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最後的紀錄

作者: GOODFRAN (豁燃)   2014-09-24 19:56:45
http://frank7817.pixnet.net/blog/post/37985299 網誌圖文版
                 最後的紀錄
              by 豁燃(2013年1月作品)

  從我們倆都還是幼稚園小朋友的時候,我就開始喜歡她了。
  於是到現在,喜歡已經成為膚淺詞,我深愛她。
  可是,我跟她的關係,到現在還只是……好朋友。
  妳的臉蛋,刻在我腦海裡,不用看照片,就能畫得神似韻足。
  妳對我做過的貼心事,我可以倒背如流。
  妳的喜好和厭惡,我可以講出九成九。
  
  唯一不懂的零點一成,就是,我不知道妳為什麼不跟我在一起。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三個月,你要做些什麼?」
  「生命教育」通識課的美女老師在黑板上飛快書下這行作文題目,耳語請助教發作文
紙,考卷白浪鋪捲而來,習慣坐在最後一排,與老師隔著一個「不會被注意」的低調距離
的我,皺起眉頭感到納悶,都大學生了,且不是國文課,居然要寫作文?
  當初會選這堂通識是因為聽別系朋友說這位老師長得很正、笑容甜美、聲音好聽,教
學又不會太嚴,我就思考,一堂課程在美人美聲中度過好混的一學期也不錯,並非真正對
這堂課的內容感到興趣,且我壓根不曉得這堂課要教些什麼,「生命教育」的意義為何。
  「請你們在作文紙上寫下系級學號,然後放到書包裡。在寫作之前,先要有實踐的經
驗,才可寫出真正動人的文章,請你們先想出五件最想做的事,一一完成之後再寫,這就
是期中作業,開學到期中比三個月還短一些喔,請盡快做完。想像你們的生命到期中就是
盡頭了!」美女老師眉飛色舞用廣播電台女Dj的慵舒聲調說著。
  現在的學生帶筆記型電腦上課已是常態,我用筆電搜尋一下生命教育的歸屬,原來是
「生死學」的範疇。
  天啊,我最怕鬼了!從小到大我沒參加過葬禮,因為我非常害怕一切有關於「死」的
事物。小時候非常怕黑,想要開著燈睡覺,媽媽卻說只能開小黃燈,牆上外套的影子,總
令我想像是隻巨大的厲鬼,彷彿我一闔上眼就會馬上被吞蝕殆盡似的,每遇親戚葬禮,我
都假裝生病,脾氣暴躁如我,家人即使知道我是假裝的也拿我沒轍。
  我一開始以為「生命教育」這堂課是教人如何體驗生命,感覺有些有趣我才選的,沒
想到課程內容竟觸碰到我最害怕的禁地,我看放學之後馬上去寫退選單好了,省得我背脊
發涼。
  我對此課程有個疑惑,如此打扮可人、穿著清新的年輕女老師,怎麼會教授這樣冷門
且令人避諱的課程呢?
  第一堂課上下來,覺得挺輕鬆,老師播放了一段英文短片,標題叫做「在我死之前,
我想做什麼?」,影片內湧現許多出乎意料的答案,最令我驚奇的是,有人死前竟想當個
被警察抓走的海盜。老師還播放許多她出國遊玩的投影片,旨在告訴我們人生的歡樂與美
好。
  問題是,在我如此年輕的年紀,要我去思考死亡之前的心境,實在是太抽象了,這將
會是一份棘手的作業。

