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下一顆止痛藥,溫水從喉間灌入,這是我的生活日常,每當頭疼發作,我一定得吃下止痛藥,否則那一天我會沒法思考。
「小心!」
一如往常我走在去上班的路上,結果突然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拉住了我,讓我免於被汽車撞得稀巴爛的慘況。
唉呀,這不是才剛吃過藥嗎?怎麼就恍神了?
「感謝您的搭救。」我沒看對方的臉,只是彎腰鞠躬。
「……」
對方似乎很詫異我的反應,不過我並不在乎,反正被撞死就算了,人的一生不就是這樣?要生要死從來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啊!自殺除外,那不在命運的範疇裡,也許吧?
「妳……」對方欲言又止,讓我有點不耐煩。
我挺直身軀,筆直的望向對方,是個樣貌清秀的男子,看起來和我的年紀相仿。
「我已經道謝了,若閣下沒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就先行離去了。」
曾經有許多人對我說過,說我講話怪裡怪氣的,是個奇葩,也有許多人覺得我的個性太過目中無人,所以我才會沒有朋友——但朋友這種東西有何用?在我死後會跟我一起進墳裡嗎?
答案是:不會。
既然不會那就無須那麼用心經營了吧。
我才轉過身準備離開,那清秀的男子便開口了。
「皮皮?妳是皮皮嗎?」
熟悉的名詞在耳邊響起,我驚訝的回過頭,已經有多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喊我,那是小時候媽媽幫我取的乳名。
「你是誰?」
「是我啊。」
在他淡然的笑容之後,我聽見了一個塵封已久的姓名,是我兒時的鄰居,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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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曾想過,在多年以後,一成不變的生活裡,會突然闖進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老朋友。
◆◆◆
踏出醫院,我終於得以遠離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雖然早該習慣,但有個性的我不願屈就於這個習慣,這是我的人生原則,不為了習慣而習慣。
「好冷。」我打了個哆嗦。
冬天的腳步已經近了,我看見樹梢泛黃的枯葉搖搖欲墜,心裡忽然有股想把它摘下的衝動,竟然都要死了,何不死得乾脆一點?
「欸,皮皮!」
一個討人厭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他竟如此大聲的喊著我的乳名──。
「你給我住嘴。」
我轉過頭,用銳利的眼神看向小蔡。
阿,我忘了說小蔡就是我前幾天遇到的老朋友。
自從上次偶然遇見以後,小蔡便老是神出鬼沒的在我身邊出現,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其實在跟蹤我。
「我來接妳了。」小蔡臉上的笑容非常無暇,讓人看了很想汙染一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恰好經過而已啦。」
上了小蔡的車,他將車裡的暖氣開到最大,大概是怕我感冒,他一邊哼著西城男孩的老歌,一邊愉悅的轉動著方向盤。
「妳身體哪裡不舒服?」
開到一半,小蔡這麼問,大概是看我剛從醫院走出來。
「沒,去做健康檢查而已。」
我簡略的帶過,對於小蔡這個老朋友,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特別的卸下心防,或許是他給人的感覺很無害吧。
「倒是你,什麼事那麼開心?」
「因為有好事發生啊。」
小蔡沒有回答問題,只是繼續重複著一樣的動作。
其實我對於他的好事,也沒抱持著多大的興趣,純粹只是無聊問問,畢竟對方都已是別人的未婚夫了──。
至於我為什麼會這麼清楚呢?因為這幾次他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總是不厭其煩的說著自己的事情,絲毫沒考量到我這個聽眾的感受。
不過,聽聽也無妨,我不會發表任何意見,感覺比較像是,我正在聽著和自己不同世界的故事。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景物從我眼前飛快的穿過,我們在車上聊了一些小時候的瑣事,比如小蔡爬到樹上,結果下不來,以樹懶的姿勢攀在樹上哭啼的事情;比如小蔡的媽媽總是做了很多好吃的蛋糕,送到我們家來──。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老是喜歡跟在小蔡的身後跑,好像還說了長大後要當他的新娘之類的話……。
現在想起來,我開始質疑起小時候的自己,大概是被什麼妖魔鬼怪給附身了吧。
「對了,後來妳怎麼就突然搬家了?」小蔡問著,眼睛還是盯著前方的路況。
「買到新房子就搬家啊,哪需要什麼理由?」
我們小時候曾住的地方,是在一個非常偏鄉的城鎮裡。在那裡總要走過好幾個街頭,才會找到一家雜貨店,而且還不見得會營業,因為那家雜貨店的老闆超級跩,時常叼根菸坐在門口,看起來怪嚇人的。
每當媽媽要我跑腿去買醬油的時候,我總是要抓著小蔡一起,才敢去那家雜貨店買東西,只是如今這些回憶,都已成為我冰封已久的記憶。
「喔……也是啦。」
小蔡覺得自己像是問了個笨問題,搔了搔頭,繼續專心開著車。
「不過,妳給人的感覺變了很多。」
「嗯?」我單手撐住頭,滿不在乎的盯著窗外。
「變得很特別。」小蔡說著。
他的話語在我心裡迴盪很久,來回撞擊,只是我故作鎮靜。
不知過了多久,小蔡在一棟新建的房子前停下。待他停妥車後,我才緩緩的步出車內。
「這是你家?」
我盯住這棟約十層樓的住宅大樓,看起來價格似乎不是很和善。
「嗯,貸款買的,蒨蒨說她很喜歡這裡的感覺。」
「蒨蒨?」
「啊,忘了介紹,我的未婚妻叫蒨蒨,等等妳就會看到她了。」
小蔡提起他的未婚妻的時候,臉上盡是愛憐的神情,不過在我看來卻是亂噁心一把的,感情什麼的,我早已拋諸九霄雲外。
在看到蒨蒨本人的時候,我其實非常的驚訝。她看上去是個賢淑婉約的女子,配上小蔡可以說是太暴殄天物了,只是——。
「後來我的眼睛就受傷了,視力一年比一年還差,現在可以說是快看不見了。」蒨蒨如是說,帶著一抹艱澀的微笑。
蒨蒨算是個半盲人。
一場意外讓蒨蒨雙眼的眼角膜受傷,除了移植以外,沒辦法醫治,果然世事難料。
「我們在等移植的人出現。」小蔡堅定的摟住纖弱的蒨蒨說著。
「不過,就算看不見也無妨,只要蔡在我身邊就沒關係……」
蒨蒨流露幸福的神情,她的周圍充滿著鵝黃色的光芒,相較之下,我似乎是個強烈的反比。
明明移植的希望那麼渺茫,為什麼他們還能如此泰然?
