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池捲起了一陣溫暖的白霧，剛剛和我一起進來，同樣是一個人的大叔，在斑駁的鬢髮
上蓋上毛巾，瞇著眼享受能滲進心裡的熱度。那斑駁的鬢髮像是初秋時先結上穗子的稻穀
，而潔白的毛巾，如同提早的冬季鋪上了雪一般。大叔是這裡的常客嗎？會不會18年前剛
開幕時，還是常跟朋友來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的年輕學生，那麼這18年來他又經歷了些什
麼呢？
除了外國遊客，年輕男孩女孩等團體客之外，每次來到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時，總會有些
人像我一樣， 一個人來到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像大叔穿著西裝帶著公事包這樣的人，
或是彷彿就住在附近，把這裡的當作鄰家錢湯般的爺奶。而我因為那年夏天的情懷，往往
錯開了冬天朋友來東京玩時的邀約，只在這炎熱的季節一個人來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
2014年的夏天，有著京都鍵善良房的黑糖蜜香氣息，有著彰化三民市場檸檬愛玉的酸甜滋
味，還有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的咖啡牛奶。泡完溫泉全身熱呼呼的站在販賣機前，拿著冰
涼觸感的咖啡牛奶時，不用喝下就已經被療癒了一半。於是這些回憶被泡在身體裡，慢慢
淡去，成了多年後驅動你的一股情懷。
人都有情懷，不管男女老少。我曾認識一個人，他搬離台北時，特地繞了路從中橫駛去，
一人一狗開了一天一夜，後車窗被落石砸出一個洞，用膠帶貼上後依舊開完全程，只是雨
水不斷滲入，讓後座濕了一片。情懷就是這樣，在人面前可能可能傻可能愚痴，甚至有點
蠢，但你知道那是你必須做的事，誰都沒辦法阻止你。
如同我，每到夏天，如同有些人一定要參加德島阿波舞祭典，對我來說，則是不能錯過台
場大江戶溫泉物語的裸足祭典。
而我的情懷，被定格在2014年的夏天。
那時我剛進語言學校，一半唸書一半打工，周圍的同學都小我一輪以上。於是我自然地變
成了班上同學的樹洞，不管是台灣香港還是中國越南泰國，總是有些人會跟我說一些不好
意思讓大家知道的事。像是誰誰誰分手了，誰誰誰在班上總是色瞇瞇的，遠在家鄉的老婆
生小孩了該怎麼辦，或是哪個同學的態度不是很好等等。或許他們認為這些我都經歷過了
，可以給他們一些過來人的建議，但老實說，那些事情大多都不曾發生在我身上，我只能
不斷說著我朋友也是之類的話語安慰他們。
那時班上的男同學S約了幾個人要去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鑑於他曾問我當不小心在晚上
一同唸書時，跟另一個女同學發生美麗的誤會該怎麼辦，而我給了他非常中肯的建議後，
他不管要去哪裡，總會找上我一起。
於是我們泡過大庭院裡的足湯，到了像是祭典般的夜市玩了幾把氣槍，又吃了一碗挫冰直
到身體發冷，就這樣泡到大浴池裡直到兩眼發昏，當我發現已經沒辦法好好正常說話時，
就拖著抗議的身體出來休息。
也是那個時候，我遇上了正喝著咖啡牛奶的女同學E。我打了個招呼，坐在E的旁邊喝起咖
啡牛奶來。E對我算不上陌生，她19歲，在教室時就坐我旁邊。E高中時念美術班，有次的
課堂作業是畫東京的風景，不用說她像是把神樂坂的街道搬到了紙上，受到老師的喜愛。
而我則像是蹩腳模仿達利與畢卡索般畫出一些如比薩斜塔般的天空樹，從此我就特別佩服
這女孩。後來E煩惱是否繼續升學，我們也聊過幾次。
「我以前就很常來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尤其是畫腳指頭時，可以看到不少素材呢。」
腳指頭？我低頭看向E的腳指頭，它方方正正的，像是午後舒服的躺在櫥窗的波蘿麵包般
。
「我的腳指頭不好看啦。」
E把雙腳交叉往後收了進去，我只好盯著自己的腳指頭。我發現左邊大拇指有一塊死皮泡
得發白，那是我每天回家時，從御茶水走到池袋時磨出的繭。而右邊大拇指的指甲裂了一
角，是搬家時踢到的，還有大拇指上面長出了幾根毛，像是清澈的河床裡雜亂的水草一般
，總之是怎麼看都不會讓人喜歡的腳。
「你看，那雙腳好漂亮。」
前面走過的是日本女孩的腳，指甲小小的塗上了柔色的指甲油，帶點肉感的腳底讓人聯想
到從樓梯跳下來的貓。E又叫我看歐美旅客的腳，跟台灣還有香港旅客有什麼不同，還有
男生老少的腳有什麼不同。我從未這樣觀察過別人的腳，一看才發現每個人的腳都不一樣
，有的潔白豐腴，彷彿軟綿綿的拂過地面，有著則是乾瘦健壯，似乎用了不少力氣牢牢的
抓住地板。
而也只有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彷彿就是每天舉辦的裸足祭典一般。
「你的腳也很特別。」
E說我的第二根腳趾比較長，大拇指跟第三根腳趾一樣長，這時我總算知道腳被人盯著看
是什麼感覺，不好意思的將腳收了起來。
「所以，妳為什麼要觀察人的腳呢？」
E拿出了手機，給我看她現在的作品。那是一個穿著碎花連身裙女人舒服的躺著，雙眼柔
和的閉著，如同三月午後悄然的安眠。女人的腳指頭畫得非常精細，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形
狀，有點像E的腳，但更勻稱一些，彷彿世上的腳指頭都該長成這個模樣。
我沒問那女人是誰，也沒問為什麼畫這張圖，除了稱讚這該開畫展之外，只問說那女人本
該交疊但未完成的手部。
「是啊，所以現在我在觀察人們的手指頭。」
不知何時，S突然叫上了我跟E，還有一同前來的朋友再去泡足湯，這個話題沒能再聊下去
。後來S跟E相繼畢業，S帶著相愛的日本女孩高調的回台灣去了，前些日子跟我說準備生
第二胎。E則低調靜悄悄的畢業了，從此我再沒見過她，只留下LINE裡面一個再也沒跳出
訊息的帳號。
回頭一看，我生命中出現不少19歲的女孩，有的是超商櫃臺，是同學的妹妹，是大二的學
妹，是打工時的同事，或是鄰家女孩。但她們像是約好了一般，忽然一下子就消失了，如
同過站不停的快速列車般，一下子就很遠很遠，再遇到時，已經十多年後。
後來我畢業了，仍舊會在夏天時找一天去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在相同位置泡著足湯，然
後吃上一碗挫冰讓身體發冷，再到大浴場泡得身體發熱，最後再來瓶咖啡牛奶，讓香甜氣
息的泥土色液體，在胸口抹過一縷清涼。
如今再過幾天，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就要結束營業了。我的夏日情懷悄悄的畫下句點，不
知E是否找到了她心中最漂亮的手指頭。
而我們的心啊
But the heart we know when it's needin'
當它知道正渴望著什麼時，同時也航向孤獨
It's careenin' towards bein' alone
By Gregory And The Hawk
再見，台場大江戶溫泉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