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剛,youtube突然跳出宮本浩次的最新影片。
這個披頭散髮、滿臉鬍渣的五十歲老頭,
激動地唱著中島美雪的化妝。
就這樣,我想起了你
九年前春寒料峭的東京,
在你新小岩的小閣樓裡,
我們最後一次做愛、看你化妝,
卻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起聽著中島美雪的化妝。
明明大學時期的你,是不化妝的,只有一次例外。
那時的你,
梳著兩根女紅衛兵般的辮子,
又亮又黑的眼瞳,白裡透紅的臉頰閃耀著點點雀斑,
完全不同於那些濃妝豔抹的時尚女同學。
我都絲毫不客氣地笑你「百年也難遇的小村姑」,
你也皮笑肉不笑回敬我「萬年沒人要的流浪漢」。
對,
那時的我,其實跟現在差不多,
依舊是那個披頭散髮、滿臉鬍渣、故作瀟灑的系邊,
百年村姑與萬年流浪漢意外同小組作業,
然後,很無聊地,我們在一起了;
也毫無意外地,畢業前我們分手了。
又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聽說你後來去日本留學、結婚、定居,
而我在台灣過著到處換工作換老闆、居無定所的人生。
再見到你,是在2010年年末的同學會,
那時的我,已經剪了頭髮、刮了鬍子,
但意外地,出現在大家面前的你,
還是那個不化妝、綁著兩根辮子的村姑造型。
這次輪到其他同學對你毒舌了:
「哎呀,在日本這麼多年,怎麼都還是素顏啊?」
「好歹粉底打一下,可以遮雀斑。」
「現在應該是遮皺紋了啦。」
倒是我出手救你:
「人家在日本空氣新鮮水質乾淨,皮膚還是這麼漂亮,嘖嘖嘖。」
我還故意加上三聲色狼流口水的聲音,
然後大家都笑了。
同學會結束後其他人都很識相地離開,
剩下我們兩人,於是一起回到學校附近一家以前我們常去的咖啡店。
這時才能坦率地聊起彼此的現況。
這才知道其實你過得不好,
離婚、失業、但拼著一口氣不想回台灣,
自己搬去葛飾區新小岩獨居,想辦法找新工作。
這次回台灣也是想轉換心情,順便跟老同學們見見面。
「啊,真巧,我也離婚了。」我說。
「哈哈哈,那要不要偷渡來日本,我把你賣去牛郎店養我。」
「真可惜,我要去美國,哇哈哈。」
「少來,這把年紀了,美國哪會要你啊。」
「不要瞧不起人,我在準備托福GRE,等我申請到學校,我就去米帝開啟新人生。」
「那到時我來米帝投靠你。」
「好啊,那輪到我把你賣去美國的日式酒店養我。」
笑笑鬧鬧之後,我說到了明年三月我會去東京考GRE,
飯店都訂好了。
你聽了還笑笑說:「考試加油,考完後我請你吃飯。」
2011年3月11日大地震過後,
倒是你先聯絡我:
「ㄟ,你考場沒問題吧?」
「不知道耶,機票酒店都訂好了,希望不要延期。你人還好吧?」
「慘,那天電車停駛了,只好跟人借腳踏車,從池袋騎回新小岩,冷死了,哈哈哈」
「平安回家就好,自己要照顧好自己。」
「你的考試呢?我打電話去幫你確認一下,考場在哪?」
跟你說了考場資訊後,你就掛了電話。
十分鐘後你又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考場一切正常。
「考試加油,考完後我會去找你。」
「謝謝,那我們東京見。」
再來就是3月26日那天,
電腦螢幕跳出一個非常滿意的分數,
想到夢想終於又往前進了一步,
我興奮地衝出考場。
