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多飲現調手搖茶,花花綠綠,玲瓏參差,於健康不相宜。以西醫論它的熱量糖分化
學物全部失控,以中醫論,冰的東西,寒中夾濕,委實太「邪」了。大家一面聽勸,一面
頷首,一面依舊喝。其實誰也知道溫白水對你最好,誰不知道。可是你總會碰上一個舌根
艱苦的日子吧,總會碰上一嘴焦土的日子吧,若佛口佛心,不冷不熱,無可能鎮壓。也談
不上飲鴆止渴地步,只能說,有時斬妖的必須是魔。
所以實在很挫敗,很低盪,很自暴自棄,很想喝的時候,我就去點一種最常見的調和「半
糖半冰」。這一種衡量在我而言完全就是個爛借口。比方無糖也好三分糖也好,去冰也好
,都算有心人,一半一半真的是自己哄自己,以為不負如來不負卿,但心裡很清楚不過是
貪歡也貪安慰。
借口都出於貪,借口這東西不名譽之處就在於貪,甚麼都要,要站在理上也要站在利上,
不想得罪人也不想妨礙自己,一足踩住道德山頭一足又如馬相踢,難免有些奸惡相。可是
貪都沒有好處嗎,大概也未必,人類如果不貪懶,日日追求勤能補拙苦幹實幹,此刻大概
還得從河邊挑水喝。
也因為這貪,借口的尺寸規格有上限,必須小小的,只能差在七公克的冰塊,不能差在七
大洋的海,否則就很壞了。借口是還沒長大的謊,像所有還沒長大的動物,也會胡亂大便
,也狡猾,那時很討厭,但也會掉下特別柔軟的毛;借口處處能騰挪,不暴露,破而不碎
,「最近太忙了」「我很累」「It’s me, not you.」「我媽說」,好像沒有一個地方對
又沒有一個地方不對,魔術一樣,某種精巧的覆蓋之下,說的人與聽的人惆悵地會心。
簡直在描述一篇美麗的小說,也確實有點這樣感覺,像指認出人心夾層的敘事術,大概是
這樣又或許是那樣,有形狀又沒有形狀,明明顯顯是八方有事,講起來又無關宏旨。例如
一個人,每天在辦公室裡另一個人桌上放杯飲料,第一日說是珍珠奶茶買一送一,第二日
說是蜂蜜綠茶買錯口味多一杯,第三日說是誰誰誰不要的葡萄鐵觀音,第四天,沒有得說
了,只好假裝召集一個會,言不及義,時時越過玻璃窗與隔間牆的上緣,透過對方頭部低
垂或上抬的弧度推敲到底喝了沒。
這當然也是貪的:左手想捉別人的心,右手卻摀著自己的,可是,你能說不可愛嗎。
幾周前我到醫院開一個刀,住進病房前,先去吃晚餐,初夏傍晚,風裡有煙,雲頭有火,
於是就非常想買杯手搖飲料來喝,喝完回去就要禁食了。我站在花果山一樣的店頭,正要
開口,一念(不知該算明或無明)忽起:誰知道明天麻醉後還醒不醒來,現在還要瞻前顧
後地拿捏嗎,我這一生的餘味居然會是不怎麼甜不怎麼冰,陰陽怪氣的番茄梅子冰沙嗎。
開甚麼玩笑。就此說服自己,何必一些許甘蜜的,清涼的,最後都不留。
但其實呢,說到底,就是想任性一次不減糖不減冰而已,只是一點貪嘴的事,一點欲求情
節,加上那些戲劇化的念想,雖然不能說全然不真切,到底還是在找一個借口(跟人為何
談戀愛一樣道理吧)。後來,喝完它,胃中煩惡。太過凍結,也的確太甜,現在很難消受
,自己都忘記自己年紀已經上來。一個借口說得長久,慢慢也會真,慢慢也寫進身體裡。
就感到人真是說難時無比難,說容易有時也太容易。
再後來,顯然是正常甦醒。我想太多了。看看八字想想自己也應該知道大概不曾積甚麼陰
德能做三個深呼吸就畢業。休養幾天後,就開始一面寫這稿子,一面煩惱,天啦這太糟了
,截稿時間已經過很久,我現在還能編甚麼理由給編輯,甚麼電腦壞了網路斷了之類,甚
麼檔案已經寄給你啦(但裡面附的只是空白文件,假作軟體版本不相容),各種花招他肯
定聽過不知道有多少,天下的編輯都是爛借口的圖書館,我還是不要班門弄斧,最好趕緊
在這裡收尾,交稿收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