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固換上平時與網友見面的白襯衫,檢視衣冠是否殘留黃漬,並順勢拂去一路沾染的
風塵,以雙手規律地由上往下將皺摺處貼平。韋固雖然日常輕便自由為主,但遇上約定之
事絕不疏忽,或許積年的惡習無法一時隱匿,不過至少能在外表稍作修飾。韋固依約在龍
山寺捷運口等候,提早抵達十分鐘,一邊四處漫遊熟識環境,一邊留意手機訊息,若對方
到達定點,將以簡訊聯絡。
雖然這次約會和一般行程如出一轍,但一個疑點可謂前所未見。老闆竟然囑咐韋固必
須在早上四點鐘會面,從未有人會刻意選定這麼早的時辰,當下詢問,老闆也無從解釋緣
由。此刻市街冷清,人煙稀薄,尤其入秋時節早晨寒氣略重,讓韋固不由自主地打了幾陣
哆嗦。天色漸亮但不能顯見光明,泛著微光的路燈像披上白巾的遊魂,隨搖曳的風勢飄晃
著,整條路徑恍如陰陽分界的入口,瀰漫一股無法預測的詭魅氣味。
韋固在同一街區兜圈好一陣子,單調的市井門面已損興致,也漸漸覺得腳痠無力,想
找一處離捷運站較近的店家暫歇片刻。正好捷運站對面的小巷藏匿一家樸素的簡餐店,外
裝以木質為主題,內部延續古色的木香氣氛,梁間柱上雕鏤精緻的裝飾物,猶如市囂之外
一座僻靜的森林裡,朽木搭建的老舊廟宇。韋固仔細從玻璃櫥窗端查,發現一個西裝筆挺
的先生,看來年紀老邁,身形微瘦但不顯嶙峋,優雅地擦拭櫃檯周邊,四周並無來客,可
辨認招牌也無跡可循。不過,韋固臆測,雖然不得而知是否開張,但相當明顯地店鋪正在
經營,所以姑且一試。
「先生您好,歡迎光臨。」
站立櫃檯的先生以一口低沉穩重的嗓音招呼,順勢準備菜單和杯水。韋固總算能確定
這家餐館在營業時間內,遂搜尋能夠迅速找人的位置,左顧右盼,乾脆坐在櫃檯前一排的
長凳椅。
「先生,這是我們的菜單,左邊是主餐,右邊是副餐和飲料。如果決定點餐再按點餐
鈴即可。」
韋固恍惚聽完一串流利的介紹後,隨興點了一杯平價的美式拿鐵,他覺得現在他需要
的是提振精神的慰藉品,而非滿足食慾的美饌。等待咖啡沸煮之餘韋固看了一下手機,驚
訝察覺已經四點十分,卻沒有半點消息傳來,趕緊目光往外搜索人影,但空無蹤跡。韋固
為加緊確認,直接打通電話,再三通訊仍然音訊全無,無奈之下,只好進行無意義的空等
。
「她是不會來了。」
那位先生遞來烘暖的拿鐵,手心接近還能感受杯口餘熱氤氳,蒸氣裊裊而散。韋固以
為那位先生正在自言自語,所以無心理會,先試探溫度而小心翼翼地將杯緣抵在嘴邊,謹
慎啜飲,讓拿鐵的溫液滲透唇縫,等到體感習慣燙膚的刺激,再接二連三呵飲而盡。讓韋
固意外的是他相當沉浸在拿鐵的餘韻之中,像鬆垮的軀殼自由沉浮於蔚藍的汪洋,間接舒
坦了浮躁心情。
「不管你再怎麼打電話,註定不會來的人就是不會來。」
這次那位先生的語氣更加肯定,而且把專注的眼光投射韋固身上,不禁使韋固回眸追
蹤。韋固仔細想既然周遭無人,唯一傳話的對象就是他,所以緩緩放下瓷杯,夾帶著噴氣
的輕笑,好奇地開玩笑一聲:
「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人,而且那個人一定不會來。」