在只有攝氏四度的南麻布街頭,我看到你在馬路那端對我揮著手。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哭屁,考太好對不對?」你抱著我笑了出來。
「你又知道我不是因為考太爛哭出來?」
「你最假掰了,要是考爛了絕對只會皮笑肉不笑,對不對?」你摸摸我的頭。
「不要這樣,都被你看穿了。」
「ㄟ,來我家吧?我們一起吃火鍋吧?」
「好,」
在總武線電車上,我這才注意到一件事,你化妝了。
「怎麼回事?竟然化妝了?」
「拜託,在這裡這麼多年了,不奇怪吧?」
「也是,認真說,你這樣,好正。」
「真的嗎?好高興。哈哈,今天晚上火鍋料買好一點。」
新小岩出站後,我們先在站前商店街的超市買了晚餐的火鍋料,
然後沿著小路一起往你家方向前進。
你突然哼起了一首聽都沒聽過的日本歌。
「這歌蠻好聽的,什麼歌啊?」我問。
「宮本浩次,歌名中文翻譯過來叫做『買東西回來路上的她』」
「沒聽過,哈。」
「你回台灣後聽聽看,我覺得你跟宮本浩次蠻像的,神經神經的,哈哈。」
「好,回台灣研究看看。」
你家是個有點老舊的日式平房,
一樓是你的日本朋友在住。
因為她知道你現在失業,所以讓你住在二樓的小隔間。
因為朋友回老家去,所以今天才敢讓我來家裡吃飯。
在你放好熱水的日式澡缸舒服地泡完澡後,
你已經把火鍋準備好了,是豐富的牛肉火鍋。
我們一邊痛快地大吃牛肉鍋、一邊喝爽口的朝日啤酒,
然後回憶著以前大家一起經歷過的各種好事壞事鳥事爛事。
「啊啊啊,我們都長大了啊,乾杯。」你歪著嘴舉起啤酒罐。
「對,我剪頭髮刮鬍子了,而你也化妝了。」我也舉起啤酒罐,我們碰了一下。
「我明明以前也有化妝過。」
「好啦,不要提那一次了,對不起。」
那是我們分手的那一天。
我們約好互相把對方贈送的禮物、信件都交還對方。
見面的地點,也是在那家咖啡店。
那天的見面,不到五分鐘就結束,
我們匆匆地互相把準備好的東西還給對方,
你就離去了。
整個過程我頭低低地不敢看你,
因為我知道,我已經不愛你了。
倒是你好像還在鼓勵著我似地開著最後的玩笑。
「喂,你老實說,你有沒有把我寫給你的信給別人看?」
「你是不是都跟別人說你跟村姑交往很丟臉啊?」
「哈哈哈,好啦,沒關係,我的確是走憔悴村姑路線沒錯啦。」
雖然到最後你還是這樣自嘲,
但我怎麼可能沒注意到?
那天你把頭髮放了下來、化上了可愛的淡妝。
但是,我怎樣也不敢看你。
「那天化妝是要氣你的,」你邊喝啤酒邊笑著說:「我那天,有沒有很可愛?」
「有。」
「拋棄可愛的女朋友,結果後來也被學妹甩,你這是報應,哈哈哈。」
「對,我真的是活該,哎呀。」
「好啦,其實那天我最難過的,就是你竟然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好意思啦。」
「哈哈哈,現在想想,那天根本就像是中島美雪唱的化妝。」
「那什麼歌?」
「我放給你聽,等等。」
簡單的電吉他前奏後,
中島美雪的歌聲在木吉他跟合成器的伴奏中慢慢地流瀉出來。
你也跟著輕輕地在旁邊翻譯著......
「化妝什麼鬼的,平常覺得根本無所謂」
「但就算僅僅只有今晚,我也想要漂漂亮亮地」
「就只有今晚,我要去見你」
「最後的最後,這是最後一次見你了。」
我並不喜歡中島美雪的哭腔,
可是你的翻譯很快地把又遠又近的回憶帶進了我的情緒裡。
我想到了分手那天的咖啡店,
你放下辮子的長髮,爽朗的淡妝、小碎花裙子.....
然後又想到今天下午安慰著我的你,
到底要在異鄉經歷多少人情冷暖,
才能變成現在這樣成熟撫媚的你?
