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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以豪與大衛杜夫會面的三日前。姚醫生的私人住宅。
這間豪宅並非十年借住的大樓,而是姚醫生的其他房產之一,坐落淡水,擁有能夠看
見落日沉入海平線的絕佳景觀。
與診所的裝潢考量不同,不必顧慮顧客的喜好,全憑姚醫生的意思打造。整面的落地
窗可以望盡淡水河景,客廳擺著麻織沙發,頂上懸著幾盞藤編吊燈。
靠牆的數組書架全放滿書,各種類型跟語言都有,因為她涉獵的範圍極廣,無所不包
。至於放不下的書則成疊堆在短絨毛地毯上,儼然是座書城。
但另一邊的牆上,突兀地掛著人首的展示物,是張沉睡似的人臉。
已是深夜,未眠的姚醫生穿著單薄的絲質睡袍,蜷腿側躺在沙發上,露出半邊肩頭與
鎖骨。她指尖輕翻書頁,視線在字句間游移。
捧著托盤的以豪在沙發邊坐下。絨毛地毯坐起來很舒適,無須多餘座墊。他端來的托
盤裡放著一碟鹽漬橄欖、切塊的帕馬森乾酪與燻鮭魚沙拉。另外還有透明高腳杯與紅酒。
以豪取出軟木塞,順著杯緣注入紅酒。擱下書的姚醫生盤腿坐起,接過紅酒,湊在鼻
前嗅了嗅,啜了一口,滿意地點頭:「是Haut brion。」
「1982年的。」以豪背靠著沙發,頭慢慢往後仰,直到倚靠姚醫生盤起的腿間,於是
視野裡有了她顛倒但依然美麗的容顏。
姚醫生對於以豪撒嬌的舉動很是熟悉,指尖從書頁轉移,改為搔著他的下巴。以豪慢
慢閉上眼,很是享受這種被寵溺的感覺,直到姚醫生突然停止。
「有件事需要你去辦。」姚醫生說。以豪眨眨眼,表示他在聽。「我要你假扮一個人
,去見另一個人,然後演一場戲。也許會有危險。」
「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以豪像個忠誠的騎士,「要扮演什麼角色?」
姚醫生輕捏以豪的臉蛋,「你得扮演一個要為姊姊復仇的弟弟,因為你的姊姊被殘忍
地殺了。經過這麼多年,你成為咖啡店的店長,恰好某天發現那個兇手造訪你的店。於是
你單獨約他出來,要他認罪。」
以豪突然沉默,別開頭看向落地窗。夜晚的淡水河沿岸有城市的光,河面的光點讓波
紋和夜風暈開。
「你猜到是誰了?」姚醫生問。
以豪還是不看姚醫生。「你找到他了。」
「剛好有情報商牽線。你聽過一句話嗎?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可惜,他沒
認出我。」姚醫生捲著以豪的頭髮。
果然如她所料,以豪很不是滋味,而她壞心地直接點破:「你在吃醋。」
「我以為我會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因為你選中我。」以豪說完抿著嘴,似乎拒絕再談
論這件事。
「你永遠無可取代。」姚醫生溫柔地扳回以豪的臉,讓視線得以相接。「你就當我是
那個被殺的姊姊,這樣情緒才到位。我們兩個就像姐弟,不是嗎?」
「我不能想像你死,辦不到。」以豪握住她的手,「我一直都不是把你當成姊姊。」
姚醫生含了口紅酒在嘴裡,湊近以豪。以豪抬起頭,迎上她,嘴唇碰在一塊後貼緊,
酸澀的酒液滑過交纏的舌尖,反芻出甜味。直至缺氧兩人的唇才脫離彼此。
姚醫生褪下睡袍,貓一般地爬下沙發,佇立在以豪面前。她褪去睡袍,底下只有赤裸
的胴體。長髮順著肩膀垂落胸前,遮住形如水滴的堅挺突起。
此刻的她簡直像古希臘的女神塑像,聖潔得不可直視。她跪下,如要祈禱的聖女。
以豪無法自地地凝視著她,直到忍不住嘆息。姚醫生是他的信仰、他的全部、他的宇
宙,直到死去、直到魂魄消亡都不會改變。
姚醫生慢慢貼近以豪,然後跨坐在他身上。
以豪感覺到那輕盈的重量,雙手被姚醫生托起,按上她柔軟的乳房。以豪發現手在顫
抖,而顫抖的掌心裡有姚醫生的心跳。
接著他的眼被矇住。姚醫生的指尖恣意地滑過每一吋肌膚……
*
時間拉回到現在,十年離開琴鍵之後。