  我列出的五件事,對我自己來說,非常酷。
  一、單車環島旅行。
  二、以研究角度參觀A片拍攝現場。
  三、帶父母到全台灣最高級的餐廳吃飯,我出錢。
  四、當攝影師。
  五、
  第五的空白,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卻……不敢寫。
  然而,時間總是飛逝如梭,兩個月很快就過去了,這五項,我完成了……零項。
  一項都沒有做。
  原來我這笨大學生就是死性不改啊,作業總要拖到繳交期限前幾天才弄,甚至延期,
這些是許多大學生的共通毛病。
  但重點是,我快死了啊!
  居然沒有好好重視自己死前想要做的事情,問題到底出在哪?
  就因為,我不是真的要死了,而只是作業中的假設。難道只是因為假設,我就無法真
正體驗快死了的感覺嗎?
  一定是的。再怎麼逼真的假演,都無法為真。
  這時該如何?
  我得去請教老師這層障礙如何解決。
  我跟老師約在學校的祕密花園,其實這地方是有名字的,不過我老早忘了,我感到巨
大壓力時,都會來這裡,只消坐在這兩三分鐘,煩惱頓時煙消雲散。
  我一開始以為美女老師會很難約,沒想到一約,老師就親切地答應,還請我喝拿鐵。
  「老師,我對作業有個很大的困擾,就是距離我的死期已經流失了兩個月,紙上寫的
五件事,我一件都沒做,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太不入戲了。」我故作幽默地說著這
段話。
  看來老師並不覺得我的話語幽默,一反剛才的親切微笑,她成熟美麗的臉龐嚴肅了起
來。
  「有時候,你得假戲真做,才能體會生命的極限奧義。」她說。
  她優雅地啜了口手上的卡布奇諾,像是一段經典話語後的自我表揚。
  我慌張了起來。
  「我這兩個月也是有想像自己快死了啊,可能是想像力太薄弱,我就是沒有足夠的衝
力去做那五件事。」我極力解釋。
  「在我二十三歲那年,失戀了,一口氣灌了兩瓶五八高粱,送急診,居然沒死。在醫
院的那時候,我感覺痛苦得就像是在死亡邊緣掙扎。昏迷指數極高,那時,我的心裡只有
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
  老師娓娓道來,居然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淡淡地訴說,只有到了最後一句,才
放大聲量,以強調語氣。
  沒想到如此漂亮的熟女老師,也曾為情所困。
  「我好難體會那種感覺喔。」我是說真的。
  「我去提兩瓶五八。」她一臉正經。
  「不,謝謝妳的好意,老師。」
  老師也說這種小邪惡冷笑話,真的很有趣。
  突然,我感到我的胃很不舒服。
  那種不適感逐漸擴大,痛覺刻深,成為一種使剛強的我皺眉咬牙的劇痛。
  「你怎麼了?」老師急切地詢問。
  「胃很痛。」我連聲音都在顫抖。
  「明天去給我的老朋友陳醫生看病好了!這是他的聯絡方式。」
  老師給了我一張名片。

  隔天我依老師指示到慈祥醫院,掛陳醫生的號。
  各式各樣的檢查完成後,陳醫生用著像麵店老闆送菜時一樣的老練語氣說:「下禮拜
複診,看報告。」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的生命只剩下三個禮拜,這時好像有些緊張的感覺了。
  醫院裡,我面前的陳醫生看著報告,露出凝重的表情──像是努力忍住壞事的那種凝
重表情。
  「你只剩三個禮拜左右的生命。」陳醫生直截了當地說。
  「你別騙我了。這不是八點檔啊。」我是故意搞笑的。
  但我的心裡,只有「震驚」兩字可形容。
  我不認為醫生可以把這種人命關天的事當笑話。
  這震驚來得太快,以至於思緒還停留在疑問重重的空白,而不是馬上轉入悲傷。
  「你的時間有限,所以我不會花時間去隱瞞你,就因為直接告訴你真相,你才能盡情
精彩這三星期的餘生。」
  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直白的醫生。
  「嗯,謝謝你。」我點頭答謝,就像平常感冒看完醫生一樣。
  「你是我看過最鎮定的重病患者。希望你,將餘生活得精采。」他再次強調同樣字詞
「餘生」、「精彩」,沒有其他華麗的抽換詞面,沒有安慰的綴飾,也沒有任何醫生形式
上的道歉舉動,讓我覺得很自然,很舒服。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如此鎮定,或許是反應遲鈍吧,我從小就是個反應很遲鈍的人,
據媽媽說,跌倒了,過了十分鐘才哭,媽媽問我為什麼哭了,是不是很痛?我說,因為妳
哭了。或許是我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感覺到這驚人的事實進入我的生命,好像剛剛和醫生是
在彩排戲碼。
  一切都虛浮虛浮的。

