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告訴你我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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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張劇照。1970年,藝術家 Bas Jan Ader 拍了一部短片,
全片只有三分鐘,內容是藝術家本人在鏡頭前哭了整整三分鐘,片名
就叫做「我無法告訴你我的哀傷」(I'm too sad to tell you)。這
劇照曾出現在我國中的美術課本裡,不知為何我竟一直放在心上。課
本上說:作者保證他是真情流露,以此來探索「情緒」這個主題。令
人困惑的是──這部短片和它的片名恰好形成了悖論:如果你無法告
訴我們你的哀傷,你又為什麼要拍這部短片給我們看呢?只是要我們
看著你哀傷的表情,僅此而已?訴說,但不表達;觀看,卻不理解?
(在諷刺現代藝術嗎?或僅僅在感嘆語言的侷限?)這個悖論逼得我
們不得不接著想下去,想無限多的問題。最令我好奇的問題是:他哭
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影片沒有交待任何情節,我們該如何評價一位不
知其悲傷故事的悲傷之人?沒有了故事背景,該如何判斷影像中人表
情的真實性呢?或者,悲傷的「真實性」重要嗎?存在嗎?同情,這
個人類最高貴的能力之一,在被剝除了多少背景條件之後,仍能存在
呢?臨界點在何處?如果沒有故事,人們對悲傷同類的同情會不會折
損呢?如果我們認定他的故事是假的呢?在美術館看這部短片,和在
YouTube 上看,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這就不由得令人想起了本雅明和他喜用的光暈(aura)這個概念。
光暈,指的是藝術品的獨一無二性在觀賞者心中所起的作用。我們去
圖書館看達文西的畫冊,跟跑去羅浮宮現場看,即便肉眼分不出差別,
但感受一定不一樣。因為只有在羅浮宮裡,我們才會覺得看到了「真
品」。簡化地說,藝術品的原件,減去複製品之後,剩下的東西就是
光暈了。在攝影術和印刷工業興起以前,一位歐洲的繪畫學徒只能依
靠輾轉流傳的可疑版畫,來揣摩前代大師的作品;也許要等到他真正
成為了一名畫師的許多年後,積了一點錢,才有機會去義大利,親自
看那幅他心儀已久的畫面。這樣看畫所感受到的光暈,跟今天訂機票
下週就飛去看的方式,顯然大不相同。本雅明最有名的一篇論文叫
「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討論的就是攝影和印刷工業的興起,使得
藝術品的光暈「貶值」的現象。本雅明對光暈貶值這件事看起來還挺
樂觀的──「正因為藝術作品的可機械複製性,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把
藝術作品從它對儀式的寄生中解放了出來。」換言之,本雅明認為藝
術品的價值不在其光暈,機械複製的技術恰好幫我們脫除了光暈所造
就的「崇拜價值」,直接看到藝術作品本身的價值。
然而,光暈的作用,似乎仍舊是人類情感的重要機制。我們都看
過「旁觀他人之痛苦」,看過「戰火從天而降」(越戰期間一位女孩
全身赤裸逃避美軍燃燒彈的那張照片),我們同情,我們譴責對他人
痛苦的無感。然而如果是一個缺乏敘述、沒來由彈出的可疑 YouTube
影片呢?除了關掉視窗之外,過度的反應似乎反而顯得矯情。
據說人類因為演化的緣故,對蜘蛛或蛇類帶有本能性的厭惡感,
然而這樣的恐懼,顯然可以透過大量接觸來克服。面對他人痛苦的不
安,這個人類近乎本能性的情感反應(根據桑塔格),似乎也可以因
為大量接觸而變得疲乏。也許,我們正走向機械複製時代的另一個極
端──藝術品的光暈所剩無幾,而我們不由得發現:光暈本身,往往
才是重要之事,無論你說它有或沒有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