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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年在路邊隨意攔輛計程車。車內殘留淡卻明顯的煙味,十年瞥了一眼塑膠珠串成的
座墊,年代已久的白色珠子已經略微泛黃,縫隙之間還有餅乾碎屑。
「少年欸,快上車呀。」司機操著台語催促。十年略一皺眉,有些不情願地彎身鑽進
車內。
「外面很熱齁?你要去哪?」司機直接踩下油門,似乎深怕十年反悔下車。
十年沒有頭緒,隨便報了條路名。雖然十五分鐘前才殺死兩個人,但他此刻看來完全
不顯得慌張,像個讓人無法起疑的普通乘客。
其實,十年的平靜都是表面的假象,內心實則混亂。那奇怪的顫動還鮮明地殘留在手
,頻率與心跳極為相似。那的確是心跳沒錯,當刀捅進目標的身體裡,那血管的脈動正是
如此。
他攤開手,注視手掌。仔細洗淨的掌心乾淨得沒有任何污垢,只有十年可以看清殘存
在掌紋裡的鮮血。這是他殺的第幾個成員?
十年的汗水慢慢被冷氣吹乾,雖然車裡的整潔程度不甚理想,好歹比在烈陽下來得舒
適。司機打開廣播,胡亂轉換頻道,在令十年想直接下車的一連串雜訊沙沙聲後,司機終
於甘願地停在新聞台。
「昨日傍晚發生一起命案,死者是國小老師……」沒想到竟是報導張霖青命案。
「夭壽喔,這樣亂殺人!」司機大驚小怪,渾然不知兇手坐上他的車,近在後座。
十年不動聲色,這是預料中的發展。既然驚動警方,那麼時間遠比以前緊迫,現在殺
一個是一個。他改變心意,重新啟動手機,撥給大衛杜夫。
才剛接通,大衛杜夫第一句話就道破十年的漏洞:「你沒有聯絡收購商。」
「已經無所謂了,給我更多情報。」十年說。
「不能。你失去以往的冷靜。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大衛杜夫的語調跟以往一樣輕
鬆。
「姚醫生的情報不對。」十年壓低聲音:「那個老師有孩子。」
「而你天真得沒有選擇滅口。事情變得更有趣了,有目擊證人,警察也能調閱監視器
畫面鎖定你,這等於無處可逃。何況你現在還大搖大擺地在台北活動。你殺的可是老師啊
,引起的社會壓力比殺了流浪漢還要更嚴重。」
大衛杜夫居然在笑,「聽我的建議,先抽手吧,暫時忍耐避個風頭。習慣原諒又容
易遺忘,這個小島的居民就是擁有這樣的特性。時間一過你的壓力會小很多,到時候更方
便作事。」
「我沒有時間了。」十年不耐煩地咬牙。
「不要急。」大衛杜夫掛掉電話。
十年忍住摔手機的衝動,慢慢收回口袋。既然大衛杜夫不給,他只好一個一個慢慢揪
出來。憑他的直覺足以辨識這些「異類」的存在。十年的視線在車窗外的行人游移,一個
接著一個……
穿西裝打領帶的保險業務、烈陽下面色黝黑的工人、拎著塑膠袋從超市走出的大嬸、
在路邊發傳單的年輕打工族、幾個騎腳踏車的小孩子……
十年越看越不對勁,眼裡每個人竟然都成了「異類」,就連司機也是。
十年煩悶地按著太陽穴,原來接連遭遇院長跟那對姐弟會導致這樣嚴重的失常,現在
的他什麼都分辨不出來。
他閉目苦思,突然打開背包,翻出姚醫生的名片。
「如果你有需要,隨時都可以聯絡我。」那日在琴鍵咖啡店分手前,姚醫生遞來名片
的正好派上用場。
雖然姚醫生給的情報有所出入,讓十年相當不快,但目標是傑克會成員無誤,因此就
有聯絡姚醫生的價值。這次十年會在有限的時間裡盡可能調查,不再重蹈覆轍,犯下同樣
的愚蠢錯誤。
十年依照名片上的號碼按下數字鍵,來電答鈴是鋼琴樂。
「你好?」姚醫生。
「我是十年,你還有沒有其他的情報能夠提供?」
