可能是奶奶？離群索居住在森林、是有知識的神祕女性？想拉我出走壯大門戶？
狼，可能是所有獨立女人的象徵？奶奶神秘兮兮、媽媽也神秘兮兮、整村的年長女人們集體都神秘兮兮（相較於年輕女人戰戰兢兢地服從）、都若有大智慧生活在男人不理解的黑暗中、好像都會巫術似地。
狼，可能是小紅帽自己？一個想要叛逆出走的象徵。畢竟小紅帽是現實的而不是夢幻的，為了生存與自利，雖不殺人也會殺兔，也沒比狼高尚多少。正如村裡女性朋友 Prudence 「戒慎小姐」的嫉妒自白 "You are too good, too pretty, too perfect"，「該付出代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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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狼與獵巫
獵狼，在本片鬼影幢幢見影子就打的壓迫下，就是無知農村的獵巫，就是主角的宗教審判。而小高潮，搭救小紅帽這女巫，竟成了多位惡狼嫌犯共襄盛舉的解放！聖地，是保護正常村民避免邪靈傷害的；但除了阻擋惡狼之外，也阻擋小紅帽與彼得這些叛逆者。小紅帽的抉擇，不是破壞家鄉農村換取獨立的叛逆，而總是要努力維護家鄉平安
電影中段花了好長篇幅，都在談原創角色與原創劇情，好好呈現小村中鄉民凝視與威權管訓的惡形惡狀。獵狼就是獵巫，就算知道大家都不是狼了也要繼續獵；平靜小村本來就算彼此互看不順眼至少相安無事，但獵巫神父帶著蓋世太保進來後，卻把每個人彼此懷疑交相攻訐的劣根性全激出來了！到後來不只神父在獵狼、隨之起舞的鄉民在互獵、連小紅帽自己也草木皆兵加入獵巫！
不得不說，本片從第一個空照鏡頭深入雪山開始，這密林間隔世獨立的小村就描繪得極立體，尤其經過一場神似《美女與野獸》的 "I say we kill the wolf" 再接一場自以為獵到狼後的農民舞會，簡直有種老布魯傑爾鄉民風情畫的感覺（有毒舌影評說「此片最適合無腦村民」倒是很棒的惡趣味）。鄉民，就是這樣愚蠢庸碌的存在，屬於他們的平庸邪惡只要一點就開不可收拾。片末小紅帽感嘆「村民繼續活在恐懼中，這是他們唯一熟悉的生活」，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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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心底之狼
電影後段，終於越演越有《小紅帽》童話的經典影子。小紅帽夢見了經典的「奶奶，妳怎麼耳朵這麼長、眼睛這麼大、牙齒這麼尖」，然後提著經典竹籃、批著經典紅帽、穿越經典的森林。謎底最終揭曉，電影安排此前著墨甚少的魯蛇爸爸當大野狼，就懸疑電影來說是有點令人錯愕；不過以童話寓意的「大野狼就在小紅帽心底」來說，大野狼就是爸爸的安排倒是滿足了這野狼心性的父女傳承、也讓小紅帽的「女性獨立」之渴望背上不見容於世的原罪。
於是又順著接上了經典結局：割開狼腹裝滿石頭、讓大野狼沉沒在河底。這經典橋段用在本片，在寫實上是隱藏小紅帽的原罪身分免遭獵巫、在象徵上則是讓小紅帽徹底放棄「破壞性解放」的潛隱狼性。《小紅帽》童話經典版本的隱喻中，一派是大膽犯禁獨立為狼、另一派是乖乖回村服膺父權；而本片的處理既是放棄狼性、卻又是追隨奶奶的腳步獨立出走，倒是在兩極之間取得了圓滿的平衡。
至於童話中以父權之姿出手解救的獵人角色，在電影中轉為小紅帽的青梅竹馬，殺死大野狼也是兩人攜手、承擔狼性原罪也是兩人攜手，也算是 21 世紀較進步的性別處理。讓小男友化為狼人、永遠痛苦地與狼性共處，增添了悲劇色彩卻也是更有餘韻的處理，畢竟面對那千年不變的「恐懼村莊」之禁錮，邊緣人的憤懣之火是不會熄滅的，只有退守森林慢慢化解尋求圓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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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否認，這片掛著《暮光之城》導演 Catherine Hardwicke的名號，觀眾怎麼樣都很難擺脫《暮光之城》的陰影來看待它，而且它還真有許多似曾相識的片段，譬如流行歌曲的選用、譬如一女兩帥男的三角戀愛、甚至其中一個美如王子一個狂野如狼... 不過我們若先放下這「暮光心結」，退後一步冷靜觀察中世紀農村的凝視與禁錮，也許才會發現三角戀愛只是本片很小的一條支線、而其他看似不相干的角色言行與劇情細節也才鮮活了起來。
當然《血紅帽》還是不免有些俊男美女片的芭樂元素，導演可能還是手癢 XD 不過瑕不掩瑜。這片要當愛情片、當童話片、當懸疑諜報片、當打怪冒險片，恐怕都不太適宜，不過當心理驚悚片來看倒是相當大膽，很多對劇情進展沒有直接幫助的觀察、印象、錯覺、想像，也許對真相大白幫助不大，卻立體地側寫了小紅帽危疑不定的心。這是一個修身的故事，從中世紀到當代都是一樣的，女孩被規訓壓抑忿忿不平準備暴走，但與其伸出尖牙玉石俱焚，不如定心打造一片自由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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