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從18歲就到台北念書,那時,我已經在念高職夜間部一邊工作了,對於她的感情世界,
我一點都不了解,她從來也不提,大學每次放假回家,姑姑們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都說
沒有。唯一只知道她到高雄念碩士班時,有交往過一個在西子灣念書的碩士生,不過我猜
姐姐也不想家人多問,後來她到中研院一邊寫論文一邊工作,他們就分手了,也沒感覺姐
姐特別難過。
印象中,好像很少看到姐姐難過的情緒,只有爺爺和奶奶高齡辭世的時候。
姐姐念大學時,每逢節日都會回家,有時不是節日也會回家,而且都搭飛機,當時還有北
高航線,據說學生票很便宜。每次回家,她就喜歡聽爺爺和奶奶說故事,說那些已經講過
很多次的,日本時代的事情,姐姐還會一直問,問更多。
奶奶每次都跟他說,妳念國小的時候,幫妳補習的老師不收妳補習費,因為那個老師的父
親被國民黨抓走,於是他就成為孤兒,是爺爺的堂哥暗中接濟他,讓他念書的。
也會講起家裡以前有一艘漁船,幫爺爺賺了很多錢,所以賽洛瑪颱風把以前的房子吹毀,
我們才用那些錢蓋了這連棟的樓房。
有時也講起,爺爺的弟弟的名字,他年少時正逢大時代,在太平洋戰爭陣亡,直到晚年,
爺爺想起來還會老淚縱橫。更常想起的是,那個英年早逝的兒子,我的叔叔,儘管我查過
戶口名簿,他過世那一年,我和弟弟已經出生,但我才3歲,弟弟才一歲,姐姐五歲,她
記得叔叔,也記得叔叔買很多玩具給她,身為家中長女,總是備受寵愛,不像我,只能撿
她穿過的衣服。她有一次很白目的跟奶奶講起她的記憶,鉅細靡遺的講。
她跟爺爺奶奶說叔叔死掉的時候,靈堂並不在家裡,後來她很自作聰明的去查了一下為什
麼靈堂不在家裡,而是在離家一段距離的一個空地,她還能很明確的指出那個空地在哪裡
。因為叔叔是車禍死亡,按照禮儀,不能回家。她還記得那時會跟著姑姑和爸爸去法院,
有一間一間大房間,房間的門是木頭的,那裡每個人表情都很難看。還記得在殯儀館,棺
木放在一個小房間裡,看了叔叔最後一眼之後,就把棺木蓋起來,姐姐還記得大家要離開
那個小房間時,殯儀館的人把門關上。
然後爺爺奶奶就哭了。我覺得姐姐記憶力真的很好,五歲的事情記得那麼清楚,可是當下
很想把她嘴巴縫起來,真的很白目。
爸爸知道爺爺高血壓,情緒不能太激動,於是就把跟叔叔有關的東西全部鎖在二樓辦公桌
一個設有密碼的櫃子。
我常常猜想,若是當時去法院為叔叔打車禍官司的記錄可以查得到,姐姐肯定也會去找出
來,而且我確信她一定有想過這件事,只是應該太難了。
姐姐念博士班以後很少打電話回家。有一個晚上半夜她突然打回家,我接起電話,以為她
發生什麼事。她叫我請媽媽或爸爸接電話。可是爸媽都在睡覺了阿,你到底發生什麼事。
有事情要問他們,不管啦!!妳叫他們接電話就對了。
真的很白目,半夜兩三點叫爸媽起來接電話。還能講電話,應該不是什麼大事,想必是為
錢所困,打來要生活費的吧!
她在電話中問媽媽,爺爺那個在太平洋戰爭英年早逝的弟弟是不是在海南島戰死的?對阿
,那時奶奶還在的時候有講。
那他是不是昭和20年6月5日死亡的?我怎麼知道?要去翻以前的戶口名簿啦?你到底要幹嘛?
那我們家在日本時代的住址是不是鳳山林園汕尾xxxxx(這太長了我真的記不住)?
你半夜兩三點打回來是要問這個幹嘛?
姐姐就跟媽媽說,她為了要確認爺爺奶奶生前說的那位她無緣見面的叔公的事情,想知道
爺爺奶奶有沒有記錯,她就想盡一切辦法去找資料,不過GOOGLE這種白癡方法也一定找不
到古早年代一個默默無名的台籍日本兵的名字。她就循著有關課本裡面寫的那段我忘了是
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線索,找到了一本碩士論文,那本碩士論文後面的
附錄有作者去靖國神社拍回來的手抄資料,姐姐就從那500多個海軍特別志願兵的名字中
,找到了爺爺的弟弟的名字。原來是在一個叫做"靈璽簿"的本子裡。
所以姐姐半夜打電話回家,就是為了要跟爸爸媽媽說,爺爺的弟弟被日本人供奉在靖國神
社。這是爺爺奶奶還在世的時候不知道的事情,也是爸不知道的事。
我覺得我一定不會去做這種事情,只有我姐會去做。我連太平洋戰爭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
或第二次世界大戰都搞不清楚了。
太平洋戰爭究竟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我來說真的一點都不重要,畢
竟那也不是我經歷過的事,但很長的時間裡,家裡不知道已經發生過幾次世界大戰了。家
裡就是我的世界,我不愛唸書,只能留在家裡。不像姐姐大學可以考去台北唸書。
在姐姐和我都還在念國小時候,我聽到姑姑跟她說「妳出生以及長大的那段時間,不管是
台灣或是我們家裡,都是經濟狀況最好的時候」。難怪媽媽以前都跟姐姐說,小時候都帶
妳去大統百貨買衣服。家裡有很多老相本,都是姐姐小時候的照片。她出生三個月、六個
月、一年時,都還去相館拍沙龍照。
我想,姐姐也曾經和我一樣,覺得家裡就是她的世界。
每次家裡第N次世界大戰又開打時,媽媽就會離家出走,不知道去哪裡,可能是回外婆家
,我們都很怕媽媽不見。
直到有一天,媽媽真的不見了。
後來,我在姐姐的電腦裡,看見她不只一次提起這件事。但是姐姐的電腦已經被爸爸收起
來,鎖進放叔叔的遺物的那個密碼櫃,因此我無法逐字逐句的寫下來,姐姐用的詞太難了
。
我只記得,姐姐寫,媽媽不見的那一天,是她國二寒假的返校日,一直等不到媽媽去接她
,只好去姑姑工作的幼稚園,等姑姑下班一起回家。她還記得那天她穿制服,藍色的水手
服。
回家之後,爸爸很生氣。時代久遠,後來我也才知道這些事情有多
嚴重。
媽媽不見了好幾天,有時候她會打電話到隔壁堂叔家,姐姐問她在哪裡,她也不說,只告
訴姐姐不要跟爸爸說她有打電話來。而外婆家的舅舅阿姨也打電話來家裡問姐姐有沒有接
到媽媽的電話,爸爸有沒有跟妳說什麼。
後來媽媽回來了。三個姑姑和姑丈以及外婆家的舅舅阿姨也來,要談如何解決問題,可能
也防止爸爸對媽媽動粗。
我們看著更加頻繁的世界大戰。媽媽換了新工作,很辛苦。姐姐國二到國三時,很怕媽媽在不是工作的時間出門,總是跟著。姐姐上國三時,
姑姑和姑丈都期待她在高中聯考的表現,據說學校老師也是,認為她一定可以考上在市區
的第一女中,可是姐姐不想考,想直升原本國中剛成立兩年的高中部。她說她不想花單程
一小時到市區,她也想住家裡。但我猜,姐姐應該是怕媽媽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