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的地方,離捷運站有十五分鐘的路程。日常生活裡,他常常走路去淡水捷
運,英專路上有許多食物可選,路上有長長的人行步道,撲滿紅磚和石英的路
面,下雨和潮濕的天氣,蚯蚓和蝸牛從滯悶的泥地裡走出,為了呼吸,多數被
人們踩過或輾過,連死都要比誰更親近土地。
晚上五點十分、七點十分各有一班車,會從淡水捷運站公車總站出發,大概八
分鐘的車程,公車在他住的大樓前停下,說聲謝謝,下車,帶上頂好買來的食
材,和便當店、麵店買來的吃食,搖搖晃晃湯湯水水的下車,誰知道一個人生
活需要這麼多東西。
偶爾心血來潮,或者純粹睡的太晚、醒的太早,離時刻表尚遠,他決定用走路
來回一趟,當作運動與散心。他常不解,為什麼那些蝸牛和蚯蚓會死在路上,
只要花點心思,就能輕易避開那些生物,還有許多空間可以行動。
一家人經過他的旁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父親領頭,母親、姐姐、妹
妹,UBIKE,夕陽餘暉。
正好一個紅燈,聽見他們談論。難得的假日,全家出遊,從哪裡到哪裡,別騎
的那麼快,台北真是越來越方便了(這裡是新北其實),晚餐再去哪裡吃,在
捷運站還車再回家。
那樣的快樂,總是令他想起在紅磚步道上,行人和車手的相遇。道歉,尷尬且
極度貼近的交錯,在電線桿和山壁(他住處附近那裡應該稱做丘陵壁)的窄小
空間裡,騰挪身形的功夫。
那時,或許也有一家子的蝸牛,在雨季,或雨季來臨前的午後,決定從厚實的
土壤中鑽出,呼吸些新鮮空氣。然後,猝不及防的,一個圓滾滾、黝黑的東西
就從他們頭頂輾過。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再來,一個凹凸不平的鞋底,弟弟
在凹洞中逃過一劫,姐姐死了;僅存的弟弟,在路上走著,茫然於發生的一切
,然而,一個孩子發現了他,拿著石頭砸碎他的殼,好奇:是否這樣,他還能
繼續活下去。這時,騎著腳踏車的一家人,吃完晚餐,將腳踏車還回捷運,一
起回家。
這是他能想到的,關於城市生活的,最好的隱喻了。一個家庭,騎著借來的腳
踏車出遊,從這裡到那裡,有目地的、規劃好的行程。在時間的催促下,大多
數共體的、上班上學的日子來臨以前,遊歷於城市介紹好、規劃好的景點,最
後再將借來的腳踏車還回城市。碾死了幾隻蝸牛,這不在敘事之內。因為當事
人一無所知,所以,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他總是幻想,或許在遠古以前,人們以共有為主的概念,延伸而出的社會機制
,省吃儉用以等待荒年來臨,從共有的貨艙中,拿出額外食糧,彼此取暖的日
子。只是某日,進化不得不然的來臨,一個突變的基因,讓群體中出現了一個
自私的人,他將額外的收穫,轉為自身存糧,在荒年中也還是從貨艙取食,於
是,他每次都活了下來,因而繁衍,因而將這一切教給自己的下一代。於是,
年復一年,這個族群越來越壯大。於是,自私的人就不存在了。
進化不完全,總是有人抬頭看著星星,有人幻想孩子的單純,幻想在麥田邊緣
,避免他們看見深淵(那個怪人是誰?孩子們想),有人──例如他──想像
有個人站在路邊,將每個溜上人行道和馬路的蝸牛,一隻隻的搬回草叢內。
進化不全,而捨棄利益得失,而忘記那些蝸牛,回到草叢裡,仍是會回到馬路
上,因為,在泥地裡的生活,因為濕氣,實在太過沉悶了。如《凡尼雅舅舅》
中的蘇妮雅,已知一切的徒勞,還是接受後母試探她深愛的醫生的建議,即使
她知道,醫生愛的其實,正是其年輕貌美的母親,以自己製造的戲劇性,來撩
亂自己的生活,然後被輾過,因而說出,「我們會有休息的!我們會聽見天使
的歌唱;我們會看見繁個天空罩滿了燦爛的光輝;我們會看見所有人世的罪惡
、所有我們的苦難,全都湮沒在廣大的慈愛裏啦;慈愛會充滿整個世界,而我
們的生活也就會變得和平、親愛、甜美,有如一個溫柔的愛撫。我有信念,我
有信念……」
等待的生活、語言的生活、毫無行動的生活、自我安慰的生活。現代生活。人
們所言,中產階級「空洞、虛偽」的生活。沒有工作,沒有生活,如他,卻花
了所有時間在感受這些。一如,他猶豫是否要坐上那班公車,只因他不知是否
路程會碾過過路的蝸牛。當然,他仍是上車了,想像就是從這裡開始:一個孩
子,站在路旁,將每個溜上人行道和馬路的蝸牛,一隻隻的搬回草叢內。可是
,沒有發生。他在車內,替蝸牛加油,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就好,紅燈停,綠
燈走,你可以懂得,可以通過這裡的。
其實他從不知道,輪胎到底有沒有輾過蝸牛,引擎的振動和車內人們的交談,
讓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聽不到,只是進化未完,也就無時無刻想著:被
輾過去的生活,無能為力的生活,一定很痛很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