蠅之死 / 作者:墨虫
一、
　　他的手仍套著白色手套，即使隔著一層透明的塑膠布簾，仍隱約能瞧見，這鎮上最大
的醫院裡，那醫生正用著治病之手，捻著一朵黑色的蘑菇。
　　矯正著年輕護士的無知，老護士驕傲的說道：「那叫西洋棋！」
　　自鄉下來的我並沒有見識過這種東西，不過醫生正和另一名身著西服的紳士在堆滿了
病患資料的辦公桌上認真地把玩這被稱作西洋棋的蘑菇。
　　一旁，紳士的帽子擱在了副乾淨的遺骸頭骨。
　　冬季的空氣特別寒冷，醫院裡火爐中的火焰閃爍不停，但那冰冷的骨骸似乎仍是忍不
住疙瘩疙瘩地顫抖。
　　可見白骨頭上那頂帽子，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那可是真的，你們都給我尊敬一點！」曾聽過老護士這樣告誡著年輕來實習的護士
們，就在兩天前。
　　兩天前的早晨，我一如既往地要前往鎮上的煉煤廠上班，許多馬車橫行在石磚鋪滿的
街道上，石磚的聲音和我的肚子產生共鳴，是因為趕著上班的我沒有多餘的時間解決早飯
，不過也有一半的原因是自己本來就沒什麼食慾。
　　總之，在我攔下一輛馬車後，車夫很有精神地向我道早，我卻忍不住地回應他一長串
的咳嗽。
　　這真是夠失禮的行為。即便我及時地拿起手帕遮住了嘴，不過我想自己的身體已經替
這無禮的行為做了處置。
　　為何這樣說呢？
　　因為在上了馬車之後，顛簸的行進過程中，我手中的黃色手帕，漸漸暈開了一道鮮紅
。
二、
　　　　醫生和護士們嘴前罩著的口罩並不比我們煉煤工薄，老護士用一副噁心的表情看
著我，就好像我是隻啖屎的蒼蠅。
　　「肺結核。」那是醫生的聲音，但一臉的茫然的我似乎是讓他以為我沒有聽清楚。
　　於是他又重複了一次：「你得的是結核病。」　　
　　結、結核病，是結核病啊……
　　我可是得了……得了結核病啊！
　　為何醫生仍然能低頭寫著什麼？
　　難道他一個醫生，還不了解這對我來說，等同是宣布了死刑嗎？
　　「我很遺憾，不過煉煤廠的礦工時常患有這類的病。」醫生如常地解釋。
　　「你有家人嗎？可以免費幫你通知。」冷淡，沉悶的問答，醫生一眼也沒有正眼對著
我，嘴巴小心地在半空中咀嚼白色的氣體，就像是害怕張得太大，讓冬夜的冷漠擠進嘴裡
一樣。
　　這裡和煉煤廠真是大不相同，有著那樣純潔的空氣。就像小時候摔到水田裡的我，也
會發著抖，呼出陣陣的白煙，換作現在，也許是一片充滿煤味的黑雲吧？
　　也許我該體諒眼前的醫生見過太多人瀕死苟活的窘境，如今才會對我的絕症表現的毫
無同情。今年的我二十八歲，父親早死，留下了一筆錢，母親如今獨自在鄉下農村種蘿蔔
，快七十歲的年紀，若讓她知道我得了結核病消息……
　　她身體受得住嗎？
　　「先帶他到臨時病床，裡頭的房間都滿了。」對於醫生的話，老護士倒是言聽計從。
　　醫院的床板實在很硬，即使入夜，也會聽到人們在木板上走動的聲音，幸好和我先前
住的地方差不多，吵鬧不打緊，背骨倒也不是特別的疼。
　　「那門號呢？」
　　老護士問話的時候總會壓緊臉上的口罩，是醫生命令她來替我打一封電報回家的，否
則以她個性是絕不會甘願為一個將死之人做事的。
　　「十二之九，咳。」
　　「十二之九、十二之九……」似乎是坐不住了，老護士嘴裡不斷哆嗦著十二之九，把
剛紀錄好的文件夾在腋下，細心地將透明門簾緊緊拉上，卻不慎被一隻蒼蠅鑽了進來。
　　我憤怒地想叫住她，因為我同樣討厭那些只會啖屎的蒼蠅，但簾外的一盞瓦斯燈，裡
頭的火不是很強勁，一閃一閃的，閃得我頭昏腦脹，咳嗽奪去了我的聲音，直到幾滴血濺
在了床上，那隻可惡的蒼蠅也許正吸食著我的鮮血。
　　蒼蠅若有似無，恍惚得像是個靈體，和我一樣彌留在世界的邊緣上。
