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情形?眼前的畫面薄得幾乎透明。我試著用力閉緊了眼,再慢慢睜開。
還是一樣。街景就像被困在火災濃煙中的瘡痍傢俱,生命力正一點一滴消失著。不是
才剛要黎明嗎?讓Bourbon Whiskey滑過喉嚨也已經是五個小時以前的事情,實際上
現在的我還能穿著高跟鞋精準地走在直線排列的磁磚人行道上。清醒的很,對於一切
,我心知肚明。
這是什麼樣的心情?我積攢了二十九年的經歷卻沒有任何一段能讓我拿來對照此
刻餿水般的生理反應。興奮?無奈?開心?沉重?矛盾?…。任何互補的情緒性字眼
都不足以用來適切形容這樣的衝擊,全部都不恰當。不管什麼字典都找不到那樣的詞
句吧。我真的覺得自己沒救了。
生日才剛開始,我卻無法真心地許下願望。
天慢慢被擦拭乾淨,城市的輪廓逐漸清晰,昨晚的記憶也隨著天光,就像被人用
鉛筆勾勒般,一筆一劃重新描繪在意識的表層。讓我幾乎重新看見幾個小時前,在那
男人公寓裡荒唐的一切。那是充滿我早已遺忘,卻又似乎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感覺。以
我無法遏止的脈動在血液裡流竄,縫補。算一算今天也不過是我們認識的第十天。第
二次見面。真是夠了,我到底在幹什麼。
踩過斑馬線,地面像卡住的琴鍵般發出惱人的單一長音。大概是ti附近的音階。
思緒的迴路突然被切換,我轉頭疑惑地看著柏油路面,水泥怎麼可能會叫?腦袋裡一
陣微弱的搖晃,風吹落幾片湛青的樹葉,原來是蟬。對喔,現在是夏天,看來不是季
節的問題,又少了一個能怪罪的對象。我望著一旁井然有序的樟樹,蟬聲似乎想代替
它們說些什麼。不知怎麼我開始同情了起來,眼睛的背後有點濕潤。
包包傳來手機的鬧鈴聲。六點半了啊?真快。要不要打個電話叫他呢?我朝包包
裡探找著手機邊想著,鬧鈴聲越來越大,幾乎快蓋過那群無辜的夏蟬。我慌亂地趕緊
將手機抽了出來,一圈銀亮的光痕也同時從裡頭被我勾出,在空中畫下流星般的弧線
後乾脆地墜落。那是一枚戒指。一枚婚戒。
沒錯我結婚了。
通常這時候我必須趕緊替老公準備早餐,並且注意時間,在七點十五分準時叫他
起床,提前或稍慢都不行。他嚴格而有原則地規範著自己的生活,我只需要順著那流
勢一起前進就可以。於是他會像設定好的機械一樣,掀開被子從左側下床,穿上室內
拖走向浴室,換過防水拖鞋後拿起我事先擠上牙膏的牙刷,仔細清潔著牙齒。那就像
要替圖書館的書編列號碼般,一本一本從架上拿下來查看,貼上標籤後再放回去。我
們偶爾交談,偶爾沉默。但也不是全然冰冷乏味,他在即將出門時會跟我擁抱,撥開
我額上的劉海留下溫柔的親吻。「等我下班回家吃飯。」然後這麼說。雖然每天大同
小異,但我一直自在地徜徉在這樣的平凡裡。
嗯…曾經。
我蹲下身撿起婚戒,將它套進左手無名指的指尖,鬆鬆地掛著。那修長的手指細
嫩得像剛盛開的花瓣,幾乎看不出因束縛而被勒緊過的痕跡。戒指也毫不費力地滑落
到最舒服的位置,不鬆不緊。剛好知道了些什麼,卻又沒有因為那個而需要大費周章
改變自己。大概就是那種程度的地方。三年果然還不夠久,對吧?才三年,本來就有
很多事情都還在培養萌芽的階段。這個時候最是脆弱不堪,如果不好好呵護,很容易
因為找不到陽光就這樣放棄繼續朝天空仰望的姿態喔。我試圖說服自己,將罪惡感切
得碎碎小小的,看能不能就這樣一口氣消化殆盡。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我,一切都是那麼剛好,巧合得就像是被誰精密佈署,仔細推
敲安排的計畫一樣。記得你在陪我看偶像劇的時候常說,「如果這個世界也可以多一
