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不釋手的電玩遊戲
段考是小學最痛苦也是最快樂的日子，痛苦是因為一個晚上要看很多「天這
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不然就是「你爸爸的老子叫爺爺，你媽媽的老
娘叫外婆」之類的說教課本，或者正方形面積是邊長乘邊長、長方形是長乘寬，
直角是180度、平角是90度等令人想破腦袋還會記錯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
至於為什麼快樂？因為考完試的下午不用上課，中午就能放學。小學時，上課就
想下課，下課就想放學，放學就想放假，反正說穿了絕不會想到上課；如果說段
考下午不必上課是我快樂的原因，那也不盡然，其實是每回段考結束的下午，班
上男同學們，就會三五好友邀約集結到小銳家打電玩。
小銳是我們班人緣最好的男生，不但男同學愛找他打球，連女同學也喜歡和
他說笑，還全都是些可愛又甜美的女孩，平日一副小家碧玉的矜持模樣，碰到小
銳就通通現出原形，別誤會，當然不是蟾蜍或者蜘蛛，而是變成一群嘰嘰喳喳的
麻雀說個不停，完全不顧身為美女的形象，我和許多男同學都暗地羨慕不已，覺
得他實在很有辦法、豔福不淺。那天段考結束，聽著好幾位男同學說要去小銳家
的事，當時我剛從別的學校轉來，見到能跟許多同學一起玩的機會，自然不肯錯
過，頭先我還不太清楚大夥去小銳家要做什麼，然而同學聚在一起玩本身就很吸
引人，玩什麼想來倒不重要，但我仍禁不住詢問班上和我暗戀同一個女孩的男生
家倫：「去小銳家到底要玩些什麼？」
家倫道：「當然是打電動，不然你要幹麼？呵！你不會是看上小銳他小我們
一年級的妹妹吧！」
「你才看上他妹妹呢！」我不甘示弱反唇相譏：「你不喜歡小雯，移情別戀
看上小銳他妹沒關係，呵呵！我高興還來不及，絕不會跟你搶，你放心去吧！」
我不懷好意笑著，兩人吵吵鬧鬧向小銳家前進。說實話，那時我雖和家倫嘴上爭
鋒相對，但一顆心卻早飛到電視遊樂器上。
不說您不知道，我打從我娘肚內逃出來後，第一愛是電視和電視遊樂器，第
二是餛飩和餛飩麵：電動打到午餐錢花光光，餓肚子沒吃飯，被老媽罰跪酒瓶蓋；
餛飩和餛飩麵吃到上吐下瀉，搞得全家凌晨陪我掛急診。後來在父母百般勸說、
循循善誘、威脅利誘、棍棒齊施的教導下，我總算孺子可教曉得沈迷電玩是浪費
時間的事，如果愛上賭博電玩更會傾家蕩產、小命不保，看見社會上許多血淋淋
的實例，我幼小的心靈也信了七八分，可是在我單純的夢裡，還是很喜歡電動玩
具。記得剛上小學時，老爸打死不買電視，說那浪費青春、浪費生命，我有印象
的第一部卡通還是用錄音機聽的；有一回在鄰居家看電視，看到夜幕低垂還不肯
走，後來是哭哭啼啼被媽媽拽回家，鄰居見我愛成這樣，隔天送來一台舊電視，
媽媽跟我約法三章，一天不能看超過一小時，終於有機會好好享受看電視的樂
趣，不過只要搬家，老爸就會偷偷讓它消失，所以家裡自始至終不能算真正有過
電視。而當我有機會接觸電玩後，那又是另一次瘋狂，明目張膽、偷偷摸摸，每
天總溜到電動場玩個五塊十塊，後來變成十塊、二十塊，直到午餐錢打光光，逼
得媽媽買通電動場隔壁的飯館，看到我去打電動，就抓扒仔一聲，跪了幾次酒瓶
蓋，我才漸漸不敢再去。
原先以為會在小銳家的電視前看見紅白機，那些遊戲雖然好玩，卻也並非無
可想像，大部分我應該都玩過，但當小銳插上卡匣，螢幕顯出電玩畫面，我的下
巴就驚訝得掉到肚臍眼。天哪！這是什麼遊戲？好像都是電動場才會出現的電
玩，畫面和音效不知比紅白機那些瑪利姊妹、泡泡豬什麼的進步千百倍，聽說是
紅白機的升級版，叫「超級任天堂」。此時有兩位同學嘻嘻哈哈對打起來，這款
