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為了不懂妳的人而流，我為了懂妳的眼淚而留。
已經是終幕的昏晚，所有的故事為了回歸明日的原點而復歸安靜，熱鬧的磚道不再人
聚，也化作一條沉默的影子。這條路不適合夜晚行走，畢竟，獨有兩行暖色的燈光終究照
不清遠方的視野，前面是層疊的濃黑，像多筆橫墨來回反覆畫到力透紙背，這股黑竟帶著
深邃的恨意，浮印寫不盡的怨念。我不知不覺闖入這似亂葬墓塚的野地，坐下，四處探望
，好奇之餘亦生懼怖之情，倒也覺得這裡適合掩埋蝕腐的屍首，再精確地說，正好找到冷
漠的角落遺棄自己不必要的部分，再扭曲的形狀都有一處合身的棺柩，把記憶狠狠釘牢，
不再過份騷動。我想，這也是為何她會選擇孤零地走到無人看管的秘密角落，與隨機的陌
生人遙相互坐，接著將釋放的淚水藏進時間的風塵，以時間寬宏的力量去包容。她會不會
相信，那些曾經當作亡歿而火燒餘燼的情愫，才是讓她活著的證明。
憂傷像傳播疫病的毒物，一旦在人的身上找到生命，就會失控地沿著隱密的縫隙蔓延
。她棄之不顧的死瘡感情，竟然從我身上發生復甦的可能，並且任由刺激的記憶病態地強
迫自己神經質起來。當下，我不知應當採取哪樣方式或何種立場保持理性去安慰她，我顯
得保守而瑟縮，一直心懷封閉的態度猜疑。她要的絕對不是一個陌生人提點一句激勵向上
的忠告還是放下執念的諫言，又或是親暱同儕之間能夠隨心所欲附和而且處處恰好體貼的
深情對談，因為，如果她輕易信任溫柔的匿語，就不會披露飽脹恨感的醜態現身於夜黑風
高的暗街，像抱著前世病痛的冤魂，嫉仇的傷口還遺留在純真的容顏，而死亡的定義只是
讓自己以最孤寂的身份面對生命課題，也讓妳無須理會評斷外貌的眼光，妳有妳尊貴的靈
魂，不容忽視更不值批判。抽離熱鬧世俗的孤僻性格潛移默化地帶領我們學會與冷漠的聲
音促膝而坐，聽取風吹細膩的涼意，一下輕浮，一下短暫，不知不覺憑空消逝，就像所有
曾經被誤解的語言般微不足道。當然，眼淚是因為找到活著的理由才流下的，並非為了哀
悼或是絕望。
她會不會相信，現在與她相遙古風色調的磚道，呈平行角度對坐的過客，在那雙平凡
內斂的眼神裡，正在私密地推敲一段殊異的心意，如舒開的漫卷長詩。她哭到氣力放盡的
程度，所以接著只是孱弱地發出斷續的啜泣聲，深深倒抽一口悶氣，霎時停頓，再慢慢控
制力道散出微微的氣音，但又看來是莫名忽然回憶起觸景傷情的過往而變本加厲放聲嚎啕
。我的處境百般糾結，本能上明知不能繼續置之不顧，卻狠下心頭，苦惱之中竟然動了果
斷離開的念頭。我想，她或許不會在意，畢竟今後有人會自動代替我的位置，優雅地撫去
我留下的塵埃，而且極度體貼，懂得適時遞向她拭淚的紙巾，願意守候一旁耐心傾聽她吐
不完的苦水，再多凜風刺骨，都要用心感受，再多瓦上寒霜，都要勇於體驗，這樣她的天
地才不會遭到無心踐傷。不過，我從未預料的是，未來的自己會在宿業輪迴之下取代那位
此刻默默離席的觀眾。
明天的同一時間，同樣地點，走過的風景裡暗藏著不可名喻的生疏感。故障的路燈皆
已修復，光線比昨晚更強烈一些。冷風晃動枝椏，抖落一地碎葉的亂影。我們心有靈犀地
各自就位後保持深沉的緘默，她雖然面無起伏的情緒，但依舊能觀察到凝重的表情顯現肩
頭負荷的重量有多麼令人戰慄。看來她今天專程出外遣散心情，別無二意，所以我釋懷地
陪伴她仰望寬闊的熠熠星空。儘管我心知肚明，故作沉默並不代表接受，只是因為後來察
覺真實的聲音是聽不到的，原來一個人的耳朵可以比尖酸的利嘴還更會撒謊，但經由一夜
顛覆與理緒，過去的一部分其實已葬屍於時間的塵土，既無法溯源更不能復生，而每一階
段的死亡讓我們體認再生之後，更能以清晰的靈魂重新辨識所謂存在之意。或許，妳透徹
死過一遍後，開始學習以死字重新詮釋活著的意義，乍聽負面憤世無可救贖，卻又好像沒
有掩飾，醜陋而自由。
雖然我們認識不夠深厚，未曾路過陌生的街道不約而謀面，也無法誠心稱作朋友，卻
猶能以愉快的輕音高談心事，此刻我亦無法想像我為了妳的眼淚而留了三年青春，像一場
趕不及躲避的朦朧驟雨，記憶的景色可能模糊錯亂，但點點滴滴的感受是最清楚的，經常
於鳥鳴蟲唧的靜夜裡，忽然冷得心頭發燙。此後我相信，沒有人可以輕蔑妳的靈魂，因為
在他們把妳惡劣推向死亡的懸崖時，妳選擇從十五歲的房間飛越十六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