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微涼，深夜閱讀，適合回憶舊情人。
說是舊情人，其實並未有所謂交往、或任何形式的在一起。學生時期意外相識，碩三的他
正在備考，大四準備出國交換的我則賦閒在校，被他以精進自我為名拖著出門。有那樣一
段時期，兩個人天天窩在咖啡廳一起讀書。身為一個天生不適合讀書的過動兒，閱讀超過
五頁便昏昏欲睡神遊太虛，有他在身邊時，我總是難得能靜下心，兢兢業業、一字一句揣
摩字句。
他總是用鉛筆對重點畫出波浪形註記，眉批是黑色鋼筆，書籤用無印良品的原木色紙卡，
上頭寫上日期，不用民國，只用西元。
身為一個繽紛又不愛唸書的瞎妹仔，我的課本、筆記總是亂七八糟，字醜沒話說，各種螢
光筆畫記、內心OS更是琳瑯滿目，理論經典上寫出諸如「這三小？」等眉批屢見不鮮。相
較之下，他的課本乾淨整齊、工整的字跡下著正經八百的註解，讀到忘我時會有輕輕的氣
音唸著字句，而那聲音總是讓我相當安心。
當他在GRE、托福海裡浮浮沈沈，為了手頭論文研讀齊美爾、帕森斯，一旁的我讀著卡夫
卡、米蘭昆德拉，靜靜旁觀他的疲憊。那間位於林森南路的咖啡廳，播放的常是後搖，店
內燈光昏黃，讀到累時，我們便就著音樂，他啜飲一口黑咖啡，我配著錫蘭紅茶，靜靜的
誰也沒說話，卻也絲毫不覺尷尬。彼時年少，對於愛情定義侷限，以為男主角總是身騎白
馬。對於眼前這位只會笑我字醜、一臉嚴肅又開口閉口只有社會正義的傻瓜，友誼似乎是
最恰當的解釋了。
等我定義他為情人，他早已成為過去。
那是他到了美國的半年以後，沒有他的日子，我總是感到某種孤獨，那是一種絕對的孤軍
奮戰，在沒有他的土地上反覆思量他的每句話。務必做一個對自己負責的人，務必做一個
愛國家社會的人，務必與社會站在一起，做一個好人。每當因不適應踏入社會、為工作憂
慮煩愁的時刻，過去他那些聽來八股又碎嘴的話語，竟都成了自我勉勵的金句。
等到我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那麼一點，對，喜歡他。我們早已相隔一萬兩千公里，不是
什麼能時刻聯絡的關係，不是什麼該去告白、把握的距離。我的後知後覺為這段錯過提供
適當理由，難以遺憾、無從責怪，甚至連悲傷都有些多餘。
很久很久之後，工作很多年的我決定重拾書本，回到校園裡，讀起一本又一本他曾要我讀
的書。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刻，對著文獻失去耐心疲憊萬分的時刻，總是想起他專注的側臉
。就這樣，一字一句，反覆斟酌，如果是他，看到這段會怎麼想？他會切出什麼角度？他
會贊成我的論述嗎？想著想著，當看到有趣的段落，隨手便拿起了鉛筆畫上了波浪形註記
。
不知不覺，我竟像你。
前幾日接到他的越洋電話，談笑間傳了張書本截圖給他，笑說你看，我現在連作筆記都學
你。他在電話裡輕聲笑著，說句，我家大學妹長大了，但只學會畫整齊的線，字一樣醜不
拉機。我翻了一個他看不見的白眼，思緒卻飄到了好久以前，是我們仍在彼此身邊。而他
又說，看到妳一直在進步，我很開心。頓了頓，我哈哈大笑，說了聲，感性個屁。他沒有
跟著笑，說了句，當年有妳陪著我，真好。
而我突然非常想哭。
七年了，我總在自己身上看見許多受他影響的部分，它們如今都成了我的特質。那些他說
過的話，我總是轉述給學弟妹們，成了另一個八股又老套的碎嘴學姊。我想我們從來不曾
在一起，似乎也沒有必要，而這人生，卻老早走在相似的道路上了。
而那些在我身上由你構成的部分，我都喜歡，我都攜帶，我都珍惜，我都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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