三、
　　「將軍！」醫生拉下口罩大聲地說著。
　　一嘴濃密的鬍子，他的臉十分得意，只見他眼前的紳士一手抱著胸，另一隻手搓著嘴
邊的八字鬚。
　　另一道聲音，醫院門口傳來一陣陣的樂聲，也許是我患上了絕症，心中竟不禁萌生一
股悲淒。
　　「那是琵琶！」老護士再一次矯正著年輕護士的錯誤。
　　「哦，我的天，那個窮酸的吟遊詩人又來了！」壓額，醫生向紳士抱怨。
　　是啊，醫生的話打醒了我，並非是因為絕症，那道隔著木門的琵琶聲，是個孤苦伶仃
的乞丐，在冷清的城鎮中緩步，到處乞討，悲憐鼻酸的弦音和歌聲，自然而然的流露，並
不是我快死了，並不是。
　　『你瞅不見，也聽不到……』
　　『酒杯中，裝的不是紅酒，而是逃逸的傷疤……』
　　『湍流的鮮血，舔吮著苦酒，在喉嚨中幻化成甘甜。』
　　『急欲地，娓娓道來一片天花墜……』
　　『盼望與愛護，在馬車上匯聚，那是旋轉的赤色圖騰。』
　　『就像那，啖屎的蟲子，蛀入傷口裡的花樣……』
　　『你瞅不見，也聽不到……」
　　『那一滴，落下桌緣的是，血花斑斑，血花斑斑……』
　　歌聲與開門聲重疊，乍止。
　　「滾、滾、滾，這裡只收病人，不收乞丐！」
　　門外的夕陽越過離開的影子，和醫院裡的一切交合，花瓶在光的另一面變得深黑，棋
盤上的棋子也一個個的多了倒影，熱，在侵入木質牆地後，散出一股濃濃的柴香，這是煤
味永遠比不過的。
四、
　　入院的兩個禮拜了，電報應該送到家了，甚至可能還過了一兩天。
　　「你說你要在這裡待到甚麼時候？」醫生向他前面的那位紳士說道。
　　「我和人有約，大概就是這幾天了，再讓我多待個幾天，順便挑戰一下你堅強的棋藝
啊！」紳士也許是位商人，口吻相當老練。
　　「算你會說話！」言迄，醫生的身影便往我瞧不見的走廊沒入。
　　這間醫院裡有各式各樣的病人就像是個小世界，男性、女性、毛沒長齊的年輕人、滿
嘴鬍子的中年人、小孩、老人，不管是誰，老護士都會走向前去和他們說悄悄話，然後留
一個眼神給我。
　　肺結核是會傳染的，除了被老護士推進來送飯的年輕護士之外，沒有人會拉開這道透
明的簾子。
　　豆子般大小的蒼蠅在床榻的血漬上跳躍，這時候的牠像是蜻蜓，眼前的若隱若現，似
乎沒那麼討人厭了。
　　餵養著這隻渺小的蟲子已經整整兩個禮拜了啊……
　　「他飯都沒有吃完耶。」簾子外的年輕護士說道。
　　老護士把她帶離，帶到一個我看不見、也聽不到聲音的地方。
五、
　　『碰碰碰！碰碰！碰！』
　　要是心臟還能那麼有活力就好了。但，木製的門馬上被用力地拉了開來。
　　雖然沒在睡覺，我卻仍被這陣響聲驚醒，我努力地撐起眼皮，雖然視線沒有多大的改
變。
　　是母親嗎？我暗自猜想，握著把手推開木門的手臂充滿皺紋，那些是鄉下的麻布，有
些濕。
　　是一對老夫妻……
　　「醫、醫者，請問最近有沒有接見到一對男女呢？」兩個鄉巴佬，直接插入了幾名排
隊的名眾身前，老男人率先開口，話裡有些口吃，老女人則越過老男人身子，不斷往裏頭
引頸。
　　醫生果然是公平的，一樣冰冷的話語。
　　「並沒有，請你們開門的時候小力一點，這裡有許多病人正在歇息。」他瞧也沒瞧一
眼，正理著桌上文件。
　　但老夫妻只顧擦拭著身上的汗水，大口地喘著氣，似乎是沒聽見醫生所說。醫生猶豫
了五秒，眼前的身影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皺了一下眉頭後，微微抬起了臉，並拉下口罩，
露出嘴上的猙獰。
　　「並沒有，請你們立刻出去，會吵到其他病人！」醫生重申。
　　「不，醫者，你不明白，我們唯一的兒子，他有一雙褐色的眼睛……」老男人嘗試著
解釋道，卻被當場截去了話。