  夜裡,我做了惡夢。
  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惡夢,夢裡有幾十隻青面獠牙的惡鬼在啃嚙著我,我感受到巨大
細碎、撕扯、癢麻的劇痛,我看得見自己的骨頭,連骨頭都被咬碎了,痛徹心扉。我從沒
做過神經感覺如此逼真的惡夢,嚇醒後我想,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終於感受到了。
  如果是這樣,我有什麼理由能不害怕死亡?
  我買了一本生死學專書──「死亡的尊嚴與生命的尊嚴」,作者告訴我要安然面對死
亡,對已做了這惡夢的我來說,非常困難。我無法說服自己安然面對死亡。
  或許我之後要遇到什麼強大的撫慰或頓悟,我才有辦法真心地相信「泰然自若面對死
亡」這件事。
  我打電話給女孩:「我做了很恐怖的惡夢。」
  「幹嘛半夜吵人家啦。」她的聲音慵懶軟膩,又糊在一起。
  「明天一起重訓。拜託──。」
  「好啦豬頭!我要睡了!」
  「嘟嘟嘟嘟……」

  我很慶幸,我的青梅竹馬是一個愛運動的女孩,可以在學校重訓室約會實在太酷了。
  一口氣做了標準的兩百下伏地挺身,傾瀉一地的汗水與淚水,這是一種,想把體能發
揮到極限的貪欲。
  我躺在舉重器材的墊床上,上舉七十公斤的槓鈴,八下為一組,共舉了八組。
  乳酸堆積到極限,最後幾下簡直是用意志力苦撐,腳頂著牆壁,屁股翹高,借用腰力
與背力上衝,面目如卡通人物般誇張猙獰,緩緩舉上了第八組的最後一下。
  我的心臟爆烈地跳動,紮紮實實感覺自己活著。
  但我需要休息。
  腦袋有些暈,眼睛有些花,缺氧的徵兆。
  「還缺一組。」女孩輕輕地笑。
  「我知道。」我的嘴角已經揚不起來。
  「需要我幫你嗎?」女孩笑得可愛。
  「肯定要。」我邊喘氣邊點頭。
  「被你賺到。」女孩露出魅惑的笑。
  女孩穿著粉紅色的運動短褲,內裡的黑色緊身短褲是一種自珍自愛的性感,白色貼身
的運動背心襯托出姣好的小蠻腰與微伏的可愛胸線,雖是我欣賞已久的,卻也越看越愛。
  她放下用來練美肌的小啞鈴,走向我,雙腿張開橫空跨在我的臉上一段距離,雙手替
我輕扶著槓鈴。這是男人之間互相幫助的模式,因為雙手要幫我扶槓鈴的話,腿間肯定是
在我面孔之上,她聽我說過所以知道。
  「你現在會分泌更多腦內啡,所以可以。」女孩是以理性的口吻說。
  從前男同學幫我扶著槓鈴時,我從沒想說對方這是一個不雅的姿勢,如今看來,的確
有些不雅,但我迅速轉個念頭,這是女孩的義氣,我不應以俗人的眼光來看待。
  我把頭向左轉,覺得只注目她白皙的美腿,會比較紳士一點。
  「沒舉完就罰你幫我做作業。」女孩假裝生氣。
  然後,我吃力地、緩慢地、從容地舉完了最後一組,我的心情感到很溫暖,很平靜。
  如果說,我看著她的腿,就像她輕輕擁抱我的感覺,是一樣的,你相信嗎?
  這是她對我的溫柔幫助。
  這是除了小時候一起洗澡之外,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了。
  而我覺得它是神聖的。
  
