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述《ccps960904 (清寒)》之銘言:
: 海德格並沒有確切告訴我們何謂存有;但是,任何人只要讀完他的作品,都可以從其中獲
: 得一種對存有的具體感覺,這和我們哲學傳統到目前為止闡發的任何東西大不相同。從一
: 本像『存有與時間』這樣的書,我們體會出人是一個透明而開向存有的生物,他的生命當
: 中每一神經每一纖維莫不如此;對存有這個難以言喻的東西,這個意思大概是西方思想家
: 中最清晰的了。
: 『存有與時間』出版於一九二七年,已經成為現在存在主義一種系統的聖經。在『存有與
: 時間』最初幾頁,他就告訴我們,這項工作勢必要把西方本體論摧毀。
笛卡爾懷疑一切,結果得到唯一確定不移的事實:他自己意識的存在——那句有名的「我思,故我在。」這是近代哲學同時也是近代的開端:
人類被禁錮在他的自我之中。
他的外面是萬物可疑的世界,他的科學已經使他知道,這些物質的性質其實一點也不似他們熟悉的外貌。何謂外在的事物?物體、擴展的實體之謂也。
相形之下,「自我」成了一種非物質的實體,一種會思想的實體。
海德格一舉而摧毀笛卡爾式的看法:他說,人的特點即是他是「世界裡的存有」。他是在這個世界之內,他既然存在著,就整個兒跟他息息相關。
拿愛因斯坦的「物場論」做類比,海德格對人(以及對存有)的理論可謂「人場論」(或存有場論);這當然純粹是個類比,因為,用一個高度抽象的物理學理論來引出哲學的結論,這在海德格而言,會認為是一種虛偽不真的哲學思維。
海德格把這個存有場叫做Dasein。Dasein(在德文裡,它的本意是「此在」being-there)是他用來代表人的名稱。
海德格對人類存在的描述,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根本不用「人」這個字!他因而避免了一種假定,以為我們討論的是一種具有固定性質的確定客體(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什麼是人了)。他對存在做的分析也沒有用到「意識」一詞,因為它有把我們帶回笛卡爾二元論的危險。海德格能夠不用「人」,不用「意識」而暢談人的存在,這表示近代哲學在主體和客體之間或心靈和物質之間挖掘的鴻溝,只要我們不去挖它,就無須存在。他的用語絕非任意隨便,反倒十分審慎,十分精明。
人類的存在有三個通性:(一)心情或感觸;(二)了解;(三)言語。海德格把它們當作基本的存在範疇。這並不是說拿這三個表示某種純粹精神的或心靈實體的內在狀況。不如說,應該用海德格對Dasein的看法,了解它們是一個存有場。
(一)心情或感觸(mood)
說真的,什麼叫心情?我們很容易認為它是一種內在狀態。但是這麼一來,我們還是認為它內在我們的某種內在實體中,正如桌子的顏色內在於桌子。實際上我們對心情的擁有並非如此。嚴格說來,我們絕不像「擁有」家具那樣,「擁有」心情。倒是心情貫穿整個存有場,而我們就是存有場。
德文的心情一字是stimmung,它的字根有調音的意思;處在某種心情之際,我們的整個存有場就有某種調子。我們是某種歡愉、悲哀、恐懼。心情像酵母般,滲透到我們的整個存在。
尤有甚者,在每一種心情或感觸中,我猛然發現自己此時此地處在自己的情勢之內,在自己的世界之內。海德格認為,基本的心情是焦慮;然而,他之所以選擇這個作為主要心情,並非出自任何病態的脾性,而只是因為在焦慮之中,我們存在的這種此時此地性才最難把握。
要注意,海德格是把心情或感觸當作存有的模式來討論。他提出的不是心理學而是存有論,不過他這麼一來也重塑了我們對心理問題的整個見解。
(二)了解(understanding)
海德格這裡論到的了解不是抽象的,不是理論的;它是對存有的了解;存有是我們存在的基礎,沒有它,我們的命題或理論都不能說是「真」的。因此他存於我們日常概念的了解的基層。
舉個例子來說:一個知識份子想要把他的一項新「理論」告訴我。這項理論可能是關於一本新書、另外一個人、或是心理分析上的某種新見解——這都無所謂。(為使我們的說明對某些讀者顯得更具體些,我們假定這個知識份子是屬於那種特別罔顧傳統、斬根絕源、因此也是最有大腦的一群——紐約知識份子)我一聽說他的理論,立刻知道它是謬誤的。如果逼我提出反對的論證,我可能吞吞吐吐說不上來;說真的在某些情形下,我覺得不值得反駁,因為那些見解一觸到我耳朵,我就覺得謬誤。
某種無法說明的了解似乎深植在我骨子裡的真理感,使我知道我聽到的不是真的。這種了解來自何處?這種了解是因為我深植於存在而來。如果缺乏這種了解,我們永遠無法說明哪個命題是真或假。要是我們對這種基本的了解形式失去掌握,那麼,我們的思想就變為無根。
(三)言語(speech)
對海德格而言,言語主要不是聲音的系統,也不是象徵那些聲音的紙上記號。聲音和紙上記號之所以能變成言語,端賴生存的人立於言語之中。
兩個人正在談話。他們互相了解,但是他們陷入沉默——長久的沉默。這個沉默便是言語;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在心情上已經彼此互鳴;他們甚且能夠深入到盡在不言中的了解。於是,這三者——心情、了解、言語(此時是無聲的言語)——相互交織,合而為一。這種意味深長,勝似有聲的沉默昭示我們,聲音或記號並非組成言語的要素。這種沉默也不是我們閒談的鴻溝;應該說,這是一個存在者跟另外一個的基本協調;一切言語(諸如聲音、記號、符號等等)都由此而來。
正因為人具有這種沉默的能力,他才能具備真正的語言。
這種研究語言的方法,和當今流行於我國和英國的各種語意學的方法,實在大異其趣。語意學家把文字當作符號或記號來討論,有時候把這類符號系統看成是邏輯演算;海德格則指出產生那些記號存在的背景。語意學家有一次提出一項詩的理論;其中詩人變成文字符號的操作者——一種情感工程師。然而語意學對語言的一切詮釋,無論多麼有用,自始就註定是不完備的,因此它們沒有掌握人類存在的語言基礎。
我們早先談到過海德格的存有場論;我們大可以稱它為一種前後關聯的存有理論。存有便是一切存在物得以顯現的脈絡——包括聲音和紙上記號。人由於處在這個脈絡當中,處在這個存有的開闊空間裡面,才能和其他人溝通。人類還沒有發出聲音之前,已經存在「言語之中」,因為他們存在於一種相互的了解脈落之內,而這個了解脈絡正是存有本身。
說來可惜,海德格對言語的看法還不為我國人熟知。不然我們在文學批評上可能已經省卻不少徒勞無功、自敗陣腳的外行話;那些批評努力要把詩歌拆散成文字,而詩歌本是由文字組合而成。海德格的看法也可能啟發我們研究形式語言和邏輯的邏輯學者所作的討論,因為它會指出:任何形式化的企圖,必先假定一個已經產生了解的語言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