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學下起了滂沱大雨，我趿著溼沉的步伐，馱著疲累的軀體返家。在書包隨著肩
臂滑落至地面時，瞥見狼藉的書桌似乎與今早出門時的景象不同，壓在日記上的鋼筆滾落
一旁，內頁像失了依附般在空中擺盪，我草率地收拾好一切，闔上日記時，上面黏著的便
條紙令我屏住氣：「媽媽下班後，有事跟你談。」毫無贅字，也毫無情感。
枝葉窸窣的乍響，滴答的秒針擺動劃破了空間的寂靜。母親終於下班回家，她說她吃
飽了，並與我同坐在餐桌上面對面相望，我極盡全力凝視著她的雙眸，深怕她一眼就貫穿
我的心虛。不知是僵持了多久，我瞥見母親的眼角泛著一絲淚光，她開口打破我們之間詭
譎的闃寂：「你是不是不喜歡女生？」
那是個煩躁、燠熱的考季，規律的作息壓迫著考生，卻也只能在僅存的縫隙裡喘息。
夜半樹枝窸窸窣窣使人發狂，但也僅止於摔斷幾隻原子筆、撕毀幾張計算紙罷了。疊垜成
山的參考書上密密麻麻的筆記大半都是抄前女友的講義，她是補全科的標準補習小孩，她
花錢上名師的課，我負責花時間謄寫她的筆記，有時一不小心段考贏過她，我的參考書就
有好一陣子是白淨的。
是啊！我曾經有個女朋友，她烏黑柔滑的長髮總能我著迷；很愛哭，一定是言情小說
看太多的緣故，也驗證了女人是水做的這句話。我們的回憶好多：喜歡坐在禮堂的鋼琴前
彈琴給她聽；喜歡徜徉在校園的橡樹林中手牽著手，就安靜地走到鐘聲響起，引領我們走
回教室；喜歡吃午餐時面對面，互相分享便當的菜色，你也特愛拿著湯匙餵我吃飯；畢旅
登山時故意走得很慢，在人群的後方偷偷的擁吻，讓森林的芬多精滋長我們的愛情。
過了一陣子，在橡樹林裡，不再並肩前行。蟬的鳴聲恍如低沉的輓歌，明明是早晨我
卻覺得前方景色幽深黯淡。你叫我直直走，不要回頭，曩昔平均一致的步伐終也有了不同
的頻率，背後的腳步聲往反方向愈趨急促，直到再也無法聽到踩踏落葉的聲響。內心五味
雜陳，我卻一滴淚也沒留。
或許日子永恆不變，變的是自己的心。曾經所謂獨一無二、所謂珍貴，不過是心甘情
願地相信，以實現自尊的維護，我竟然過了好久才願意承認，並真正對前女友感到歉疚。
我在日記寫下強求來的哀愁，陰鬱沉重，好不容易擠出一滴淚刻意滴落於字跡上，我想那
是對前女友最後的溫存，愛情的餘溫隨著紙張散了開來，就這樣散了開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不再對女生感到興趣。
我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趨於平靜，窗外的枝葉聲也戛然而止，我緩緩點頭，伸出手去
握緊母親的，我第一次感到她的憔悴，不只是因歲月的摧殘而飽受風霜的粗糙雙手，還有
在昏黃的燈照下，一條又一條如荊棘般的皺紋深深地攀爬在臉上，她看起來竟如此蒼老。
「媽媽很心疼你。」我感到雙手被握得更緊了些，「真的很心疼。」她再次強調，就算是
哽咽但還是可以清楚地聽見她所說的話。
大雨過後，幽闃的深夜月光，是一盅沙漏，滴答明月漏盡到天明，生命便又清癯了一
些。桌燈是引人犯罪的，凶器通常為筆墨，刀法時而俐落時而鈍挫，傷口多半在回憶，刀
刀見骨、剜腸剖肚。恍惚甘美而不可求，然恍惚又鍾愛於精神衰弛之時彈跳入腦，在黎明
前隱遁脫逃，徒留一腦甜味你明知無法從中提煉出什麼，卻有過分的飽足感。有時恍惚過
頭便成踰矩，踰越至理性與感性的接縫處，扯下聚攏的縫線，塞進眼裡咀嚼出過熟的淚，
好似打翻回憶，見了滿地苦痛卻慣於一杓一杓無聲地舀起，一口一口啜完，無聲無滅，吾
生，吾滅。
上高中後，單身的日子久了，難免會感到寂寞，我已經慣於把那種難耐都寫在日記上
，抒發完就有力氣繼續讀書，畢竟人生主修的，不是愛情。隨著高中大考逼近，那種繁雜
感並不同於國中，高中的參考書都是自己做的筆記，少了前女友的講義，我得更加把盡，
也要忘記這些日子所飽受的閒言閒語，身心如同象皮般被將臨的升學壓力勒緊，不容一點
懈怠、不容一絲鬆緩。
我幾乎埋頭苦讀，讓一切抽離腦中，只是為什麼有時候，龐大的愧疚感會毫不留情地
襲來；為什麼有時候，在喧鬧的人群中會突然沉默下來；為什麼有時候，聽歌聽到一半會
突然哽咽不止？腦海裡揮之不去的，都是過往的倒影，但現實卻又要我強壓著頭前進。
兩個禮拜後，母親敲開房門對我說：「喜歡誰都沒關係，不要受傷就好。」我才發覺
其實母親原諒我了，前女友也是，在分手那天，她叫我直直走，不要回頭，是不想讓我感
到有任何愧疚，以及她真的想清楚了，拒絕日後的藕斷絲連，她是如此的成熟、冷靜。
窸窸窣窣的枝葉乍響，不再驚心動魄、使人發狂，是溫柔的耳畔細語，提醒我最孤單
的時刻已經過去，滂沱大雨中終將停息。「彩虹並非尚未出現，只是隱翳在雲中而已。」
我在日記上如此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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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首po
105/3/4更新
謝謝你們喜歡，我把這篇拿去投稿學校文學獎得到參獎的殊榮，希望把這份喜悅分享給你
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