  「我的身體好不舒服。」女孩突然說,身體搖搖欲墜。鬆了手。
  槓鈴直接掉下,幸好有保護措施頂住。
  我離開槓鈴設施,扶著她到長椅上休息。
  我知道,女孩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爸爸的職業是生前契約的業務員,也就是以銷售生前契約和塔位為生。
  他的服務很周到,會替家屬客戶做額外的服務,也就是幫家屬製作追思影片,追思影
片是什麼呢?就是將亡者生前的照片以編輯軟體串連起來,成為可連續播放的照片集,好
讓家屬在告別式上追憶亡者。
  我會使用影片剪輯軟體,可是以前我都不幫他做,原因是我討厭與害怕一切有關於死
亡的事情。但經過這陣子的事,我不再那麼害怕了,至少接受度高了點。
  女孩說,她的身體常常痛到快要昏倒,我每次都在她面前哭,求她去看醫生,她不要
就是不要。
  最近一次,她真的痛到昏倒了,我馬上飆車載她去醫院,她的病情……真的惡化了。
  她總是無奈地笑笑,而後加倍認真於課業,常熬夜,每次總是讓我哭著求她對自己身
體好一點。
  但我深知,女孩很倔強,她決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改變。
  我一定要比她更堅強,如果她對於死亡沒什麼懼怕,我又怎麼可以!
  所以我要堅定面對死亡這件事!
  爸爸的朋友的父親剛去世了,今晚,我決定要幫忙製作追思影片,是第一次。  爸
爸的朋友,是位助我甚多的長輩,也因如此,我以更認真嚴肅的態度,對待今夜的影片製
作,應打造高水準的品質。
  配樂非常重要。
  我看過一部日劇叫做「最完美的人生終點」,主題是殯葬業,劇情大綱是說,父親一
直想要讓男主角繼承他的殯葬事業,男主角感到沒興趣,當然不肯,而父親死後,男主角
抱著幫一位朋友安好送行的心態嘗試看看,結果就在此行業找到了生命的意義,並專注其
中。
  他在劇中說的經典名語:「要讓家屬好好感受悲傷。」
  對啊!我們的教育都是教導我們要樂觀積極,而批判悲觀,認為悲觀是對未來沒有幫
助的。然而,天天樂觀積極,心理上其實壓抑了很多負面情緒,沒有正確釋放。
  那就為什麼不能在我們最摯愛的親人辭世時,好好地感受離別的悲傷呢?
  當然有權利好好感受悲傷!
  所以引導情緒的配樂非常重要。
  我選了鄧麗君的「再見我的愛人」,相信爸爸朋友的母親在告別式聽了會很有感觸,
肯定會淚如雨下。故意要讓家屬淚如雨下,就是我要實踐讓家屬好好感到悲傷的方式。
  那麼首先,我就要在製作追思影片的過程中,好好感受悲傷。
  如果人在悲傷的時候,不應該強顏歡笑,也不應該刻意急著找事情讓自己開心起來,
應該聽點淒美的古典樂,花點時間讓自己好好感受悲傷,享受一種慢慢療癒的感覺,這樣
才是修復心理的好方式。
  這並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我的情況也……接近了。
  如果說不會感到悲傷,是假的,更何況,現在又在剪輯追思影片,又放著鄧麗君這首
「再見我的愛人」,我都正在忍眼淚了。
  原本,這是一項很枯燥的工作,就是將亡者所有照片掃描,然後再串聯起來,實在相
當乏味。但是,我把自己投射在亡者身上,照片從幼年到老年,歷經學生時期、結婚生子
、帶小孩到處遊玩、老來含飴弄孫、重病等階段,我想像自己像他一樣,快速地過完了一
生。
  影片輸出後,我覺得相當完美,喝了一口桌上的拿鐵,默默地自我表揚。
  這工作相當有意義,我想,未來我會持續幫我爸接追思影片案。
  我已克服了對於死亡相關事物的害怕。
  但還沒克服,自己得面對真正的死亡,這件事。

  我被爸爸拖去告別式現場幫忙了。
  照理,生前契約業務員不需到現場幫忙,那是禮儀師的工作,但爸爸堅守著高品質服
務的信念。我會答應去現場幫忙,一來是因為我克服了,二來是因為,我想更深入地感受
死亡。
  「現在請師父唸經。」司儀說。
  奠台前,男師父開始唸起經來,聲音宏亮,另兩位女師父側站兩旁,幫敲銅鈴。
  唸了一會兒,接著我終於聽懂了,是台語的心經,因我小時曾幫阿嬤抄心經,抄到背
起來了,現下雖無法熟背如前,但聽著就有印象了。
  「接下來進行辭生放手尾儀式,家眷請跟著師父走。」
  家屬們跟著師父走進內廳,老先生安詳地躺在棺木裡,面容蒼老得癟在一起。我的表
情動了一下,老先生請莫怪,實際眼見我還是有些許害怕。
  師父手上拿著紅色塑膠盤,盤裡有飯菜,師父引導家眷把飯菜假裝餵到老夫人嘴裡,
作為一種送行的儀式。並且引導家眷說出「子孫富貴萬萬年」這類的話。
  師父請家眷將一袋一袋的錢倒入一黑桶裡,那是手尾錢,也就是亡者象徵性地留給子
孫的。
  家屬或啜泣或嚎啕,我卻努力保持冷靜,我得扶好手裡的昂貴相機,因我回憶起爺爺
去世時的情狀。
  再來,大家回到座位,司儀以感性的音調頌唸祭祀文,內容大抵是家人們對於亡者的
思念。
  有一位婦人,是老先生的女兒,她堅持要自己唸自己的手寫稿。
  「親愛的爸爸,我恨我沒有盡孝,小時候您常常罵我打我,所以我常常逃家,甚至恨
過您,但是,當年我生大病的時候,醫生說有生命危險,您天天在醫院陪著我,照顧著我
,嘴上都調侃說,我壯得跟牛一樣,死不了的啦,我還瞪您,直到有一次我闔眼還未睡,
以為我睡了的你終於放下偽裝,大聲啜泣,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您是那麼的愛我……」婦
人講到這,全身顫抖,泣不成聲,鼻涕混著淚水,都滴到麥克風上了。禮儀師趕緊拿衛生
紙給她擦淚。
  接著是家祭,也就是現場所有與亡者有親屬關係的人的祭拜禮。
  「獻鮮花。」
  最接近奠台的一位親屬代表,捧著鮮花,躬身一拜。
  我手上相機喀擦。
  「獻鮮果。」
  他捧著鮮果,躬身一拜。
  我喀擦。
  「獻香酩。」
  他雙手端酒,躬身一拜。
  我喀擦。
  別問我為何拍得如此頻繁。
  可惜,我手上的數位相機不是極高等的,不足以捕捉任何動態,一看數位膠片,還是
有些糊在空中的軌跡。但我很努力,努力拍到每一個好看的關鍵影格,因為我認為,這個
最後的紀錄,亡者是可以看得到的。
  當他問我說,有沒有把我人生的畢業典禮拍得美啊?我才可以微笑。

