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韋固與月老的離奇際遇後，韋固並沒有果斷刪除交友軟體，但他大幅降低使用的
頻率，改而去認真投注時間經營每段已經結識許久的真誠朋友，而非讓過眼消逝的女人化
作往事雲煙苦苦無法回眸，韋固漸漸體認，悲傷記憶的根源不是獨自承受多少痛楚，而是
總在傷口癒合之後不再選擇抵抗，使我們看似成熟卻越來越脆弱。先不談及月老的真實度
以及預示的言論是否可信，既然冥冥之中諸多人事已經註定，他就更應該避免耽溺於不切
理想的虛夢。倘若自知早已陷入不復的輪迴，就更不該讓命運在現實的泥濘翻滾，拖了數
年才懂得掙扎上岸。
首先，韋固向老闆遞交辭呈，並不是因為老闆的欺瞞憤而離職，是韋固已暗自擘劃未
來的盤算，尤其他擁有預先知曉未來的藍圖，所以無需繼續忐忑躊躇。老闆一早發現辦公
桌上以端正的筆跡寫下姓名的信箋，便本能知道是由韋固親筆繕寫，於是急忙地走向韋固
的身邊，而此時韋固正在把待辦的工作完成至一定進度，再交付其餘同事。
不過老闆沒有堅持挽留，反而由衷地祝福韋固的前程發展，也不追問緣由或相關細節
，單純像日常生活般閒話家常兩三句，不去特別提及先前失敗的朋友介紹，韋固也了解這
些都已然註定，無須歸咎於誰。最後，老闆展露溫和的微笑，拍一下韋固的肩頭，便姍然
離去。
韋固知道職場的社交規則，待人盡可圓融但不宜深交，所以趁著工作交接之際進行簡
單的道別，至少同事一場有始有終。唯獨老闆又走來攀談幾句，只是這次老闆語氣稍重，
彷彿有極為重要的事必須臨行前預告一般，輕聲細說著。
「希望你以後無論家庭還是事業都能順利，也希望你以後能回來繼續和我們打拚。關
於之前的事我很抱歉，這裡一定會為你留個位置。」
「不會的，謝謝老闆。」
韋固盈笑滿面致謝，並含蓄地頷首示意，接著往熟悉的大門默默走去。而這一離開後
的預言，竟在十七年後一一靈驗。
首先是十七年前月老的忠告。韋固在這期間確實締婚，而蹊蹺的是他們在交友軟體裡
首次謀面，經過數次短暫的外出談心後，不到一年便有結婚的盤算，且雙方在婚事的議題
上均達成心靈契合的共識，韋固不必故作退讓，女方也毫不顧忌，一切就如此順水推舟地
和平發生著。
女方姿色姣麗，臉部點飾一般時下流行的妝容，喜歡將粉淺的腮紅均勻塗敷在兩側臉
頰，並留有粉透水潤的薄唇，一對眼神時常流浪的雙瞳，總是熱衷向窗外隨機飄移。仔細
觀察她柔滑的髮絲，流蘇似齊放的瀏海，長髮往後垂落及肩，並燙成浪捲的細尾，像反覆
起伏的波瀾層層堆疊，整體看來宛如高山往下綿延的弧度，微彎而自然。其實，她的容貌
在十七年的交友歷程中也算屢見，稱不上什麼傾國傾城的大家閨秀，但韋固記憶猶深，她
是唯一認可自己價值觀的人，從不硬是據理推翻，且以她的自身經歷為證，陽光在十七年
後，總算讓她找到遺忘的影子。她不再孤單，也不去苦苦追尋。
韋固體會到一生最難熬的錯誤，就是錯在事情而錯不在人。韋固曾於夜闌人靜時向妻
子坦言，他十七年前早被預言會在今年娶妻，如今證實為真，但私心希望彼此能盡早認識
，卻無法究責於雙方，即便韋固醞釀反抗命運的力量在體內發酵，可是在龐大的社會編制
面前微不足道，連一個本能的呼救都喊不出來。韋固當時也直白長敘，那位神祕的月老帶
領他見證未來的妻子，是在龍山寺附近市場一位販菜婦人的女兒，並描述確切位置以及詳
細所聞。種種與童年吻合的資訊讓他的妻子頓時啞口無言，喜憂交雜的心情在滾滾沸騰，
她快速地抑制即將洶湧而上的感情，輕輕將雙手按壓腿部，和顏悅色地向韋固表白。
「其實，我們不必感嘆，因為我們是在對的時間點遇到對的人，不是嗎？」
「是啊，而且當時那個老人也是要我順其自然。」
韋固感到釋懷，鼻端散出一口沉澱的悶氣，好像幽閉的竹地驟然一股微涼的清風流通
，整座靜寂的森林發出悉窣的生動音色。雙方深情地凝睇堅定的眼眸，韋固極為感激妻子
的體貼，既不去過份細究也不急於辯論，甚至予以肯定。
另外，韋固的事業在十七年的離職後略有起色。雖然是在嶄新的軌道另尋發展，但本
質和前公司分派的職務無異，所以初來一年便駕輕就熟，對於指派的任務皆遊刃有餘，並