負傷的他暫時隨著曉君回到租屋處。當曉君掏出鑰匙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十年整個人
傻住。
曉君踢開玄關散落的鞋子清出路,卻發現十年呆站門外,不解地詢問:「怎麼了?」
只見十年臉色越來越沉,讓曉君跟著慌張:「哪邊不對勁嗎?是不是有傑克會的人埋
伏?」
「好亂。」十年痛苦地發表感想,面前的房間像被成群野牛踐踏過,慘不忍睹。
曉君頓時羞紅臉,「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每天都加班,回來很晚了沒時間整理,
好不容易的週末又只想睡……等等,不要幫我收拾啦!」
她趕緊勸阻,因為十年不顧腿傷,蹲下來開始將亂丟的鞋子排列整齊。曉君完全無法
阻止固執的十年,連攔都攔不住。
十年翻出掃把,依序從玄關開始清理,將飲料空瓶還有用過的塑膠袋集中,紙屑等等
全都掃在一塊,倒入半滿的垃圾桶。桌面的發票、零錢、文具統一收好,還把過期的發票
同時扔進垃圾桶裡。
瓶瓶罐罐的化妝品則依照用途分類陳列。曉君這才知道,棉被居然可以折得如方塊般
整齊,床單可以拉得如此平整。
因為過於驚奇,讓十年對衣櫃出手時都忘了阻止,任憑他將所有衣服都好放定位,連
內衣都不例外。當然,十年沉溺於將一切都打理整齊的執念,根本不在意那是內衣或什麼
來著,比入定的老僧更可怕。
看傻的曉君只能待愣,這種整理速度跟成果令她咋舌,不禁猜測:「十年該不會是來
自未來的打掃機器人吧?」
幸好十年還會跟人類一樣流血,否則曉君就要以為這推測成真。因為執拗整理的緣故
,十年的傷口再度滲血,只得以毛巾壓住傷口,慶幸的是未傷及動脈,一段時間後就能順
利止血。
「暫停!暫停!先這樣就好,別再整理了。先喝點冰的……」曉君從冰箱拿出可樂,
不料十年看到亂七八糟的冰箱時,眼裡又閃爍著不把它整理乾淨不肯罷休的執念。
這逼使曉君不得不按住他的雙肩,費盡力氣要他好好坐下。「我等等一定會整理,我
發誓。拜託你先休息,你看,傷口又出血了啦!天啊,你的潔癖真的很嚴重。」
曉君拉開鋁罐拉環,無奈地飲下冰透的可樂。也許是錯覺,嘴裡還殘留著奇怪的味道
。她環顧四周,不免懷疑這裡真是原本的房間嗎?簡直像參加日本綜藝節目的「全能住宅
改造王」,完全煥然一新。
「等血止住我就會離開。」十年不免俗地用酒精擦拭過可樂罐口,然後又用清水洗過
。「我是被通緝的要犯,窩藏犯人是犯法的。」
「如果警察找上門,我什麼都說不知道就好啦。」曉君說得輕鬆,但十年射來「你在
說什麼傻話?」的目光,讓曉君只能認真澄清:「我當然知道沒這麼輕鬆。但既然牽扯進
來,現在要脫身也沒這麼容易吧?反正你都來了,暫時待著吧,等傷好再說。」
話雖然這麼說,但曉君還真不知道後續該怎麼辦才好?邀她去咖啡店的老狐狸阿姨被
作成人肉派了,另外兩個阿姨大概也難以倖免。
她知道事發經過,知道以豪是兇手,如果報警會不會連累到十年?這是謀殺而非意外
,曉君心裡真的沒底。果然只有更糟沒有最糟,為什麼一個單純不起眼的小資女會遇上這
麼多光怪陸離的事?是水星逆行還是犯太歲?
「你在給自己添麻煩。」
「不是我自誇,台南人最重感情了。當你是朋友,當然要幫點忙。雖然才見過幾次,
不過你是我少數的熟人。別用那種表情看我,我不是邊緣人。只是真的沒什麼朋友。先聲
明,不是因為個性差,是忙著賺錢所以沒時間好好經營人際關係。」
寡言的十年是個好聽眾,於是曉君繼續說了:「高中畢業之後我考上台北的大學,只
能東西收一收,開始學著一個人生活。家裡沒錢,所以都在打工,什麼宿營跟系學會的都
沒機會參加。
「其實我家啊,只剩我爸跟我了。本來還有一個弟弟,出了一點小意外所以……後來
媽深受打擊,很難過,變得有點偏執,精神狀況也不穩定,看了醫生,吃好多藥。
「我一直很擔心媽,很注意她的狀況。我還記得那天是在學校,老師突然叫我跟他去
辦公室。後來才說我媽……嗯……她當時是要去弟弟出事的地點,可能太激動了,沒注意
看車。從那之後我就跟爸相依為命。不是自誇,我一直滿倒楣的。」
曉君吸鼻,默默低下頭。她用手背抹臉,「對不起,突然跟你說了這些,很奇怪吧?