  女孩的老毛病,終於爆發了。
  我們在學校操場跑步的時候,她無預警咚地昏倒在地,我抱著她衝去坐計程車,嫌司
機開太慢,吼著叫他坐在副駕駛座,我一路飆到最近的慈祥醫院。
  往後的一連串掛號程序,我雖然都熟練又依序辦了,但我真正回神的時候,是剛和醫
生談論完女孩的病情,坐在急診間外的長椅上。
  觀察了一天後,醫生說需要有人捐腎給女孩,雖然女孩的家人都在場,我說我,我的
血型和女孩一樣。
  女孩的家人們我都非常熟識,他們很感謝我,但我不需要感謝。
  反正我就快死了,把腎捐給我最愛的寶貝女孩,一點考慮都不需要。
  但假設,我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會義無反顧捐腎給女孩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因為沒有發生的未來,想像是無效的。
  人還是都有些自私的因子吧?
  等等回病房,我一定要裝作沒什麼大事的樣子。
  這是一場一定不能露出破綻的戲。
  因為我愛女孩,我不能讓她有絲毫擔心。
  我一走進病房,女孩清醒了,真好,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你變瘦了……對不起,都是我。」女孩哽咽,接著啜泣。
  我坐上病床邊緣,她主動緩緩伸出手,握著我的手。
  「哈哈,居然對我說客氣話啊。」我故作幽默地笑了笑。
  我總是這樣,以為什麼天大的事情都能一笑置之。
  「不是客氣,是我覺得自己不中用,又難過你犧牲了許多事情來陪著我。」  
  女孩越哭越厲害,我很心疼。
  「妳有這樣的心,我就很開心了呀。」我臉上的笑,肯定是從小到大最幸福的。
  突然,我的心臟緊揪了一下,隨即我努力用意念讓它舒鬆開。
  「我想跟妳一起生活。」我誠懇到每一個字都一個斬釘截鐵的表情。
  我做了那藏在心中的最重要的第五件事,其餘都不再重要。
  「有人這樣告白的嗎?」她這是鼻酸的聲音。
  「我想妳的歲月,都已經是一個高中生的年齡了。」
  「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才說!」
  「因為我笨!因為我膽小!要保護自己!我知道了我根本的問題就是,缺乏勇氣!但
我就快……我全身都充滿了勇氣與想要照顧妳一輩子的信念!」露出小瑕疵,差點說「我
就快死了」。
  「快怎樣?你就不能直接地、誠懇地只說你愛我三個字嗎?」女孩委屈的哭音。
  「那個字隨便在嘴巴上說說就不像真的了,傻瓜。」我揚起嘴角,眼睛感覺濕濕的,
而我的視線,像是幻化成了雙臂,擁抱著她。
  但我就是還不敢真的用雙臂緊擁她。那太奢侈。
  越握緊,對方越容易逃脫,我深懂這道理。
  她卻抱緊了我。很緊很緊。意料之中。
  眼淚都濕進我的胸膛了啊。
  我摸摸她的頭髮,取笑說:「讓妳男友看到不吃醋啊?」
  「白目!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又罵又哭的樣子真是笑死人。