「因為我是月老。」
韋固假想他會反饋插科打諢的答案,沒想到乍聽的回覆比原先的想法還要荒謬,而且
口氣堅定。韋固不先預設立場反駁,他想,或許是他自詡擁有撮合情侶的本領,或是單純
出於比喻,暗譬這家店其實散發著緣慳一面的過客偶然相遇的魔法,總之,韋固想按照那
位先生稍微脫軌的說辭搭接上對話。
「既然你說不會來了,那你覺得該怎麼做才好。」
「看看你手上的紅線。」
韋固不疑有他,愜然地伸開指頭展示眼前,赫然發現指端捆繫一條細長的紅繩,纏縛
無數圈,施以蠻力扯不斷,也找不到末端的結球,更難以置信的是,紅繩的另一端筆直穿
透牆面,沒有任何魔術技藝的破綻,而且在韋固指掌靜止的狀態下微微振盪著,有時則擺
動左右短暫的橫移。一切無法以合乎現實的常理解釋,但從非現實的觀點琢磨又過份離奇
,韋固只好困惑地摸索手上的細線,先找些趣味的話題作為開頭。
「這是你弄的嗎?還蠻有趣的魔術,可以教我嗎?」
韋固表現得像好奇的小孩,瞪大水淋淋的眼睛等待答案,並在心裡竊想,那位先生的
舉動詼諧得無話可說,猶恐自己望其項背,或許是他的生活總在家庭公司兩頭定點來回,
以致行為日趨呆板,少了創造驚喜的情緒,就像行屍走肉的蠕蟲在庸俗的大街扭動著,身
上不免散發一絲的社會腐味。
「這不只是魔術,你跟我來看就知道了。」
那位先生保持禮貌而內斂的淺笑,走姿翩翩地繞出櫃檯外,接著往轉角的巷口逕自前
進,韋固為一探究竟趕緊跟後,跨越門檻時順勢拉住門把,一閉緊,玻璃門產生被瞬間鎖
上的聲音,韋固誤以為錯聽,嘗試輕輕使力搖晃,貌似不為所動,再猛然一敲,門扇已無
法任意推開。
「老闆啊,那個門似乎被鎖起來了。」
「正常的,只要我離開店面門就會鎖上。」
那位先生自顧自喃喃說著,絲毫沒有驚動,繼續悠哉地拐入曲折的陋巷,沿途經過老
牆斑駁的民宅,幾個早醒的鰥寡老人杵在門口邊,澀眼底下流露細滴的淚光,在陽光照耀
中微微閃爍。兩人步履未歇,走著走著,韋固開始留意手機的來訊,仍舊空無半點聲響和
提示,甚至沒有顯示已讀,他開始篤定那位先生的臆測,尤其紅繩神奇地從對向的建築物
消失,橫跨街道,任由來車穿透,行人竟也無動於衷,讓韋固不可置否地相信他就是月老
的化身,所以草草地將這次的約會以失敗作收。
那位先生的腳步似乎趨緩,韋固則依循人往的蹤跡四處觀望,像一頭感官敏銳的野獸
,他嗅聞到蔬果與血肉混雜的氣味,有時腥羶嗆鼻,有時濃香陶醉。原來附近是清早開幕
的菜市場,每早市街人聲鼎沸,車潮壅塞,不過現在才晨曦和夜暮的交接時段,天光未見
明朗,只有零星攤位正在進行冷淡的生意,三五來客稀稀落落。
「你有注意到那個攤位嗎?」
他們兩人佇在市場前,而那位先生伸出食指筆直地向一個販菜的攤位指認,吆呼韋固
注意,韋固沿指端的方向觀察,發覺繫於指節的紅繩同時延伸到那家攤販,似乎還和攤前
擺設菜籃的婦人相互纏繞。韋固曾經聽聞月老的民間傳說,知道紅線可以緊密牽連命中註
定的情人,既然那位先生自稱月老,肯定對這的情況有所知悉,於是韋固稍微攏近,神經
兮兮地以微弱的氣音探問。
「我手上的這條線怎麼會連到那位婦人身上?」
「不是那個婦人,是婦人旁邊的小孩,她就是你十七年後的妻子。」