　　「沒有就是沒有！還想要我明白什麼？這半月沒有一對男女出入過醫院！再說，這城
裡到處都是褐色的眼睛！」桌子被狠狠的敲了一下，老夫妻似乎是沒有感受到醫生的憤怒
，居然還露出了一絲竊喜。
　　「太好了，果然鎮上的人就是比較聰明，兒子他們一定是在鎮上！」
　　「太好了，老伴，不過你這次可別再當著他們的面回絕他們的婚事了！」
　　老夫妻笑著相覷了幾眼，開心地轉身，留下傻愣的醫生和幾名等著看病的病患。
　　真好啊，那對男女的父母都到城鎮上了，母親為什麼還沒到呢？
六、
　　「我還能撐幾天呢，三天？」
　　劇烈的咳嗽，一灘濃膩的泥淖濺在棉被上，帶著蛆蟲般的血絲。
　　食腐的蒼蠅聞到了腥味，又飛了過來，牠的翅膀纏在了黏稠的液體上，發出了嘶嘶的
拍擊聲。活該，牠定是在等待我的死亡，然後飽食我的血肉吧？這因為衝動而自食惡果的
臭蒼蠅。
　　老夫妻前腳踏出了醫院，老護士前去要閉上那敞開的木門，卻又來了一道匆忙的身影
從門縫擠進，我認得這個男人，只不過他用一塊充滿污漬的紙巾壓著肩膀。
　　他是和我同年的同事，只不過不一樣的是，他有一個美麗的老婆和可愛的兒子，他們
經常帶著西瓜來找他，他請我吃過幾次的。紅色的果肉，充滿水分的汁液，我通常是不吐
籽的，每當我和他一家子吃著西瓜時，工頭總會用羨慕又哀怨的眼光在機械旁偷瞧著，我
想我這麼長時間都沒去上班，他一定是擅自將我辭退了，甚至幫我編了些理由，以慰勞這
些日子吃不到西瓜的苦悶。
　　「別找藉口了，給我按時吃藥。」
　　「下一位。」醫師說道。
　　醫院的老護士果真熟練，早就拿好繃帶和酒精在一旁等候，這老護士或許是終身屈身
在這醫院裡，還沒結過婚，這一臉春心泛樣，可真令人噁心，跟啖屎的蒼蠅簡直一點區別
也沒有。
　　「噯呀，怎麼這麼不小心，這傷可壞了這條手臂。」老護士道。
　　「哈哈，是啊，可得趕緊幫我治好它，我的老婆和兒子馬上就要帶美味的西瓜來探望
他辛苦工作的丈夫了。」同事輕輕地拍打著臂膀，沒見到老護士的臉都揪在了一起。
　　我由衷的想笑，但咳嗽替我發聲，醫生快速的看了我一眼，同事也轉頭瞧向了我，唯
獨老護士還沉浸在自我的憂傷當中。他不認得我了，也對，我面容憔悴，食不下嚥，也許
瘦得不成人形，凹陷的臉頰和眼眶，乾裂的嘴唇還殘黏些許白色未脫落的皮屑。
　　「他那是怎麼了？」那是同事的聲音。
　　「結核病，沒救了。」
　　這是，老護士的聲音，繞過看診桌，依偎在火爐旁，竊取溫熱……
　　又有一隻蒼蠅從門縫外的風雪天鑽了進來，長途的飛行讓疲弱的牠，用搖擺不定的身
子晃過來、盪過去。這次我實實在在的能感覺到牠的存在，包括那翅膀拍動的雜響。
七、
　　「我想我該走了，應該是被爽約了，幸好他有付清訂金，我也沒有損失太多。」一位
紳士壓緊著他頭上的帽子，拉了拉身上風衣的衣領，正在口袋裡摸索著什麼。
　　「醫院不准抽菸。」位置上的醫生盯著紳士嘴裡叼著的雪茄。
　　「啊哈哈，別用那麼兇的眼神嘛，好歹我也陪你下了那麼多局棋。」紳士尷尬的笑道
。
　　「贏到乏味。」醫生示意要紳士自行離開。
　　門簾內的蒼蠅爬過半闔而乾裂的嘴唇，經過不再呼氣的鼻孔後，越過了鼻樑；另一隻
蒼蠅在透明的門簾外徘徊，巨大的兩顆蠅眼，盯著一塊巨大的美食，即使牠已筋疲力盡，
但仍在恍惚中看見另一隻若隱若現的，蒼蠅，那是同類，正在一雙乾涸的眼珠子上產卵。
　　那可是身為蒼蠅一生的夢想，但塑膠的門簾阻隔了一切。不過此刻的牠認為牠的身前
也有一塊同樣的美食，是腥紅且溫熱的，那是屍體散發的，熾灼的體溫，那定是塊熱騰騰
的腐肉！
　　於是，一隻蒼蠅跌跌撞撞地衝進了瓦斯燈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