  「不顧一切的愛才算是愛。」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
  「愛你就是讓你自由,要你快樂。」
  「不求回報的愛,也許能感動對方喔。」
  「愛是全心全意的付出。」
  原來那些我印象中覺得冠冕堂皇的愛情對白,都是真的。
  我現在才強烈真實地感受到。
  以前我都覺得那些話語根本就是自以為愛情道德高尚的人,說出來提高自己形象的話
,而且認為自己壓根就做不到,但現在我紮實感受到了,而且覺得要做到根本輕而易舉。
  但不是很輕浮地做到,而是輕鬆快樂地做到。
  真正的愛,真的是不求回報的愛,無怨無悔的付出。
  你真正愛一個人,不會想佔有他,因為你知道他是一個自由獨立的個體,因為你知道
他人不管在哪,會一直活在你心中,而你希望他比你快樂,或者說,他快樂,你會更快樂

  佔有只是一種在同個物理空間的擁有,只是形式上的愛,可真正的愛,不管他身在何
處,你都深愛他。
  為什麼是他?
  因為他是他。
  因為全世界只有一個他。

  我的胃痛到爆炸,終於進了病房。
  如果你再過幾個小時就死了,你會做什麼?
  想做很多未完成的事,對吧?可惜你只剩匆匆的幾小時。
  我只想把我埋藏在心底的心裡話都寫在紙上,留給我身邊的人。
  這時候,海量的回憶湧上腦,頭有些暈,心有些悶,可就是不斷地加速腦袋的運作!
想到什麼寫什麼,也無暇理會國文語法順不順暢,文辭優不優美,口語地寫著一切我想傾
訴的心情與事物,甚至以我的所有智慧寫著我對這世界的見解,政府應該改進的地方,世
界應該進步的技術,超速再超速,我就是要在死前盡量擠出更多的公益給大家!以我一個
渺小卑微的方式。
  強烈的歡騰與焦慮在心中互相對撞,緊皺眉頭、彎上嘴角,我現在的表情肯定古怪至
極!
  手上的筆,已經快到出現殘影。
  我在搶一點一滴的時間,我深怕錯過一點一滴的時間,我深怕虧欠這世界一些什麼,
我的腦袋迅速飛轉,回憶、思緒、眼前的字體混夾,同時處理,而且正在加速當中。
  我覺得我緊張斃了,全身肌肉緊繃,腦袋昏暈,胃痛,欲嘔感,我覺得死神在向我招
手,但我假裝看不見祂。
  夠了,夠了。夠了!
  若我依照這樣的工作狀況下去,肯定是可以留更多智慧資產給後世。
  但絕對不是一種好的生活方式的示範。
  有那麼點不對勁。
  病房門開了,女孩微笑地走了進來,坐在我的病床邊緣。
  她緊握著我的手,含情脈脈地看著我。眼廓的臃腫顯示早已哭了好幾回。
  我也深情地望著她,這樣凝視她一整天都不成問題。
  我終於認定,活著的最後,不該是焦慮與匆忙的,應該要是從容優雅的。
  慢慢讓最後最美好的人生精華,沁入血液。
  其他的煩憂與焦慮,都是多餘的垃圾。
  陽光透過窗照在我身上,感受皮膚正在吸收它。
  最愛的人,就在身旁,觸摸得到,感受她的愛與笑,如此真實,如此美好,而不是虛
擬的網路接觸,我也正感受著珍寵愛惜她的感覺。
  她是我的一部分。
  我傾全力愛她,就等於愛我自己。
  我不在乎她最愛的是她男友還是我,我只在乎我自己對她熾烈的愛。
  哈哈!
  如此輕鬆優雅地謝世,才符合我的人生風格。
  於是,輕輕地我閉上了眼睛。
  不再留戀。
十一
  「有時候,你得假戲真做,才能體會生命的極限奧義。」
  「咖啡裡的藥,陳醫生,都是我的安排。小子,相信你的作業會非常精彩。」
  美女老師出現在熟睡的他的病床旁,優雅微笑,讚賞自己善良的小邪惡。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