韋固糾結眉頭,不知該如何問起只能驚愕地張口,彷彿腦袋倒灌一桶水泥,以木棍拌
勻,底層的部分漸漸膠結,愈加沉重。韋固倒是結論出兩件事,一來十七年後的時光等同
即將年過四十,對於新婚人士已屬高齡,如果自己現在早已迫不及待,又怎麼度過漫長的
十餘年歲。二來那位女童貌顯稚氣,甚至可能尚未入學就讀,照理與她的生活毫無瓜葛,
怎麼會一瞬間成為命運使然的夫妻。那位先生察覺韋固的表情轉變,再從頭娓娓補充幾句
。
「不要小看她,她的財運極旺,能為你的事業帶來大筆的財富。」
韋固並沒有輕蔑,反之,其實心裡還有更深沉的疑惑。韋固帶著放空的眼神,手揣在
口袋,平靜地敘述他的顧慮:
「也不是小看,只是這樣子的生活和年齡差距,我們會是幸福的嗎?還是雖然是夫妻
,但過得不幸福。」
雖然韋固胸懷追求婚姻的執念,但不希望淪作徒有婚姻的名目。婚姻是耗盡一磚一瓦
另築宮殿以留後人,而非在破圮的陋屋裡放置豐盈的財富。因此,韋固更祈求的是在茫然
人海尋找幸福的四瓣草,而不是像一件件輕薄的衣衫被剝奪,逼迫雙方必須裸裎以對,那
卻不是誠實,僅僅是我們被違心的要求掙扎至狼狽。韋固經過長久的交友歷程,時常面對
瀕臨決裂的感情勒索,所以他被訓練得對幸福極為敏感,像煨過火的針扎進肌膚,體內越
來越炙熱,形成一股滯留的悶氣無法釋懷。
「很多事都是命中註定的,我也不能替你解釋什麼。所以,你也不必特別擔心,順其
自然吧。」
那位先生只是一派輕鬆地低聲訴說,可以感受到那位先生的難言之處。含糊的回應讓
韋固無所適從,或許萬物的宏論仍舊存在無法精確解釋的空間,無論實體還是虛像,無論
理性或是感情,可能就連神祇都難以理喻,隨命運飄然擺盪,起伏不定。所有的真理被高
高放在遙遠的天空,去讓陽光好好解讀。
「好吧,既然這樣,或許我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韋固不再揣想多餘的成見,隨興用了一句話結束,畢竟,再怎麼縝密編織的理由也經
不起時間揭發現實的瘡疤。韋固意猶未盡地持續窺視女童與婦人共同扶持的小攤販,不斷
調整身轉的角度,避免招惹她們注意。光芒大片灑落,女童興奮地在光線閃耀的空地追逐
,手執一條細長的菜根,隨風的左右搖擺。韋固一時忽略,身旁的那位先生兀自消失,連
同手上的紅繩也不見蹤影,化作紅塵裡的滾滾細沙,在熱鬧繽紛的街衢浪跡。
市集逐漸熱絡,人潮蜂擁而至,女童和婦人的攤位也忙碌起來,幾個拖曳菜籃的老邁
顧客相繼徘徊攤位前,以高亢尖銳的嗓音向婦人討價還價。婦人深諳傳統市場的商業策略
,知道收服人心的價格,所以在買賣雙方還未爭執之前便讓客人就範,心甘情願抽出錢包
裡的紙鈔,女童則熟稔地將菜捆裝入袋中,兩手撐開提袋的繫帶,細心地遞交客人,老練
的動作總是能逗得大人們驚嘆連連,韋固心中亦油生歡喜之情。韋固駐留已久,漸漸從平
凡人家的互動得到啟示,比起從別人身上索取幸福,或許,他應該更懂得如何珍惜而非嗟
嘆,如此,才能把看不透的愛情放進一個人被陽光推開窗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