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不需要理由的,因為只要浮現一個理由,就會立刻轉變成恨。
度過假眠而不能濃睡的涼夜,晨曦曝散的光線隱約滲透入簾,引出交錯的長影。或許
是意識到光影浮動的變化,她本能地用力閉目後微啟慵懶的雙眸,精神依舊渙散,眼瞼還
沉沉的,以逞強的力氣拖曳床單試圖掙扎下床,接著呈一半蹲坐一半扶額的詭異姿勢,呆
滯地望向被簾幔緊緊掩住的窗口,彷彿她沉睡時是久躺棺柩的霉屍,鬆垮的骨骸被人從背
後拉住胳膊,小心翼翼架起,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但失去靈活的關節使身軀迅速解
體,恢復成一盤散骨頭,剩原本挺直的部位勉強支撐著。她忽然覺得每早甦醒只是把舊的
身份重複使用,時間一到即物歸原位,她依稀記得,明明入夜後靈魂在陰晦的空中飄然遊
蕩,逗留於自由的人潮,早已忘了歸家的路途。她腐朽的內心彷彿故障的鐘錶,總是讓她
在錯誤的時間點產生錯誤的決定。
今天有一場突訪的約定,起因於雙方臨時起意而謀有共識,認為秋高氣爽的午後適合
外出,不必特別安排行程,單純在城市裡恣意遊走,逢路而行,遇人聚則繞,若嫌疲憊就
覓地歇息。我一到捷運站入口前便原地等候,恰好她從後頭走來,擁擠的隊伍牽制她的步
伐,一面退縮又設法邁步前進,走姿略顯踉蹌,直到鄰近寬闊的走道邊緣,我們才清楚辨
別對方的身影。雙方打了聲籠統的招呼後同時往中華路一帶漫走,觀望沿街的商販擺設時
髦的裝飾,炫目的霓燈和前衛的設計令人駐足,也錯落幾家樸實的傳統小販,以色香俱全
的食材為盛名。人潮攏散絡繹不絕,有手牽手心的家庭,亦有三五友人聚會,剛從交叉的
街衢消失一批人馬,又旋即從另一個路口蜂擁而至。這是我眼光聚焦的商圈榮景,不知道
在她冷漠的黑瞳投射出什麼形式的風貌。我持續追隨她的動線,發覺她筆直地朝相同的方
向,不知是處於有意識還是放空的狀態,她越走越躁進,可是不像迫不及待地趕往那些熱
鬧的攤位,反而像溺水的漁夫,臨水垂釣竟把自己也賠了進去,一生只能在死寂的湖面掙
扎上岸,喊不出求救,喚不回逝水的愛情。這是她曾經親口供述的經歷,記載於自己的史
冊中最艱澀的章節。
或許曾經碧藍澄淨的湖水再也沒有一葉寬厚的扁舟願意再負載另一個人,我們也眼睜
睜目睹身邊人因為過份貪戀以致墜入永劫不復的長河,但慶幸我們仍有浮雲相照。已經到
中華路的尾端,再來是銜至台北車站的車道,走起來錯綜複雜,總有零星行人錯看標誌而
迷失,困惑地停頓於漫長的燈號倒數。縱然這是一次閒情的散步,但喧囂的車潮和嘈雜的
音浪使我們僵持,遲遲不發一語,所以我靈機一動,邀她到前面一家摩斯漢堡用餐,也能
暫時躲進寧靜的場所。她乾脆地附議。
她說,想把這得來不易的用餐過程詳細地記錄在IG,哪怕是一張留下一口嚙痕的米漢
堡照片,還是接續流水般的抒情對話,她都欲伺機捕捉,因為當今夜星幕垂降,她希望她
的靈魂擁有第一手的線索,穿越到熟悉的場景重新複習一遍。我劈頭就關切幾句,剛才一
路為何不吭一聲,雖然並非極端反常,但看來稍有壓抑。她乾脆地回應,失戀。我差點因
為她冷峻的口吻而自陷困擾情緒,表情如坐針氈,她靈敏地觀察我的態度轉變,動作鬆懈
起來,開始流利地聒噪了幾句,像一位靈感充沛的作家,至死仍不肯輟筆。最近,她開始
患有失眠症狀,伴隨難以克制的心悸,是否源自幾段含糊收尾的戀情倒無從知曉,畢竟愛
情並非雋永的生命中唯一的俗業課題,更無法由愛情的角度解釋生命的脈動,不過,她卻
更不能釐清為何現實的愛情已然超越生命所能負荷之重,使理智終於屈服感性,宛如午夏
清風昂然而立的翠草,仰首是為了讓擁抱找到陽光,低頭是為了接受微風的撫慰,看似雍
容華麗卻一生徒然搖擺,並且透過捏造謊言與逃避事實的手段壯大情感的地位,於是,愛
可以不需要理由去辯論,不存在決定性的對錯去批判,但也如此,她忘了如何平靜地利用
愛情裡唯一的理智來獲得對方唯一的愛情。
一旦她思考去愛的理由,就會成熟地蛻變成恨意,但她所仇恨並非深愛之人,而是無
可救藥自己。正因為無法撼動的事實,她彷彿退回原點,心已企及不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