「把我給你的信都還給我吧」
「千萬不要跟別人一起讀這些信喔」
「抱著被你遺棄的過往」
「在這熟悉的夜路上,我跑著回去」
「眼淚啊眼淚,就在心裡停住吧」
「眼淚啊眼淚,請在巴士開走前停住吧。」
那天看著你離開咖啡店的背影,曾想著彼此的人生再也不會交會了。
事隔多年,我們竟然還可以一起搭著總武線來你家,
一起去超市買火鍋料、一起吃火鍋、一起喝啤酒
我又想起了老家地下室的鐵櫃裡,
還鎖著你交還給我的點點滴滴....
「ㄟ,你今天不要回飯店了,陪我吧?」你說。
「好。」
不知不覺,我們的身體慢慢地靠近。
我握著你冰冷的手,讓你靠著我的肩膀。
你的臉靠近我的耳邊,
隨著中島美雪的歌聲,
你在我耳邊說著全世界誰也聽不到的悄悄話:
「好笨啊,好笨啊,我真的好笨啊。」
「怎麼還會想要你愛我呢?」
「好笨啊,好笨啊,怎麼笨成這樣啦」
「怎麼還想著要你愛我」
於是,我們做愛了。
不同於年少時盡情享受彼此身體的慾望與激情,
現在的我們,只是想要有一個溫熱的身體陪著自己,
告訴自己:「嘿,我還活著;嘿,你也還活著喔。」
音響重複播放著中島美雪的化妝,
在這深夜安靜的新小岩2丁目,
熟悉的身體在陌生的異鄉激烈地碰撞著。
輕聲啜泣的你用力地咬著我的肩膀,
而我只能以最大力的擁抱回應你。
然後彼此相擁,沈沈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
我像個熟悉家務的主夫收拾著暖桌上散亂的火鍋、餐盤、啤酒罐,
而你則梳洗打扮、準備去臨時打工的上班地點。
我一邊收拾著房子,
一邊看著化妝的你。
你突然轉頭:
「ㄟ,不要去美國好不好?你要不要來日本算了?」
「怎麼這樣說?我又不懂日文。」
「學啊,你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尼泊爾人來這裡討生活嗎?」
「ㄟ,這個好像有點......」
「哈,光看你這個回應,就知道你一定可以適應日本的啦,你行的啦。」
「......」
「好啦,我知道了啦,不要當真沒關係,我開玩笑的呢。」
我們在品川車站分手,
你親切仔細地告訴我,要怎樣從品川轉車到我飯店所在的南麻布,
然後笑著摸摸我的頭:
「你真的好勇敢,這把年紀還想挑戰米帝呀。」
「你才勇敢吧,在異鄉這麼多年。」
「謝謝你昨天陪我。」
「謝謝你昨天的火鍋。」
「只有火鍋嗎?」
「昨天的一切。」
「這時候還問你這種問題,你會不會笑我是傻瓜啊?」
「怎麼會?你要加油喔。」
「你也要加油,米帝在等你。」
看著你的背影消失在轉車的月台,
那時的我想到某部青春愛情電影裡的台詞
「留下來、或著我跟你走」
只是這句話,
我們誰都說不出口。
回台灣後,我並沒有特別迷上中島美雪,
反而意外喜歡上了宮本浩次還有他的樂團エレファントカシマシ
但我並沒有特別跟你提這件事情。
事實上,
我們之後也很少聯絡彼此了,
特別在我後來真的離開台灣後。
畢竟,我們都要在自己的世界裡掙扎求生存,對吧?
你知道嗎?
宮本浩次的歌中我最愛的是那首「普通の日々」
每次一個人步行穿過San Lorenzo河的路橋要去搭公車時,
都會不自禁哼著這首歌,
特別是裡面的這一段歌詞:
「Baby,幕已拉起,
一如往常,我在這平凡的每一天,
想著你,唱著。」
一邊平靜地唱著,一邊想著你。
以前的我,欠你一句真心的對不起。
現在的我,欠你一句真心的謝謝。
總覺得,
要不是在東京等著我的你,
現在的我,不可能跑得這麼遠。
不管怎麼說,現在的我,很平靜地活著,
希望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