姚醫生訝異地反問:「先前交給你的三個情報呢?」
「派不上用場了。」
姚醫生陷入短暫沉默。「也就是說,張霖青命案的兇手是你?」
「是。」十年不打算說謊。
姚醫生嘆氣,很輕。「你不該採取這種激烈的手段,即使他是傑克會成員,何況還有
孩子。以我的立場而言,當然是反對你的行動。可是我也不認為你真的如此心狠手辣。這
不完全是感性的判斷,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
「我不求醫生你的諒解。只要給我情報,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即使在事成後放棄性
命也可以……抱歉,稍等。」十年發現司機在偷聽,於是直接掏出一張千鈔:「不用找了
,前面停車。」
被逮個正著的司機訕訕地接過鈔票,還以尷尬又油膩的笑容:「貪財貪財……」
「我得換個沒人的地方講話。」十年下車的同時戴起鴨舌帽,一邊確認附近有無監視
器,一邊快步走進防火巷,
「不要緊。你現在人在哪裡?我想當面見你。」
「應該有不碰面也能傳遞情報的方式。」十年的言下之意即是擔心姚醫生會向警察通
報,這是人之常情的第一反應。
但十年很快又想到,假如姚醫生給予假情報,然後讓警方去埋伏?找上姚醫生或許是
個不智的抉擇。大衛杜夫判斷的沒錯,他太急著弄到情報、過於急躁行事了。現在掛掉電
話還來得及。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如果我拿設計好的情報故意誘導你,然後通知警察呢?」
姚醫生果然也想到這點,「提供張霖青資料給你的是我,他的死與我脫不了關係,我等於
是共犯。這樣能夠讓你稍微信任我不會與警察聯繫嗎?」
十年陷入思考。驚動警察是最不願意發生的狀況,十年不認為自己有能耐可以永遠藏
匿不被逮捕,何況他必須動手,傑克會的成員依然偽裝成平凡人混跡在人群裡。
最致命的是,十年的時間緊迫,他無法預估何時會被警察圍捕,說不定一踏出防火巷
,就會發現警察埋伏在對街?
選擇有限,必須賭。
「那麼,要約哪?」
*
一輛白色福特汽車在防火巷口停下。
車窗搖下,駕駛是姚醫生,除此之外並無他人。
十年走出防火巷,確定沒有可疑的人埋伏,才迅速開門鑽進前座。車裡相當涼快,有
薰衣草的香氣。
「謝謝你。」姚醫生說,十年還以疑惑的眼神。「謝謝你相信我。」
因為我別無選擇。十年沒說出口,只是低頭扣起安全帶,冷漠地問:「目的地是哪?
」
「我的私人診所,目前暫時停業。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在那裡待幾天。」姚醫生操縱
方向盤,發現十年面無表情,「如果你不放心也無妨,但我把資料都放在診所,你總得去
一趟。」
「你來接我,不擔心有風險?」十年言下之意是若被逮個正著,姚醫生要洗清嫌疑絕
對棘手。
姚醫生莞爾一笑,緩緩放鬆油門,在紅燈前停下。「其實,不久之後,警察就會以為
你人在台東山區。」
她轉過頭,定睛看著十年,冷靜地說明:「我已經請人買通提供消息給警方的線人,
再安排假的目擊民眾,口徑一致說你出現在往台東的月台。於是警察會順勢推論你想躲進
山裡。
「我必須向你道歉,其實我還派人假扮你,穿著跟長相都很類似,如果警方調出監視
器,很可能會被誤導。只要別太明目張膽,你這幾天待在台北還算安全。」
十年回憶起大衛杜夫的介紹:醫生世家、與政界關係良好……但看來姚醫生不只是這
樣簡單,儘管她從外觀看來不過是個柔弱的年輕女人,偏偏這樣的她彷彿能夠隻手遮天?
