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年獸、年獸

作者: SIN9690665 (殘雪)   2019-07-04 18:16:07
年獸、年獸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歲末圍爐後,我與二哥漫步至家中附近的超商,他買了酒、我買了菸
,一起享用;刺骨的寒風,把他吹得蒼涼,皺成一團的面容,看起來老了許多;路燈將他
的影子照得歪斜,我眼前蹲踞在小花圃邊,啜飲著米酒的二哥,此時竟不如兒時所見那麼
巨大。
兒時的我,過年時喜歡將家裡的枕頭全數收集起來,在客廳、房間玩著「蓋房子」的遊戲
,用棉被、毛巾先圈一塊地,再以枕頭做為外牆的材料,一層層構築起家中的堡壘。二哥
常常自稱是「大怪獸」,拔山倒樹而來,將我的房子夷為平地。
如今想來讓人發噱,他把臉皺成一團,張牙舞爪走過來的樣子,廿多年過去了,那樣的情
景,仍時不時地閃現心底。
他告訴我,我已而立之年,該為父親在台灣留下後代。他說,當年父親為了專心養育他們
兩兄弟,晚年才生下我;母親的前夫死後,二哥曾被送去育幼院一陣子,生活實在太苦了
,後來母親再嫁,我的父親便順勢將兩個哥哥接了回來。
他們結婚宴客當天,二哥躲在家裡,不肯出來;待到禮成,父親返家想牽著二哥一同見客
,他一把甩掉了父親的手,拿起桌上的煙灰缸,砸了窗戶一個大洞。父親不怪他,只是默
默地把窗戶拆了下來,隔幾天再請人修葺;壞的窗修好了,但從那時開始,父子間便疏遠
了點。
在父親去世後,二哥時常叨念著,直說父親為他們好,「計畫做人」,年復一年地叮囑著
我,要我快點成家;他說,大哥現在有了孩子,家庭美滿。自己這輩子是沒了,唯一的心
願便是看弟弟結婚生子,擁有快樂的人生,這也是父親生前時常與他說的。這些話,我總
是在他酒後聽到,在公園、在籃球場旁,在樓梯間、在他的小房間裡,耳提面命,彷彿父
親的魂魄託他苦勸我。
在父親去世前,曾要我們好好擔起照顧他的責任,二哥從小便失去了父親的關愛云云,也
堆疊成心頭的要緊事。縱使父親走了多年,他仍絮絮叨叨,話語像是魅影也像是藤蔓,纏
繞在他與父親之間,與我之間,讓父親的魂魄更加沉重了;如果父親的魂魄還沒到來生,
那便是擱淺在他的唇了吧。二哥的唇,始終沒有停過。
他的世界比較「不一樣」,他常常聽見、看見許多我們感受不到的聲響、行跡,在他的世
界裡他交了許多朋友,也時常與人吵架。國中畢業,老師說這孩子「善感纖細」,這樣的
評語實在難以與一個大男孩想在一起,我覺得,不如說他的內心有隻怪獸吧,長了許多眼
睛,替他觀望世界;長了許多耳朵,替他網羅不同的聲響;更生了許多嘴巴,講述著他錯
落的人生。
兒時的遊戲往往殘酷且寫實,家中所蓋的那些枕頭堡壘,輕巧易碎,「大怪獸」蟄伏在我
們的生命裡,蠢蠢欲動。某天夜裏,他指著家中的一面牆,要那面牆「滾出去」、「殺死
你」;又有個晚上,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說著對不起,我不該騙你;再有一天,他在學
校與朋友起了爭執,只因覺得朋友要對自己不利,便出手毆傷了他。我始終聽不見、看不
清,也說不明白,二哥的世界裡,到底有多少聲音、念頭,左右他的情感、摧拉著他的情
緒,我只覺得他像一頭失控的獸。
我那時年紀尚小,卻清晰記得他發病時的樣子,他憤怒的雙眼彷彿就要噴出火來,狂亂起
伏的胸口,就像是心裡的獸正呼嚕、呼嚕地悶吼著。那時父親束手無策,要他快回房;但
他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語,將家裡的東西全數砸毀,父親倉皇逃跑,被他打成重傷,我將
自己緊緊鎖在房內不敢出去。
在我幼小的腦海裡,對弒父殺母是如何有違倫常,毫無想法;正似我始終窺伺不了的他的
內心一般,令人費解。我曾問他當時為什麼要打父親呢?他說因為心很亂,看到了許多很
不好的、很不好的東西。慎重其事地說了兩次,他的世界裡壞東西都跑來了。有個聲音告
訴他,只要這麼做,內心就會平靜下來。那天之後,家裡費了番功夫整理,二哥住進了療
養院,「善感纖細」彷彿低迴不已的讖語,一直讓我記著。
他再回來,已是許久以後的事。
我掏出了懷裡的相片,想送給他,那是他第一次過年回家時,我們一起拍的合照:照片裡
的我還只是個中學生,留著青苔似的平頭,雙手背在身後,咧嘴笑著;二哥搭著我的肩膀
,靦腆抿著嘴,雙眼努力地看著相機鏡頭。那時的他已服藥多年,藥石馴服了他內心的躁