你的遭遇一定比我還痛苦……我不是要比慘,可是真的好不甘心,也不想輸。我覺得只要
撐著,總有一天這些厄運都會過去。」
「會的。」十年貼心地遞了衛生紙。
曉君接過,沒有擦去眼淚。她抬頭,露出倔強的笑,「不管再來你打算要幹什麼,都
要平安無事哦。」
十年正要接話,但總是保持警覺的他發覺外頭接近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敲門。
曉君驚得望向門口。十年不動聲色,藏在桌下的手握住小刀。曉君跟他交換眼神,躡
手躡腳地走到門前,透過貓眼窺視。
門外,是個穿著西裝、梳著經典油頭的男人。
似乎發現門後有人,男人揮揮手。
曉君返回房間,低聲告知十年:「是個男的,穿西裝,有點像公司的大老闆。」
這番描述讓十年知道必是大衛杜夫,但他怎麼找上這裡?是被跟蹤或是預先查明曉君
的地址?「我去應門,你待著。」
「真的沒關係嗎?」曉君用氣音擔心地問。
十年肯定地點頭。如果大衛杜夫真要置他於不利、甚至有心想弄死他,十年自知是完
全沒有抵抗的餘地。因為大衛杜夫背後有各種盤根錯節的勢力,連十年都摸不透。若大衛
杜夫有心要為難,區區一扇門是擋也擋不住。
幸好,大衛杜夫某種程度上跟收購商很相似,大抵還算中立。
因此十年可以放心地開門。大衛杜夫發現戰戰兢兢的曉君,不禁感嘆:「啊,你也到
了跟女生同居的年紀了?」
「什麼?我們才沒有……」曉君著急反駁。
大衛杜夫舉起手,抓著不存在的帽子對十年示意:「這當然是玩笑話。我來這裡,是
好奇你的狀況。嗯,果然受傷了。」
十年立刻明白,這代表大衛杜夫知道琴鍵跟以豪的事。「不礙事。休養幾天就好。雖
然整理過還是很亂,但要進來坐嗎?」
「不必。」大衛杜夫定定看著十年,有一點驕傲,「你不一樣了。我感覺得出來。」
兩人合作的默契讓十年察覺大衛杜夫另有用意,或許正好指向同一件事。那是大衛杜
夫來此的目的,也是十年必須解開的謎底。
「請幫我調查一個人。」
「哦?」大衛杜夫揚起一邊嘴角,藏不住期待。
「姚醫生。」十年提出他的答案。
突如其來地,大衛杜夫仰頭大笑,宏亮的笑聲傳遍屋外走廊,讓曉君不禁擔心鄰居會
抗議。但就像突然的笑聲,大衛杜夫同樣突然停止大笑。
「很好、非常好,你給出完美的解答,這才是我來這裡的真正用意。」大衛杜夫的手
探進口袋,掏出一個黑色隨身碟。
「這是你要的東西。」
*
大衛杜夫離開後,十年跟曉君坐在電腦前。
「這個隨身碟裡沒有病毒吧?」曉君擔心地問。
「難講。」十年直接將隨身碟插入主機,曉君想阻止也來不及了。跳出的資料夾裡只
有一個音訊檔。十年借來耳機,塞入耳朵後點選播放。
原來是錄音檔,雖然背景的沙沙雜音有點吵,但可以清楚聽見說話聲。
「是我錯估了,以豪的瘋狂程度遠勝想像……」首先是姚醫生的聲音。
接著說話的是大衛杜夫:「你抓著十年部份失憶這點不放,在他右胸刻下傑克會的記
號,還讓以豪假扮弟弟……假死費了不少功夫吧?」
然後又是姚醫生:「收購商能提供屍體讓以豪料理,提供鮮血讓我扮死不過小事……
」
十年將錄音檔倒帶。「你設計的圈套非常有趣……」
再次倒帶。
「你設計的圈套非常有趣……」「在他右胸刻下傑克會的記號,還讓以豪假扮弟弟…
…」
再次倒帶。
「還讓以豪假扮弟弟……」
十年關閉檔案,扯下耳機。這股肅殺的沉默突然得讓曉君不敢打擾。
果然沒錯,十年心想,記憶的確完整了,所以他得以看清一切。雖然當時很年輕,還
像個學生,但那毋庸置疑是她沒錯。那長相跟獨特的氣質藏不住,沒有別的可能。這是正
確的解答。
那一天,黑暗的小房間。
小姊姊被虐殺的時候,姚醫生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