「你越來越防備我了,對嗎?」姚醫生苦笑,有些委屈。
「我沒有別的企圖,因為大衛杜夫提過你的故事,那些都是我無法想像的遭遇。可是
我相信你是善良的,你放過那對姐弟,沒有濫殺無辜。」姚醫生很真摯,她的眼睛清澈無
比。
「這讓我決定用盡各種辦法幫助你。」
十年不得不迴避這令他窒息的溫柔,撇頭看向車窗外。「我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殺
了所有躲在台灣的傑克會成員。讓我掌握這些成員的身份,就是最大的幫助。」
姚醫生擔憂地皺眉,「你在玩命,你不該這樣輕率對待自己。」
「我會用盡各種方法活下去,直到達成目的。」
「那麼,在那之後呢?」
十年沒有答案,他只為了剷除傑克會而活,也許在那之後怎麼樣都無所謂吧。他把性
命看得很輕。
姚醫生駛進某間地下車庫,裡頭一台車都沒有,看來是私人車庫。停妥後兩人下車,
姚醫生領著十年搭乘電梯上樓。
她拿磁卡開門,裡面跟十年想像的醫院模樣很不同,既沒有病床也沒有點滴架,反而
像是高級會客室,貼著壁紙的牆面掛著幾幅油畫,相當舒適的空間。
「請坐。喝茶還是咖啡?」姚醫生在沙發擱下手提包,到一邊的小吧台泡起咖啡。
「水就好。」
姚醫生回頭一笑,往磨豆機裡倒進幾匙咖啡豆。「那我就自作主張幫你弄杯咖啡了。
」
她端著兩杯咖啡回來,坐在十年身邊。那是黑咖啡,什麼都沒有加,但很香。她輕啜
一口,「你是不是覺得這裡不像診所?其實我是諮商師,這裡是諮商診所。從小我就對這
塊很有興趣,高中畢業後到國外攻讀心理學,回來考了執照,總算可以開業。算是圓夢吧
?」
「這也是為什麼我想幫助你的原因,我看到被心魔折磨的人就不能丟下不管。你不必
馬上信任我,但至少在需要的時候,讓我拉你一把。我想,你大概又是老話一句,給你情
報就好吧?跟我來。」
姚醫生起身,領著十年進入內室。安靜的小房間擱著一張木製躺椅跟單人沙發,霧面
玻璃隔間後頭則是姚醫生的個人辦公室。
姚醫生轉開辦公桌後的保險箱,拿出牛皮紙袋,卻不交給十年。比起先前的著急,十
年這時相對鎮定,他知道姚醫生有話要說。
「我不能保證這些人都是傑克會成員,只能說是有嫌疑。當我將證據收集完全之後,
其實可以交給警察辦理,他們會受法律審判。你不必親自動手,置自己於險地。」她舉起
牛皮紙袋,微微晃著。
無語的十年等同給予答案。
姚醫生越過辦公桌,走向他,「我早知道徒勞無功,但還是想勸你。不要太勉強自己
了。」她遞出牛皮紙袋,輕握住十年手腕:「你要平安無事。」
儘管姚醫生的手很溫暖,十年握住的部份仍是發冷。他無法抑止地回想起育幼院院長
的撫摸,一陣反胃。他盡可能克制力道撥開姚醫生。連接過牛皮紙袋的餘裕都沒有,直接
跪地乾嘔。
對於院長的恐懼依然殘存不散,再加上小姐弟的衝擊,還有什麼狀況能比現在更糟?
姚醫生心急地跟著蹲下,查看十年的情況。「你很抗拒別人的觸碰?」
十年狼狽點頭,又一陣無法克制的強烈嘔吐感,胃部跟著抽搐。他五指怒張緊按著地
板,幾乎要折斷發白的指節。不存在的蛞蝓爬在身上,黏滑、噁心。
目睹異狀的姚醫生彷彿有團沙子噎在喉嚨,好不容易才能勉強說話。
「你到底經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