動,也同時馴服了他大部分的感知。
那年他回家,父親替他準備了一個燒得熾盛的火盆,讓他跨過後進門;在門口,先以燒成
灰的淨符水,擦拭他凹陷的雙頰,與黝黑的雙臂;一坐在沙發上,父親便找來了一位有名
的「師父」,說要替二哥趕走那些「朋友」、「冤親債主」。從家門口到沙發上,走得彷
彿朝聖之路,他任由符水潑灑、香煙繚繞,過了火盆,施放鞭炮。
父親握著他的手,向上帝禱告,賜給他平靜的心靈;也曾試著召喚滿天神佛下凡來,除妖
斬怪,希望調伏他內心的怪獸;家中親戚長輩更是送來許多仙丹妙藥,只為了拯救二哥的
靈魂;年復一年,直到父親去世前一刻,他仍心繫著他的事。
我畏怕二哥的力量,一如欽慕父親偉岸的身影那樣。他的身體健壯,力量極大,據說初發
病那晚,來了四個警察才將他制服。那股怪力,是經過警方認證的。我幼年時欣羨他的力
量,那彈指間摧毀我建立起的家中堡壘、讓父親時時掛念的力量,該是有多大,也是那時
的我無從想像的。
在家中處處見得啞鈴、仰臥起坐板的蹤跡,二哥時常鍛鍊自己,因此保持著一身精實的肌
肉,像頭強壯的狼犬般,令人望之儼然。
「弟弟,我老了啦!」
「沒有,是我長大了。」
猶記某年團圓飯後,我在以腕力戰勝他的當下,心裡真正歡喜,我終於不再是那照片裡乳
臭未乾的孩子;我背在身後的手,不再那麼纖弱無力,緊張得無法自持;我勉強咧開嘴的
笑容,如今可以放心微笑。我微笑看著二哥,和他說我長大了,心裡想的,卻是我再也不
怕他這頭怪獸。
他看著我滿臉欣喜的樣子,一邊收斂起神色,說自己真的老了,自從生病後,服下的每一
顆藥丸就像是清潔劑,無時無刻滌除、鎮壓他心裡的影子與聲響,流竄在他的體內,如野
火燎原,燒光了他的體力,也讓他的精神不如以往強盛。
他與我說,父親當年的力氣更大,年輕時曾在北京盧溝橋,與當時的同僚一人手提一隻石
獅子。
「幹什麼呢?」
石獅子小得很,你我都明白,那是父親誇大的小故事。
「修整戰後的橋梁吧?」
他說以前最喜歡和父親比腕力,成年後才正式勝過了父親,那時好高興;爸爸只是笑著不
說話,拍了拍他充血、飽滿的二頭肌,再捏了一下自己鬆垮的手臂,便兩手一攤洗澡去了

真的老了,我看著照片裡的他,梳著廿年前流行的「麥當勞頭」,戴著過時的金框大眼鏡
,如今他的打扮也與此相去不遠,只是身型更加削瘦了些,臉上的皺紋變得更多;這張老
照片,將時光鎖在了那年春天,那片盛開得張狂的杏花林裡,紅白相次綻放的花朵,沿著
山稜如火一般燒著,開開落落。
二哥比起大紅大白的花朵,多了分蒼涼,時間這頭獸,幾乎要將他吞噬下去,他一年比一
年瘦,一年比一年萎靡;在我戰勝了他以後,那份欣喜若狂之感,竟如曇花一現,我只聽
著他說起與父親博力的往事,傻笑著他回憶裡父親那巨大的樣子。
在他回憶裡,父親的背影如同高聳的山岳,在家中緩緩移動,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他說
他兒時初見父親,心裡覺得害怕,因為眼前這個男人如此「大」,而自己「小」得可憐,
那時初經歷父喪,只知道眼前這個男人,過年會提著兩袋「小美冰淇淋」到家裡看母親與
孩子們。
「他像是怪獸吧?我那時候很怕他。」
「我朋友說他比較像頭大笨象。」
二哥的唇,那晚始終沒有停過,滔滔不絕地與我講述著父親的往事,最終回到了要我成家
、立業,為父親在臺灣留下後人。年復一年,像是墮入了輪迴之中;父親的魂魄那麼輕,
又那麼重地始終銜於他的唇上。
二哥對家的想像該是什麼樣子,如今不可考了,我只片段地擷取了兒時的模樣來說他;我
們家裡,總是有兩種樣子,一種屬於我與父親的,另一種則是屬於他與我父親的。
像怪獸一樣不可考,二哥對父親的畏懼、景仰,我對二哥的恐懼,都來自不可考的想像。
年年到來的「大怪獸」,如今想來荒誕莫名。
僅在傳說中見得的獸,常在過年時到來,害怕巨大的聲響、害怕大紅布,有人說祂是山魈
、精怪,也有人說祂是夔、是貪吃多嘴的饕餮,眾說紛紜的想像,成就了吞噬人們精氣的
怪獸們,一口一口吃下歲月的餘緒、年華,嘴裡銜著過去的遺憾,目光盯著未來的日子;
人們因著這樣的想像,灑掃庭除、施放炮竹,張羅起除舊佈新的景象。
一過午夜,炮竹聲響,震天的火光在遠處四放;二哥一飲而盡瓶中的米酒,我踩熄了腳邊
的煙頭。彼此默契於心,那怪獸此時正沉沉睡著,如同逝去的年華,將在那照片裡永遠安
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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