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點的菜色很快呈了上來。有半隻炸子雞,脆油黃亮。
甫在唐人街的餐館坐定,樓面上,個頭高高那跑堂女人笑著迎來,用不太標準的粵語說,
飲茶?
他說普洱。
倫敦初冬其實不算特別冷。幾天前聽說溫度突然降到零下兩度,幾年來最冷十一月,可不
知怎麼,入到十二月初氣候突又回升,十三四度的空氣裡喝喝熱茶溫溫手,還是挺好。跑
堂的女人頓了一下說,喝甚麼茶呀?
他重複,他加重了音的粵語他重複。普,洱。聽起來像溥,儀。
我說,普洱茶囉。
又再問,你們有甚麼啤酒啊?跑堂的女人說,老虎啤酒,青島啤酒,百威,還有健力士呢
。我說給我青島吧,又問他,你喝甚麼?他瞪了我一眼說,又喝。然後轉頭說TIGER
Please。
那女的突然鬆了口氣地說,好的,一瓶青島,一瓶TIGER。又朝我說,青島,支持國貨呢
。
我朝她笑了笑,說唔該,沒再多答腔。
倒是他也換了副廣東國語,撇撇嘴,大聲說人家沒聽出來你從台灣來的啦。又說,點甚麼
菜啊?吃點心,還是炒菜。我操著粵語說,點心好了,試試蝦餃,腸粉,鳳爪?都唔知他
們家點心做得好唔好。他想了想,說幾項點心吃一吃,還是要差不多四十鎊,乾脆吃炒菜
好啦。其實幾天前我們已在同一間餐館試過了炒菜,倫敦幾日下來,跟他肩並肩走路,卻
不知怎麼地想念起香港。
我說,好啦,點幾項菜吧。
餐牌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卻其實哪兒的粵菜館都是供應著類似菜色,有他,有啤酒,
有時普洱,有時水仙。就很好。啤酒泡沫起了,旋即又滅。他闔起餐牌說,你吃甚麼啊?
隨便點好了。我便喚來那跑堂的女人,指著餐牌這裡,那裏,說炸子雞,半隻,蔥薑芥藍
,揚州炒飯,金銀蛋豆苗。
菜很快上來,炸子雞要做得好不容易。尤其在倫敦市中心的唐人街,講究客流速度,炸子
雞可能都是預先炸到八分熟,逢客人點了上桌前才澆油炸到雞皮酥脆,加兩分熟脆。卻跟
傳統一路用熱油澆炸,直至雞肉透底熟嫩,雞皮香脆金黃的做法相比,風味,功夫都差了
那麼一些。
他把炸得不夠脆酥的炸子雞皮一塊塊剝下了,再指著盤子心裡的雞肉說,欸你說吃多點。
吃多點啦,你。
我還想搭著說點話,比如,早知就去唐人街另頭的金龍吃,他們的炸子雞吃起來地道些。
可只是想著,念頭起了,便想起香港那幾間粵菜館的炸子雞比倫敦金龍的自是更好,那炸
子雞多麼費工啊,供應著的餐廳,時間過去了也是越來越少;要不,想吃霸王大肥雞呢,
香港的選擇更是多了,好壞高低,卻不再論。既然在倫敦,點了便吃吧,想到這裡,話還
沒起頭,又好像沒必要了。
吃飯的兩個人省著話,倒是那跑堂的女人,又招呼了幾桌廣東客、英國客坐定後,便束手
站在走道旁邊,和另一個顯是新來到這餐館打工營生的樓面女人聊了起來。一個高,一個
矮,高的那個看起來像是中國北方的面孔,矮的呢,說起國語來則不是北京腔調,也聽不
出是哪邊人,卻是都穿了不合身的白色襯衫,想來是餐館的制服吧。
高的那個說,怎麼,這幾天在咱們這兒還好吧?
矮的說,還行呢,這裡營業到十一點嘛,樓面十二點不到,可以放工了。之前在金唐,別
家中菜館開到十一點,它便開到十一點半,客人看完劇,十一點進來,問收不收啊,老闆
說,收!收收收,當然收,可人一進來,吃下去不可能半小時嘛,樓面收完,等結帳,打
烊都要十二點。放工已經是快要一點。
高的說,聽說了,金唐營業時間是要比誰都晚的。
矮的說就是。有的店,週末開到十二點、清晨一點,金唐那裏就得兩點關。嘩,表定的打
工放工時間都參考用,客人站到店門口,人都沒問,就要我們出去說,還沒打烊,坐到幾
點都行!做多點生意自然老闆是開心的,但樓面怎麼受得了?冬季放工了清晨兩點半,都
不知怎麼回家。
這家餐館在唐人街據說開了四家系列餐廳,幾十年來,其中三間已頂讓他人,還有間是專
做外賣小菜生意,不變的是僅留招牌店名。可揚州炒飯也只是做得不過不失,早知該點更
重味的鹹魚雞粒炒飯,反而不該下味過重的金銀蛋豆苗,是決計太鹹了。我抬起臉,看他
那愛吃芥藍的人,正想這盤芥藍梗比葉多,他要不歡喜的。自然,在倫敦的餐館也不能要
求最好的郊外油菜,但他反正吃著,吃著,不說話了。就喝酒。扒飯。
高的那個說,唉唷,還真是受不了。幸好你來了。剛來那桌操廣東話的要點菜了,高的揮
揮手走過去了,矮的就跟著說,矮的說,只要準點下班就好,其他事情我都還能承受的。
我邊聽著,吃著,盤子裏頭炸子雞風捲殘雲掃光了,剩下一塊雞屁股。我是不吃的。他伸
出筷子,我說你幹嘛?七里香咧。他說怎麼?不能吃嗎?
我說吃,可以吃。你吃。
一頓晚餐即將完畢的時候,我問了洗手間方向,說是在二樓。
踅了上去,發現冰著啤酒的雪櫃上張著這麼條標貼,「各位工友請注意,這裡所有區域都
是有CCTV攝錄的。請注意。」那雪櫃高高放在二樓,樓面上隨意幾張桌子套椅看起來不做
平日生意,肯定只是客忙時才開放了的,自然那標貼呢,寫得不是給藍眼白皮膚的客人看
的。
我用過洗手間,抹完臉,回到那唐人街中菜館的一樓,他正仰頭飲光杯底最後一滴啤酒,
說好了,走吧。我說,怎麼,埋單啦?
他又瞪我,說你覺得咧?
我笑。說以為這頓便宜的應該讓我來。
他說,好了,以後貴的便宜的都讓你來好了,養我啊。
那高的女侍應突然轉過來,眼神裡頭怪奇怪奇地透出一絲不理解的味道。這時,店後頭傳
出一陣熱熱烈烈粵語罵聲。罵得甚麼是聽不明白的。那高的,矮的,還有不知突然從哪裡
冒出來的,另一個襯衫穿得太寬合不攏腰的男侍應,三個人低著臉走進後堂去了。
我們兩個人吃完半隻炸子雞,推開門,走進倫敦算不上冷的初冬。
發現方方才才正下起雨來,也不知下的是不是一陣飯飽酒氣,啊當真想起自己不在香港,
不在台北,這霧雨之城,唉我們又忘了帶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