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喜歡愛你,那使我狼狽。
生命中曾有過將近五年的時間,時刻覺得自己狼狽,即便外在意圖佯裝完好,實際卻總在
崩毀邊緣,就怕一則簡短的信息,抑或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這段好不容易的情感就此有
了變數。
那幾年我總覺自己被要脅著,被緊掐著脖子。隨時有某種喪命的可能,只要仰望的那人毀
棄這段情感,我便萬劫不復。因為殘存的自尊,我總是維持被動,彷彿沒有主動揭示,便
不會失去;也許還有一種自以為把選擇權交給對方的卸責(抑或體貼),從不追問,我們
這樣算什麼,是什麼,有沒有可能,會有什麼?
靈魂時常躁動不安,卻仍說服自己維持仰姿,好像只要平躺,就能比較尊貴;挫敗了,還
能貌似優雅。即便時常在深夜隱忍不住地哭,也從不給自己任何空隙流露,過度壓抑是一
種唯美的習慣,還能說服自己,誰叫我愛上一個人時,總是卓絕。
這段維持五年的情感可以從那年夏天開始。
燥熱的九月,我與他重逢於校園中,原本不過有幾面之緣的兩人,就這樣重新走到了一塊
。生存問題總是只能通過生存活動本身來澄清,愛情也是。我們用活動來證明愛情,例如
深夜的台北街頭,他趁酒後微醺之際把我拽到了街邊巷口,帶著濃濃酒氣,一步一步逼近
我,眼神陰鬱卻閃亮,而後深刻纏綿地吻我;或是那個暴雨方歇的午後,我趕著上課,卻
突然被他雙手環抱在樓梯口無路可退,我故作鎮定問著,想幹嘛?他說聲,不讓妳走,誰
叫妳如此讓人上癮。
那時我便已聞出沉淪的味道了。
噢對了,我似乎忘了說,他是個男同志。
相識之初,我們以文會友,以理搏情,那時我還能素顏,夾個鯊魚夾、腳踩夾腳拖與他相
會,談天說地,論死亡抑或存在的不可辨識,生命的虛無與絕對懷疑。而後是那場出乎意
料地吻,名為友誼的世界線就此偏移。正如我開始堅持裝束完好,媚眼臨歌扇;他沉穩如
山,卻噴上了我誇耀的那款香水。我們一樣說古話今,只是眼神多了情愫,是不用多說一
句話的默契。
目前為止不過將近二十七載的歲月,我一直錯把你誤認為通史。
愛上男同志是什麼概念?這段關係啟蒙了我對於女性主義的後續研究,對性與性別、情與
情慾多了一種自以為地詮釋角度。這段關係也大抵改變了我的人生,例如後來開始抽菸、
剪了短髮,能自信且自嘲卻坦然地生活,都是愛上他之後的事了。如果我的人生有那麼一
點點堪稱深邃且複雜,那麼親愛的,通通肇因於你。
我的一生總在追求強者,他的不可攻略與絕對孤獨如此誘人,我決心追上。例如後來開始
寫作,決定出國交換,到一個人的長途旅行。我踩著他的足印,不斷模仿與超越,非得得
到認可才行,愛情成了自我砥礪的試金石,他眼神中的寵愛是毒藥,逼我片刻不得鬆懈,
不得歇息。
然後我們就這樣走了四年、五年。原本旁人聽來不可思議的浪漫故事,成了雙方家長正式
會面的婚配關係。走入框架是一件多麼瑰麗的事,像我仍似當初,一腳踏在框架裡悠然自
若,卻又自溺煩愁,不屑傳統道德的男女婚姻,卻又自喜終究走上了所謂「正確」的路。
什麼都要,贏者全拿,多像我,也像他。
可惜你並非通史,這一筆寫下的,是沒有結局的斷代史。前朝已亡,言皆精練,無法贅述
。
我們第一次發生分歧,大概是兩年前的那個深夜,他終於敞開心胸地向我坦承。原來你並
不只對我上癮。讓你成癮的,還有這個世界太紛擾的漩渦,你一踏進便無法回頭,即便你
一再說服,我仍感覺分歧。
分歧是我們各自踏入社會,我逐漸拋下荒蕪,面無表情接受與面對生活;而他仍不斷掙扎
,難以坦然順應世界洪流。於是開始互相質問,問我為什麼不再懷疑;問他為什麼放棄戰
鬥。一條路便就此走向兩頭了。
我們排過多次命盤,都說互補、互敬、互愛,將成佳偶,相惜相安。而後為了你,親愛的
,我連命都不再信了。正如由許多符號構築而成的我們,最後仍敵不過這解構的世界。解
構是我換了與你相同的菸(非刻意的),離開了有你的城市(然後發覺他人的可愛之處)
,真心的面對與承擔生命(隨著年歲漸長),最後發現自己不再能夠對你說話(good
bye, honey)。
我們竟然沒有終成眷屬。
正如西蒙波娃最後恐怕也不再「愛戀」沙特,湯瑪斯終究只是莎賓娜的過客。與他這段曾
經占據我生命全部的情感,最終也只能如是黯然結束。最後一天我們也曾相約共進午餐,
而我選擇走向另一個人的懷抱,他也並未捎來任何一絲訊息。這又是何等的默契,我們都
已放棄。
我想我並不喜歡愛你,那曾使我狼狽。而這人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已經走在練習優雅的
道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