遊戲叫「快打旋風」，只見那個紅波和白波打得激烈異常，在螢幕上高來高去、
縱上跳下，還會發青藍色的氣功和迴旋踢，因為他們每次發絕招時，嘴裡都會「波
肯、波肯」亂叫，服裝又是一紅一白，所以就稱呼他倆「紅波、白波」，在這個
故事遊戲裡是同門師兄弟。
一個同學操縱的紅波掛掉，小銳把遙桿遞給我：「小林換你了。」我接過遙
桿，不知該選誰，看著人物中有男有女，有胖子有瘦子，各個生得奇形怪狀、兇
神惡煞，其中只有那個藍布裙、黑絲襪的女孩比較討人喜歡，我正想選她，小銳
急道：「你要趕快選，有時間限制。」我還沒聽懂他說什麼，只聽叮！一響，我
已不能選可愛女孩，而選了個花臉相撲。
「哈哈哈！看我『龍』怎麼對付你這隻大肥豬。」家倫笑得口水直噴，他是
我的對打一方，我們心裡都不禁有種誰打贏，小雯就會喜歡誰的心情。
「哼！我才不會輸給你呢！」但對打的結果，嘴上不服輸的我還是被家倫白
波的波動拳和升龍拳轟得很慘，從頭到尾我什麼絕招也轉不出來，僅能一味呆板
揮拳踢腿；小銳教我如何轉出絕招，他的拇指只在遙桿上輕輕一滑，我的相撲就
厲害到讓家倫無法招架，但我試了老半天，遙桿都快被我扳成兩截，還是什麼小
狗小貓的絕招也沒出現，這場決鬥自然被家倫打假的，他對我擠眉弄眼的得意嘴
臉，直令我氣炸胸腔。換過幾輪後，遙桿再度交到我手，每個同學都對我露出不
忍卒睹的神情，大概覺得我又會被海扁一頓，好死不死，這回的對手又是家倫，
我不動聲色選了人物中我覺得看起來最兇猛的角色，那是一個綠皮膚、紅頭髮的
怪獸，剛看同學選過，能轉圈撞人，還會放電，轉圈我多半弄不出來，放電聽說
只需快速連壓按鍵就會出現。
「哎唷！這次選的人物好可怕喔！」家倫調侃道。
「是啊！可是多半還是打不過你。」我淡淡回應；他還想說些什麼挖苦的話，
此時對打已經開始，我突然將怪獸刷！衝向家倫的白波狠狠猛揍。
「啊啊啊！」家倫一時被攻得手忙腳亂，他想反擊，但情急下絕招轉不出來，
白波頻頻中我怪獸拳腳。我整個人好似癲癇般狂壓亂轉遙桿，樣子活像上身的乩
童，手中操縱的怪獸也如我此時狂態，在畫面上亂跳亂打，不時放幾下電，電得
家倫全身冒煙，嘿嘿！矇到還會轉圈撞他；家倫已無半點招架之力，被我打得七
零八落，同學們直看得目瞪口呆。趁著這股威勢，我自創的「亂打功」，一口氣
打敗五位同學，最後只剩小銳尚未交手。
忽然我啊！的輕呼，滿是抱歉將腦袋轉向小銳：「你…你遙桿的按鍵…」
「怎麼了嗎？」小銳將臉湊近。
「我剛剛好像按太大力，按鍵現在彈…彈不起來，呃呃！對…對不起。」同
學的眼光一時全看向我：「喔！把人家的東西弄壞，要賠！」我哭喪著臉，不知
該怎麼辦。
「哦！你說那粒紅色的按鍵嗎？」我點點頭；小銳無所謂笑笑：「那本來就
有點怪怪的，所以我最近才剛買了個全新的，快！換我們來比一比。」我不禁長
吁了口氣，接過他遞來的新遙桿，正想說另一件尷尬事，小銳已迅速選了那個藍
布裙中國女孩。當遊戲畫面表示對打開始，他操縱的女孩咻！的箭步躍近怪獸，
口裡赫赫！兩聲猛地出腿上下來回連踢，只見我的怪獸像只斷線玩偶被她踹上踹
下，隨即往後摔出，那股勢子彷彿要撞破電視飛出來；小銳絲毫沒放鬆女孩的攻
擊，緊接著就見女孩身子一轉，頭下腳上劈腿如急轉的螺旋槳，嘴中大喊「咪咪
當機」，朝飛起的怪獸騰空連擊。
小銳突然停止手上的操作：「你幹麼站著不動，想讓我完勝嗎？」他奇怪望
著我。
「我…我…」
「怎麼了？又是哪粒按鍵壞掉嗎？你會不會太粗魯了？」
「不是啦！」我趕忙搖頭解釋：「你家有沒有OK繃借我一個。」
「為什麼要OK繃？」同學齊聲問；我慢慢吞吞抬起左手的大拇指，苦著臉
道：「我…我剛剛可能按得太激動，手指現在…現在起水泡，好痛哪！這…這樣
叫我怎麼打？」一時間同學嘴裡的飲料餅乾在天空亂竄，大家笑得東倒西歪，相
