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裡的路途中,曾經下過一場猛烈的暴雨,而雨暫時停了,但鞋襪衣褲仍溼。
週二,下班時刻上了火車,下班時刻,車廂裡的每張臉和嘴角都解開鬆懈,微微的愉快的彎著。這是光潔的車廂,三四個人聚在一起輕聲的談笑著,他們衣著清爽齊整,大概巧合沒有遭遇雨勢,三四個人,也或許更多。
車抵台北,出車廂上樓梯離開車站,站外已是黑夜,泛著雨後積水的地面倒影著燈火以及城市本身,但眼前似乎沒有其他人經歷過先前那場雨。行過城市的倒影走進城市,通常是由這裡,左轉,行經聳立的飯店,橫穿一座天橋,下橋以後左轉,由哪裡已經能夠看見人群,黑壓壓聚集在中山南路外側的車道。過斑馬線,長長的斑馬線,往鎮江街口走去,兩名等紅燈的外送員相互靠近,交談,他們看了看由鎮江街踅出的人潮,各自搖了搖頭。
吃飽太閒。其中一人啐道,綠燈時扭動油門離開了。
揮手,和朋友碰面,一起走進鎮江街,不算太陌生其實,十年前也曾這樣走過許多次,鎮江街進去是青島東路,途經林森南路八巷,續行可抵濟南路,兜一圈接中山南路,中山南路能夠繞轉回青島東路。許多事情都發生在青島東路。算不上是經歷,其實,沒有奉獻那麼多,沒真的受過什麼傷,沒有遭遇那麼大的絕望和痛苦,只是抽空上台北,到那些對外縣市人來說陌生異常的街道坐一坐,鼓掌、唱歌、交談、聆聽,時候到了離開,離開以後掛念在心上。不是參加了運動,一直都是這麼想,只是不得不去,去消解自己的惱怒與無用。
走過那些街路,拒馬又出現了,警察三三兩兩也在,但暫時沒有十年前肅殺,頭盔盾牌齊眉棍以及水車大部分還收藏在某個地方,一小部分則收藏於十年前每個曾在這個街頭逗留過的心靈裡。警察們縮坐在騎樓下的塑膠凳,無聊賴的玩著手機,也許已經不是十年前的那些警察了,只剩我們這些人,仍是十年前那些人。
俱往矣。
走到濟南路的教會,進入人群裡,那裡的人許多也穿著濕透的衣褲鞋襪,許許多多,也許我們都經歷過同一場暴雨。相鄰的人們淡淡的聊著天。
十年前你們也在這嗎?女孩戴著口罩,眼影細碎的亮粉在路燈下閃閃發光。
在啊在啊。
來,擊個掌。舉手,小小力的彼此拍擊。
沒想到這把年紀了,還是得要上街頭。
你們幾歲?
快四十了。
我四十多囉。眼睛彎了彎,大概是淺淺的笑,而眼角細紋深深的。來,叫姐姐。
回到這裡的,終究還是我們。在中山南路對向遇到了大學的朋友和久未謀面的學弟,原來已經換了工作搬回故鄉,把自己餵養出陌生的寬肩膀和大肚腩,還記得更早以前曾經元旦時一起在總統府前守夜,那似乎已經是比他的體型還讓人陌生的回憶了。
在街頭,猶原是喊口號、鼓掌,更多時候是聆聽,彼此交換議場內的狀況,隨口謾罵。站久了,腰後有些痠疼,揀一處人行道坐下歇息。確實是有了年紀,但似乎沒什麼長進,還在街上。還記得十年前一個晴朗的早上坐在青島東路,和身邊另兩個陌生的學生閒談(啊,他們說他們是哪所學校來著?),聊議場內外當前的局勢以及權力關係,後來還討論起什麼是綠茶婊(欸,所以什麼是綠茶婊?有些忘了)。話語畢,他們詢問我得要怎麼稱呼。
不重要,忘了我也沒關係。擺擺手回應,一邊笑。國家好好的不需要上街頭,我們以後應該就不會再相遇了。
休息一會重新站起,在街上,沒什麼長進,還在街上。
不知道我們還會不會在這裡相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