「會等到的,在那之前——」我頓了一下,思索著自己為何會說出這般正面的話。
這不是我的風格。
「在那之前?」小蔡夫妻倆愣愣的望著我,還在等我的下一句話。
連安慰人都能語塞的我,果然與交際這名詞拖離太久。
「多做點好事吧。」
我笑了笑,不明究理的回答著,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卻還是這樣說了。
為什麼不可能呢?
因為命運總是這般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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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
直到知道自己生病之前,我一直都是這麼相信的。
◆◆◆
命運總是這般造化弄人。
嗯,我的病又復發了。
「我不想吃。」我固執的推開媽媽帶來的食物。
好想把一切都砸爛。
為什麼我沒有在上次就被車撞死了。
「妳不吃點東西不行啊。」
媽媽看起來似乎是很擔憂的樣子,看了就讓人厭惡。
「我沒有食慾,妳回去吧。」
已經是第幾次復發了,這該死的癌症。
因為化療的關係,頭髮一天一天的減少,我就只能靠帽子遮蓋那已半光滑的頭皮。
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已經厭倦抱著垃圾桶嘔吐的日子了,這早就千瘡百孔的軀體,不要也罷,反正我從來沒有奢求能夠活下去。
「媽媽明天再過來看妳。」
別來了,反正我也活不久了,這些話又被我從喉間吞了回去。
媽媽離開以後,病房內又是一片寂靜,靜的像是時間停止了流動。
「明天……」
我望向窗外那片湛藍的天,和悠游的白雲,如果我死了,也能像它們一樣自由了吧,不用成天被關在這雪白的空間裡。
明天對我而言是個奢侈的詞彙,我從來都沒有辦法確定自己是否能活過今天,但可悲的是,我卻總是本能的,試圖在絕望中找出那渺茫的希望。
我承認生病讓我變得自暴自棄,就算痊癒了,我永遠都在害怕自己會復發的那天,久了,這扭曲的病態,讓我變得不喜與人深交,讓我變得對這個世界充滿猜忌。
剎那,蒨蒨和小蔡的模樣,從我的腦海掠過。
他們那滿是希望和正面的能量。
如果我也能跟他們一樣,或許我就不會感到如此的痛苦了吧?
還來的及嗎?我的人生……?如果有人也能給我力量就好了。
突然好想回到小時候的自己啊。
在那瞬間,我下定決心,要將自己的頭髮通通剃光,反正我也習慣這樣的輪迴,沒事的,只不過這次的症似乎狀更痛苦些,大概已經快不行了吧。
我垂下眼眸,在心裡下了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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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我在某張紙上簽下自己的姓名,那是第一次我覺得自己的名字,原來這麼的有意義。
老天爺若你還有良心,就請實現我的願望吧。
◆◆◆
剛推開家門,我便看見蒨蒨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樣子,我擔憂的上前擁住她。
「我回來了。」
我將臉埋進蒨蒨的肩膀,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我快煮好了,等我一下。」
蒨蒨的溫柔婉約,總是能適時的融化我上班的所有疲憊。我像個討愛的孩子一般,在她肩上蹭了幾下。
「剛出院而已,別太累了。」
「唉呀,知道了,你快去餐桌坐著等我。」
「遵命,老婆大人。」
在我和蒨蒨剛結婚不久,眼角膜移植的機會竟幸運的降臨在蒨蒨的身上,我們都曾覺得不可思議,但後來也欣然的接受了,即使到了現在我們仍不太敢相信這是事實。
不過我想即使蒨蒨看不見,我想我們也能過得非常幸福。
「對了,改天要不要找皮皮一起來吃飯啊?好久沒有看見她了!」蒨蒨的聲音在廚房裡響著。
「好啊,真的很久沒看到她了,也不知道她消失去哪了,改天我再問問媽有沒有她們家的電話。」
我一邊說著,一邊走向客廳,此時我恰好瞥見桌上正擺著一堆信封和帳單。
「蒨,妳看過桌上的信了嗎?」
「啊,還沒,剛拿上來的,你看一下。」
我拾起那疊厚厚的信件,裡頭有一張明信片輕巧的飄落在我的腳邊。
我彎腰撿起那張明信片,是一張印著風景名勝的明信片,看起來就像是郵局會賣的那種,而且內容並沒有註明寄信人。
每分每秒,世上都有無數個生命在重生和消散。
無論還有沒有明天,都請把握人生中的每個今天吧。
上頭的字體有些歪七扭八,但看完後卻讓我的心裡沒來由的暖和了起來。
不知為何,我的淚無預警的落在明信片上,彷彿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多做點好事吧。』
於是我想起了皮皮那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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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蔡,謝謝你。
這輩子的我已經沒法重來了,但你們可以。
你的救命之恩,我算是還清了。
祝 好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