信我們離開後，小銳一定把全部人罵得狗血淋頭，尤其我的祖宗十八代肯定因我
慘遭池魚之殃。
從那日之後，我就常去小銳家打電玩，不僅段考結束的下午，連平日放學後
也要去他那裡玩上一個小時，才走兩步退三步、依依不捨打道回府；有時也和小
銳去電動場摸個一呼兒，雖然比起以前收斂許多，但這一切的行為當然還是瞞著
老爸老媽，不然恐怕又要面臨母親大人龍捲風般的襲擊。一天，我正在小銳家的
客廳，電玩打得如痴如醉、全然忘我之際，他家電話猛然抽筋似響起，雖然響得
這麼淒厲，我還是渾然不覺，因為此時我「阿拉丁」的遊戲正玩到破台的緊要關
頭。
「喂！小林！」小銳的呼聲把我嚇一跳，這一驚害我立時GAME OVER。
「哇！你想嚇死我嗎？候！你害我死掉了！」轉頭想埋怨他幾句，卻被他倉
惶失措的表情給定住：「怎麼了？幹麼這樣看我？」
「趕快來聽電話，你…你媽打來的。」跟著就按住話筒小聲道：「她的口氣
很兇，你要小心了。」有幾秒我的魂靈都給嚇出竅，心底連珠價叫苦：「老媽怎
麼知道我在這裡？她怎麼有這裡的電話？」直到小銳將話筒塞進我手裡，我才反
應過來，機械人般把話筒湊到耳邊：「喂…喂…」聲音輕輕發顫。
「你很好嘛！打電動打到不用回家，你知道現在幾點了？」我落枕般吃力望
向窗外，才赫然發現天已全黑，路上街燈亮如白晝，只聽老媽如虎姑婆的話聲道：
「你又欠揍了，回來皮繃緊點。」隨即掛上電話。
「你怎麼不提醒我很晚了？」我失神看著小銳。
「拜託冤枉哪！我已提醒你兩億八千五百萬次，是你一直說沒關係，再玩一
下就走。」他無奈道，眼神中滿是憐憫。
我不曉得這段路，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沒掉進道旁的魚塭和臭水溝實在命
大；走進熟悉的巷口，我靜走比賽般慢手輕腳來到家門前，面對紅條白紋的院門，
實在提不起勇氣拿鑰匙去開，鑰匙插了又拔、拔了又插，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但
想起老媽夜叉般的臉孔，嘴中吐出的颶風，我就只敢發抖，不敢開門。這時院子
內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我頭皮發麻、連滾帶爬逃到圍牆轉角的水溝邊藏身，稍不
留神一腳滑落，濺得鞋襪都是髒水，混著水溝慣有的酸臭，似乎覺得有毛蟲在腿
肚子亂爬，但這時大門已開，腳就不敢馬上抬起，只聽老爸哄著三歲的妹妹：「寶
貝，我們一起去找妳哥哥，乖！」
（不要！我要糖果！糖果！）她很不領情突然哭鬧起來，老爸為了安慰她，
又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我躲在牆後大氣不敢喘一聲，感覺那隻毛蟲已爬上大腿，
不懷好意還在向上爬，再爬就要鑽進內褲了，此時此刻我只好六親不認，連老子
親妹子都咒罵下去，祈求他們趕快離開，另一方面，我也很怕他們朝這頭走來，
一過來我就僅能束手就縛，幸而他們的對話漸漸消失在另一端的巷口。
我聽他們走遠，忙不跌將那前腳鑽入內褲裡的「東西」一把抓出甩在地上，
呼呼！小弟弟險些失守，將腳從水溝裡慢慢抬起，靜聽一會兒屋內的動靜，爸媽
好像都不在，肚子快餓扁的我實在忍不住，鑰匙插進鎖孔把門悄悄推開，還好家
裡的狗狗猛猛養在後院，不然牠看我進來，不喊得全巷都知道我回來才怪。老爸
老媽好像都出去找我，我高興得溼漉漉的臭襪子也沒脫，三步兩步衝到飯桌旁：
「啊哈！終於可以吃飯囉！」一伸湯匙先把最愛的蒸蛋吃光，接著那些葫蘿蔔、
青椒、茄子等平常最討厭的食物，一時間像變成炸雞漢堡，被我吃得盤底朝天，
大口灌著玉米濃湯，思考待會兒要躲到哪去。
「唉！餓到書包襪子也不先放好，就開始狼吞虎嚥，唉！」剛聽見第一聲嘆