深得上司倚賴。工作期間順利地每五年就升遷一等職位，然而，越是狹隘的路徑難免窒礙
難行，韋固在年將四十時獲得擢升為總經理的機會，卻也必須面臨來自多方同事的競爭，
這也是韋固厭倦之處，畢竟他對同事間的訊息交換百般聊賴，所以鮮少像其餘烏合之眾透
過探聽機密的手段達成目標，韋固選擇盡忠職守，或許如此能趕在年底績效考核時博得上
司們的青睞。
在消極的策略下，韋固儼然提前失去總經理一職，儘管這只是短暫的流言蜚語，卻狡
獪地溜進韋固敏銳的耳根，讓他開始懷疑是否有人故意倚在耳邊竊訴，包裝成精緻的秘密
，使自己輕易誤信，卻在背後趁人不備敲鑼擊鼓大肆張揚。韋固恨透這種動輒瀕臨緊繃即
將決裂的人際關係，忽然深感體悟，懷念起十七年前任職於舊公司的環境，雖然懵懵懂懂
任人指揮，但和諧得無話可說，意即韋固無需口沫橫飛地替自己塑造形象。
韋固難免無法壓抑升遷的慾念，所以工作總是躁動難安，進度稍有拖沓。所幸這段期
間與命定的妻子相遇，他能夠從妻子的言論得到一番省思，雖然置身事外，但藉由對話中
旁敲側擊，多少能抽絲剝繭出可供參考的建言，甚至給予當頭棒喝。
月高星稀的冷夜，適合一場情理交織的促膝長談，以及一壺助眠的溫茶。韋固分享近
期的工作軼聞作為開場白，浮誇得像綜藝節目的主持人，順帶幾則滑稽的笑料，令妻子捧
腹開懷。稍微把談笑氛圍加熱後，雙方陷入莫名的緘默，韋固神色轉為凝重，張揚的嘴角
瞬間收斂，而低沉認真的口氣讓妻子注意起來，彷彿大事降臨般地盯著韋固。
「老實說，我雖然喜歡現在的工作，卻討厭現在的公司環境，或許應該開始考慮轉跑
道了。」
「是嗎，那你的打算是什麼？」
妻子誤以為是人生即將無法承受的重大變故，悠悠地鬆了口氣，往空杯由上而下優雅
地斟茶，並隨興問了韋固將來的盤算，韋固也不假思索地直白回答，同時將妻子不經意倒
滿杯緣的苦茶痛快地飲盡。
「我覺得現在可以先維持原狀，如果之後沒有升到總經理，就直接離職了。」
或許是騷動的心情積蓄已久，像囤積記憶的舊箱，以哀愁為鍊鎖，被稜角分明的亂石
覆蓋，韋固竟有一吐為快的釋放感，連餘韻消盡的茶味都會忽然回甘。妻子滿意地用力點
頭，認為韋固的辦法確實近乎兩全其美，只是，她靈敏地察覺到其中詭譎的細節，不得不
立刻坦白。
「如果想把問題解決得徹底一點，或許你可以稍微轉換一下重心。」
「什麼意思？」
韋固趕緊放下空杯，正襟危坐地等候妻子的解釋。他覺得妻子的想法相當饒趣，似乎
還拐了好幾個彎，在心頭詭異地蜿蜒，既無出入亦無通路。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從小和媽媽一起賣菜嗎？」
「不知道，為什麼？」
韋固更加疑然，一時大意，不禁洩漏一聲尷尬的笑氣，連忙斟滿清茶潤喉。
「因為我們工作不是為了工作，但你從以前到現在都只有工作。」
韋固感覺平靜的心弦被瞬間勾動，好像兩首交叉的樂譜倏然銜接而興起共鳴，竟只能
瞠目結舌無從否認，默默俯首，仔細思量詞語背後的用意。韋固與妻子的生平境遇全然迥
異，韋固自知在缺乏家庭關照的環境成長，不免難以體會家人之間的付出與回報，更渾然
不知動機所謂為何。他經常被動處於施予的一方，但事實上自己不懂得計算對價的利害關
係，或者說他天性就不明白愛需要平等，才能真實擁有，並非將對方束之高閣以致追求不
成，卻反來壓低姿態自我責備。而妻子自幼與母親朝夕相依，在社會的沼澤相濡以沫，韋
固逐漸體悟，一切的聯繫不是因為她們為彼此犧牲多少可量化的數目，或許是，韋固再從
頭細想，或許是，因為她們不斷為不計代價的事物真實地活著，所以又何須辯論真偽價值
。
「我想告訴你我的心意。無論你在外面是什麼，在家裡你就是我的丈夫。」
妻子穩重地說著一口柔軟的匿語，懇切地凝望韋固空洞的眼神，彷彿大片燦光穿透陰
雨的天空，微微滲出希望的裂縫。韋固終於自己為何被她吸引，同時讓她臻於感動。這並
非花戀的一廂情願，也不是蝴蝶的蓄意執著，是因為她牢牢地牽住韋固的手，把裁成朵影
的陽光放進韋固掌心上。
「我了解妳的意思了。」
原來幸福是看不見的，卻能讓他們兀自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