點巧合,是不是會變得更美好呢?」或許吧。那命中注定的過程的確蠻令人陶醉,但
結果卻往往沒有人能夠招架。
三年來,每天晚上洗澡後我都會暫時將婚戒褪下,完整且有步驟地保養著每一隻
手指。身為鋼琴老師,漂亮的手指就等於漂亮的心情。所以我很注重自己手指上的每
一個部分。指甲、關節、肌膚的紋路、指縫間敞開的寬度,我都會一一按壓確認。結
束後再將婚戒放回那不鬆不緊的位置。
那晚,我如往常洗過了澡,用毛巾擦揉著頭髮走向化妝台。窗外雷雨交加,聽說
是今年的第一號颱風正逐漸逼近。我坐在化妝台前,將濕了的浴巾掛在一旁,用右手
的拇指和食指輕輕含著婚戒,好像一點力也沒有出地將它取了下來,擺在化妝台上。
扭開保養品的盒蓋,這時候用的力氣反而更大了些。沾了點純白色的乳液放在掌心,
像一灘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優格一樣。雙手搓揉,我愉快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哼著歌,
就像剛從媽媽手上得到可愛洋裝的小女孩,站在鏡子前不斷變換姿勢,說什麼也不肯
離開或換下來。我反覆用手指撫摸著手指,真的很難想像如果有一天失去他們的我該
怎麼繼續呼吸。突然之間!彷彿被躲在暗處的惡魔偷聽到我的恐懼,竊笑著將那夢魘
瞬間實現,雙手硬生生消失在我的面前!
正確來說應該是什麼畫面都不見了,閃電如偏激的巨手般切斷電源,房裡被黑暗
吞噬,嚇得我尖叫一聲跳上床躲進被子。碰!門被撞開,原本在客廳的老公衝了進來
。「不要怕!我來了!」他喊著,卻在慌亂之中踹到了一旁的化妝台,痛得換他發出
慘叫。『怎麼了老公?!你在幹嘛?』我驚慌,什麼都看不到的情況只能依靠偶爾的
雷閃才能確定他的位置。我急著起身前去查看,卻被床上柔韌的棉被給纏住,整個人
朝他身上撲了過去。重心不穩的我們就這樣狠狠撞上了衣櫥,跌坐在地上。本以為劇
情到這裡也差不多該告一段落,正想稍微喘口氣時,衣櫃上的行李箱乒乒乓乓地掉了
下來。他緊緊抱著我的身體,將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口中,任憑行李箱砸落在自己身上
。
終於一切平息。我們狼狽地靠坐在地板,他撥開行李箱,發出微弱的呻吟。我著
急地擔心他的傷勢,他卻直說沒有關係,雙手環抱安撫著我的情緒。怎麼可能沒事!
我想掙脫,卻被他抱得更緊。他溫柔地拍撫著我的背,要我不用擔心。「不用怕,我
會一直在妳身邊。」接著輕輕將嘴貼在我的唇上,莫名其妙地我們就這樣擁吻了起來
。
那時的感覺很奇怪,感動的成份極為稀薄,因為那好陌生,陌生到黑暗之中我根
本不確定自己抱著的是不是他。就像有時在現實中遇到的事情,會突然覺得好像在什
麼時候夢過一樣,虛浮而找不到聯繫的線。軀殼上是熟悉的,靈魂卻一瞬間被吸到了
很後面。那裡一點也不洶湧,風撥弄著蘆葦草,一整片看不到邊際的黑,唯一的光是
屬於圓形的一圈,彷彿日環蝕,卻又更加混濁寂靜。
以這樣的心情,我們結束了那夜。天依然是灰矇矇的,分不太清楚正確的時間。
我抓起棉被裹在身上,下了床打算準備早點。他赤裸的身體大剌剌攤在床上,翻過身
抿了抿嘴,還沒七點十五他無法順利回到這個世界。我看著像嬰兒般蜷起身子熟睡的
他,覺得自己身上的某個部分開始一點一點疲倦了起來。像雨絲下在水塘中那樣,一
滴一滴,然後整個湖面都在晃動。走向浴室的途中腳趾好像踢到了什麼,是一只彎成
橢圓的戒指。是我的婚戒。像一枚無法清醒的眼睛,努力地撐開眼皮,想維持那樣的
狀態真的必須很用力才行。
大概是昨晚被電影式的災難給波及到了吧。我想。
(待續...http://www.popo.tw/books/549755/articles/647575)