氣，我手中的碗差點驚得掉進鍋裡游泳：「親…親親愛的老媽，妳…妳在…在家
喔！」
「不在家，我要去哪？難道跟你小鬼一樣，天黑了不回家，躲在外面亂走亂
逛，還要全家人出去找你，只差沒報警！」老媽沒好氣說：「慢慢吃，不要噎到
了，才口氣重了點，就嚇得不敢進門，弄得鞋子襪子髒兮兮，你是掉進田裡挖蚯
蚓是不是？唉！吃飽了趕快去洗澡。」我只能喏喏連聲，味如嚼蠟把飯菜匆匆扒
完，逃進浴室去洗澡，深怕她一轉眼就要找我算帳揍人，還好整夜老爸和她都不
再提晚回來的事，應該是躲過一劫，嘿嘿！
「林敬堯！」班導師的臉像鬼一樣瞪著我：「以後放學不准再去俊銳家，要
是讓我曉得你再跑去，隔天就打花你屁股，聽懂了沒？全班同學幫老師注意…」
嗚嗚！老爸老媽實在太聰明，他們笑咪咪不處罰我，卻請老師代勞，嗚嗚！我的
「超魔界村」、「餓狼傳說」，還有「街頭快打」…
不過我也想出相應的策略，起初兩星期，還安份守己乖乖回家，後來我就找
拿故事書的藉口溜去小銳家，他是好好先生，當然不會拒絕我；但我也沒那麼不
識相，總是掌握在老媽下班前一刻先到家幫她開門，這樣她就不會生氣，甚至進
一步讓小銳父母和我爸媽認識，成為好朋友，這樣不但平日我能去他家小玩一
下，就連假日，只要功課作完，也能名正言順去玩個半天。然而電玩遊戲在內心
萌生的誘惑，卻不因幾個小時的相處就能滿足，我在許多沈睡的夢裡，都看見自
己擁有一台超級任天堂。
終於有天，我鼓足勇氣：「媽，我想買一台和小銳一樣的電動玩具。」期待
的口吻帶著微微怕失望的顫抖。
「這種事好像很久以前就跟你說過，你怎麼還會再提？」母親不太高興道。
「為什麼別人家都能買，我們家就不行？」我明白已被拒絕，卻仍不死心。
「你這樣玩電動，功課不用唸了，爸爸要你背的書也不能好好背，電玩那是
不好的東西。」
「妳買給我，我一定會好好用功，乖乖背唐詩，聽妳和爸爸的話。」我軟語
央求。
母親只冰冷吐出兩個字：「不行！」
「我用自己的零用錢和壓歲錢來買總行了吧！」我已開始耍賴。
「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們家連電視也沒買，你買那種東西做什麼？」
我再也忍不住咆哮出聲：「對呀！為什麼別人家都可以買電視，我們家就不
行？電視又不是壞東西！」母親沒有發怒，只是沈思地看著我：「堯堯，你知道
我們家為什麼不買電視、不買電玩的真正原因嗎？」
我抑制住快要墜落的哭泣：「為什麼？」
她痛心地拍拍我：「那是因為要保謢你的眼睛。」我當場楞住，母親幽幽續
道：「擔心你沈迷電玩會荒廢課業，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我和你爸為什麼會這
麼堅持，就算自己不能看電視，也不要讓家裡有電視，那是怕你視力惡化，堯堯，
你…你知道你得了青光眼嗎？」
「就是和于北北一樣的青光眼嗎？」我詫異問：「可是我眼睛現在戴著眼鏡
還是看得很清楚，並沒有像于北北那樣看不見東西呀？」
「所以才要趁你看得見的時候，好好愛護它，多看些有用的書。」她深吸口
氣，強忍住眉宇間若隱若現的憂傷：「看電視、玩電動浪費的時光，都還有機會
彌補，但你因為看電視、打電玩傷害的視力，卻永遠回不來的；堯堯，你曉得看
不見有多麻煩嗎？你…你曉得爸媽有多擔心，所以不要再提買電視和電動玩具的
事了，要懂事好不好？」我呆呆聽著老媽聲聲有如一唱三嘆的敘述，心底不禁湧
起一股難受，為什麼我不能和一般人一樣有雙正常的眼睛？我只是很單純想看電
視、打電玩，卻註定永遠無法實現，我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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